海南临高楼盘遭“套路贷”，项目停工引发群体事件

撰文 | 刘虎 巫英蛟

“他仅借给我几千万，就想吞掉市值近7亿元的地产项目。实在是心狠手辣！一个初中没有毕业的人，纠集一帮黑恶势力长期非法放贷，将我的楼盘据为己有，导致项目停工，引发群体事件，造成严重社会后果，就没办法治他吗？”

——王俊杰，海南省临高县地产商

涉案地产项目。巫英蛟 摄

立冬时节，海南岛依旧温暖如春，这是很怡人的时节。但地产商王俊杰却无暇顾及，他正遭受经商以来最难熬的“寒流”。

他那位于海南省临高县的楼盘，售房部内装修的得典雅大气，却没有一个人来看房，安静得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回声。工地已停工近一年，里面一片死寂。唯有挂在未完工的灰色高楼上的三条鲜红标语给工地带来一丝亮色。

然而，这一抹亮色却是残酷的，其内容有——“请求临高县委县政府严厉打击高利贷黑恶势力”、“阻止犯罪团伙非法侵占，保护受害企业和人民的合法权益”。

01

命运多舛的地产项目

该项目名叫开元盛景，位于临高县临昌路东侧，这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地产项目。

在早期政府招商和用地规划上，开元盛景项目是已经由海南鑫亨大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完成建设的“正大十里海”一期项目的二期工程，项目的实际投资人和控制人是王俊杰。

由于地方供地指标紧张，当时政府对项目一二期采取了统一规划、分期供地的方式。2016年9月21日在临高县服务社会投资百日大行动联席会议上，还专门就现在开元盛景（十里海二期）用地范围内的庙宇搬迁和高压线塔迁移工作进行了工作布置。

期间，为帮助政府解决用地征地后长期闲置产生的复耕复种等遗留问题，王俊杰通过其成立的海南钜升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钜升公司”）先后投入116万元支付了林木补偿和庙宇拆迁重建等费用。

钜升公司出资搬迁、修建的庙宇。刘虎 摄

2017年6月，在“百日大行动”的号召和有关领导授意下，边建边办手续，开元盛景项目由钜升公司开工建设。同年 10月，海南省突然出台“双暂停”政策，原计划的分期供地一时无法实行。于是，钜升公司在“边建边等”的状态下建成了近4万平方米的地面建筑。

2018年8月26日，因手续、资金等因素开元盛景项目逼迫第一次正式停工。截至停工时，开元盛景已经完成3万多方建筑主体框架的建设。其中两栋三层商业建筑完工，1号楼建至27层（总共28层），2号楼建至正负零（总共28层），3号楼建至14层（总共26层）。

2019年海南省政法委牵头，在全省范围内成立了房地产风险防范工作领导小组，集中处置因政策变化导致的房地产项目遗留问题。临高县房地产风险防范工作领导小组两次召开专题会议在报省有关部门同意后，决定采取“先罚没再挂牌”的方式完善项目相关手续，恢复正常建设。

2019年4月7日，临高县综合行政执法局对钜升公司下达《行政处罚决定书》，对项目已建成的建筑物予以没收。随后，临高县综合行政执法局再次下达《行政处罚决定书》，对项目违法占地面的行为予以罚款五万余元。

王俊杰为了尽快完善项目用地手续，接受了政府的处罚决定。根据国家相关法律规定，钜升公司没有资格再参加开元盛景项目的招拍挂程序，因此王俊杰以保证由原先的施工单位在挂牌后继续进场施工，以及承诺挂牌后由新的开发主体继续承担前期拖欠的几千万工程款项的方式，劝阻了施工单位在项目挂牌公示时提出异议，最终配合政府一起顺利地完成了项目的处置。

项目工地如今杂草丛生。刘虎 摄

王俊杰于2020年9月10日注册成立海南明星置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明星公司”），作为项目摘牌主体。公司法人代表朱李鑫，代王俊杰持有公司股份。2021年1月5日，明星公司以约8300万元摘牌取得开元盛景项目用地使用权以及地面建筑所有权。

随后，开元盛景项目先后取得《用地规划许可证》、《工程建设规划许可证》以及《施工许可证》，于2021年6月开始逐步恢复施工。截至2022年春节前，在原先罚没建筑的基础上又新建了约2万余方，地面总建筑面积接近6万方。

2022年春节前，开元盛景项目突然爆出内部股权争夺问题，导致年前工程进度款无法正常拨付，一度引起群体事件。后经县劳动大队协调，除少量支付了一部分农民工工资以外，其他款项都未能支付。

由此，项目一直停工至今。

02

深陷“套路贷”旋涡

股权纷争导致停工只是一个结果，其根本原因早在2019年王俊杰准备摘取开元盛景项目用地使用权的时候就埋下了隐患。

为筹措拍地资金，王俊杰经他人介绍，找到一个名叫瞿明访的放贷人。

天眼查显示，瞿明访是广东省佛山市南海纤叶内衣有限公司等多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其本人还有多项发明专利，在2017年的一篇宣传文章中提到，“纤叶公司董事长——瞿明访先生，是无钢圈模杯的发明人，也是金薇内衣三项国家专利的发明人。瞿明访先生秉承着‘创新、合作、共赢’的经营理念，带领公司员工开辟出无钢圈内衣新纪元！”该公司现已注销。

瞿明访曾是文胸发明家，国家知识产权局官网上可查到多项专利。图源网络

最高法院裁判文书网显示，瞿明访近一两年就有十几起民间借贷案件进行诉讼。据了解年息均超36%。有法律人认为，这是一个典型的“非法放贷”团伙。

2019年12月25日，钜升公司与瞿明访签订了《借款合同》，合同约定：瞿明访为钜升公司开元盛景项目提供用于土地招拍挂的借款，金额为4340万，月息2%，期限两个月，钜升公司同意以项目公司100%股权质押登记给瞿明访。

“瞿明访实际打款4000万，收取了340万砍头息，月息是4%。但瞿明访要求合同上只写2%，另外2%以现金方式支付。”王俊杰说，“瞿明访以资金安全为由，还要求本金必须放在他自己的账户上。”

2019年12月30日至 2020年15月9日，瞿明访分7次以“支付借款”名义从其账户转入钜升公司账户1870万元。王俊杰称，自己随后又按瞿明访的要求，从中相继转回给瞿明访账户320万元并提现880万元交给瞿明访指定的人，用以支付同期利息。

2020年4月14日，因王俊杰另一项目“海洋城”需要，其以安增公司名义与瞿明访签订了借款3000万元的合同，条件同前。

同年5月13日，瞿明访从账户转出5000.1万元至安增公司账户用于“海洋城”项目摘牌。

6月3日，为偿还前面借款的利息，王俊杰又与瞿明访签订了借款1000万元的合同。

5月20日至9月14日，瞿明访采用倒账方式形成了向安增公司支付 2970.1万元的银行流水。

9月下旬，瞿明访将此前付给王俊杰用以支付利息的2869.8万元全部计算为新借款，要求王俊杰以朱立鑫（王俊杰侄女婿）的名义与他签订新的《借款合同》，条件。随后瞿明访用其账户中的一笔500万的资金，于2020年10月10日至16日在其与朱李鑫、钜升公司的账户中循环6次，形成了相应的银行流水。

同时，瞿明访要求王俊杰与朱智（瞿明访外甥）签订借款7970.2万元的合同，用以偿还瞿明访的借款。

2020年9月28-29日，朱智用其海口农商行中的账户中的款项，通过15次倒账形成了相应的银行流水。

“2021年四、五月间，瞿明访将上述借款和银行流水全部计算成本金，诱使我与其签订了5份总额为1.785亿元的展期合同。”王俊杰说，“至此，瞿明访、朱智等人用7000万元通过以贷还贷、制造银行流水、提现（3800多万）隐匿还款证据、虚增借贷金额等套路贷手法，在我仅实际使用其6000多万元的情况下，形成了对我1.785亿元的虚假债权。”

瞿明访。受访者供图

不仅如此，瞿明访在介绍另外的放贷人、南京缪某出借5000万元的过程中，谎称缪某要收取每月6%的利息，但后来证实缪某仅依据借款合同约定收取每月1.25%的利息，中间的息差712.5万元被瞿明访占有。

事情败露后，缪某在微信上对王俊杰说:“瞿明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贪婪无度、背信弃义的卑鄙无耻之徒，但我相信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03

背弃承诺，夺走85%股权

经过几番借贷利滚利，王俊杰举步维艰，但真正的致命一击是瞿明访骗取了明星公司的股权和公章。

“在我注册成立明星公司时，瞿明访等人以巨额债务相要挟，诱使我将明星公司 85%的股权登记在朱智名下作为让与担保。”王俊杰称，瞿明访承诺借款还清后即返还股权，朱智只是明星公司的名义股东，瞿明访和朱智都不得参与公司的日常经营。

“但是，明星公司的公章和账户得由瞿明访、朱智监管，需要用公章和拨款时，需要经过瞿明访的同意。”

2020年11月，“开元盛景”项目挂牌在即，王俊杰要求瞿明访支付4340万元挂地款，瞿明访却表示账户里没钱了。王俊杰只好按瞿明访要求，以安增公司名义向三亚汇鑫小额贷款有限公司借款2500万元，并将安增公司股东张汉安、梁敏莉的股权质押给了三亚汇鑫。

这笔款到账后，瞿明访要求将其中2400万元以偿还7970.2万借款本金的名义转给了朱智，朱智收到后以投资款名义转到了明星公司。

“明星公司取得‘开元盛景’项目后，瞿明访公然违背当初约定，通过各种手段阻挠项目建设，使举报人丧失还款能力，恶意造成我违约，并逐步非法控制明星公司和‘开元盛景’项目。”

王俊杰称，瞿明访采取的做法是，先派人到项目现场宣称自己是项目的大股东，要求承包人停止施工，“目的是不想让项目达到预售条件。”

然后，瞿明访唆使与明星公司有债务纠纷的缪某到法院起诉并查封了项目土地，导致无法办理《预售许可证》。缪某后来清楚了情况，对王俊杰说瞿明访“借刀杀人，一箭双雕”。

王俊杰称，接着，瞿明访以明星公司名义与三亚汇鑫签订《借款担保合同》，在三亚汇鑫未发放贷款的情况下将项目土地抵押给了三亚汇鑫，进一步增加了该项目办理《预售许可证》的难度。

“他故意捣乱，不让项目顺利施工，继而无法预售回款。这样就可以拖死我，从而名正言顺接手项目。”王俊杰称，项目如果顺利预售回款，足以覆盖对瞿明访的债务。

据王俊杰提供的《项目总支出汇总表》，开元盛景项目从钜升公司2017年6月开始建设直至明星公司摘牌后恢复施工至2021年12月1日为止，包含土地款、工程成本、期间费用、税费、财务成本、工抵房价款以及应付未付款项等款项在内，总支出金额为31433.1万元。

朱智和瞿明访二人实际转入明星公司5715.5万元，转出及提现1598.3万元。实际瞿明访及朱智二人在开元盛景项目总共转入8505.5万元，总共转出及提现取走4501.8万元，整个净流入资金仅为4003.7万元（含王俊杰还的2400万）。

“如按瞿明访、朱智所言，他们是投资人，那么他们实际投入的4003.7万元仅占到总支出31433.1万元的12.7%，远远达不到85%的股权比例。如果瞿明访、朱智转入明星公司的5715.5万元是对明星公司的借款，那么他们获得的股权并非投资获得，而是属于借款担保性质。”

由此可知，开元盛景项目绝大部分投资由王俊杰筹措并投入。王俊杰是开元盛景项目的实际投资人。

2022年6月，临高县政府介入调查。受访者供图

鉴于朱智和王俊杰都宣称自己是开元盛景项目的实际投资人和实际控制人，临高县政府介入调查，其《调查报告》中称：

“从项目现场以及所有相关建设单位那里初步了解到的情况是：项目现场的实际控制人以及管理人还是王俊杰。王俊杰资金非常紧张，不过还是一直在想方设法推进项目的建设。各个施工单位也是因为出于对王俊杰的信任和理解，也都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维持项目的施工建设。

“与之相反的是：所有合作单位都不知道朱智是谁，也没有和朱智及其派驻代表发生过直接的业务上的交集。朱智派驻工地的一个代表（瞿达鹏）曾多次劝说施工单位停工，并授意施工单位去逼迫王俊杰支付前期钜升公司期间拖欠的工程款，并表示他们的后台老板想要把开元盛景项目吃下来（该情况施工单位人员有录音记录）。”

04

鸠占鹊巢辞退高管，拒发员工工资

目前，王俊杰仍由十里海一期的管理团队和各个施工单位一起在开元盛景项目地办公，而朱智及其派驻代表无法进入项目用地范围。朱智不承认王俊杰的管理团队，并且明确表示项目罚没之前的钜升公司所有的债权债务与其无关，其在开元盛景项目对面的小区租了一个铺面，挂牌作为明星公司的办公地址。

瞿明访安排人在开元盛景项目对面租下铺面作为明星公司的办公场所。刘虎 摄

双方矛盾不断激化，再加上掌握公章的瞿明访不予配合支付民工工资、工程款等费用，项目只能停工。同时，瞿明访以“大股东”身份在《海南日报》发布公告及函件等，解除明星公司与总经理倪侃及工程部负责人於志祥的劳动关系。

“开元盛景项目目前两栋商业建筑已建成，三栋高层建筑其中两栋已经封顶具备办理《预售许可证》的相关条件。根据临高房地产市场的平均售价，开元盛景项目的市值足以覆盖包括之前钜升公司拖欠部分的所有建设成本。”王俊杰称，为此与瞿明访多次沟通，但瞿钱迷心窍，受利益诱惑，“他就想硬生生吞掉项目，同时不承认钜升公司前期近两个亿的投入。”

2022年春节前，开元盛景项目劳务三包的农民工代表集体讨薪。经县劳动大队协调，明星公司按进度款约70%支付了700余万元用于部分农民工工资。但停工后，其余的农民工工资以及历史遗留的农民工工资将无法支出。

农民工代表集体讨薪。受访者供图

由于明星公司内部股权之争，且瞿明访一方掌握着公司的公章，其单方面拒绝承认正在开元盛景项目工作的25名在职员工的身份，从2021年9月开始在没有任何正式辞退手续的情况下，停止了员工们的工资发放以及社保、个税的缴纳。

王俊杰说，临高县政府曾表示：国家最新政策突出强调了要“保交楼、稳民生”。开元盛景项目停工事件涉及范围较广，人数多，金额大，情况复杂，处置不当就会爆发恶性的群体事件，因此政府有必要依法依规介入。

据了解，临高县政府现已就瞿明访（朱智）是否存在长期发放高利贷的非法经营行为、双方股权是否合法取得、事件过程中是否有违法犯罪的情节、取得双方股权获得的来源是实际投资还是作为借款担保等问题，展开调查工作。

另据了解，瞿明访等人还对海口市海秀实业开发公司“瑞丰国际”项目和海口昌荣星置业有限公司“昌荣新城”项目、海口江东新区“亚特兰蒂斯”项目实施了相同手法，王俊杰的遭遇并非孤例。

笔者于11月12日向瞿明访去信询问相关问题，尤其是85%的股权到底是投资获得还是担保。截止本文发布，瞿明访未作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