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臺北元青花特展记

1，淡淡的夏意已在绿荫郁浓的淡水河畔徜徉，美丽宝岛台湾日常生活的质朴、宁静，是喧哗的厅堂政治遮盖不住的。各个阶层的“俗人”们，喜欢和追寻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文化，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台湾的元青花热就是一例。

2019年4月，我有幸被台北元青花研究联谊会特聘为总顾问，不胜荣幸。我任职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今年5月举办的“两岸元青花研讨会（台北-上海）”和“台北民间收藏元青花特展”挑选展品。在这之前的八年时间里，我多次赴台湾交流元青花收藏的研究体会，终于看到水平不一，观念不一，层次不一的元青花爱好者凝聚起来，形成了理念相近，收藏丰盈的群体。继“两岸古陶瓷收藏展”（2014年彰化）、“海峡两岸元青花分级展”（2016年台北，2017年上海）后，这是我参加组织的两岸民间文化互展的第四次活动了。为了筹备前几次活动，我曾在台湾从北到南的上百个收藏家家里挑选展品，并在这过程中与周世雄教授一起构思了《大元至宝》一书，提出了“元青花分级收藏”的理念。实践证明，这个理念是正确的。

伊朗馆藏元青花微距图

此次台北特展，是我们进行了八年之久的联谊交流之后的一次成果展。每次展览都是策展人理念的体现，是一次学术呈现。民间元青花收藏展，要展出什么？元青花有那么多吗？什么才是应该收藏的元青花？诸如此类的问题不仅围绕着每一个收藏者，也让我这个展出的“总顾问”常常迟疑三分。由此，不能不在下面一一说清，还请各位收藏者批评指正。

2，数量与收藏什么？这两个问题，是元青花研究者都会遇到，也颇感困惑的问题。

数量问题：元青花存世量到底有多少？虽然近几年来收藏实践已突破原先的“三百件”，但反过来看，似乎源源不断的元青花涌现出来，也不是个正常现象。大量的出土、出水、出窖，以及景德镇不断的仿制烧造，真假、好坏的“元青花”混杂在一起涌进市场，让人摸不着头脑，辨不清方向。

元青花的数量问题在多与少的两选中，我的选择“多”。这是有理由的。一是元代史料表明，元时烧造青花瓷的窑口有三百多座。现在已经发现有元青花窑口特征的出土的窑具的地点，有江西景德镇，景德镇周边、江西中部南丰、南城、福建武夷山地区、陕西、山西、内蒙包头附近、东北赤峰地区都有证据表明有元青花窑址。如此多的窑口烧造元青花，数量是很多的。而近期的收藏实践表明，除了一部分是陈设器以外，元青花绝大多数是日用器，装酒、装茶等等，其中酒器特别多。南京博物院陈列的“追韩信”梅瓶，是酒瓶子，千万英镑，拍卖的“鬼谷子下山罐”也是装酒坛子。元人好酒，酿酒业特别发达，酒器多，也属正常。

世界各地正式的拍卖的元青花数量，据拍卖图录记载已达600多件，所以，臆断全世界元青花只有300件是很荒唐的，是不应该的。

元青花绝对数量多，但好的元青花并不多。我在每次考察、调研和研讨中，我都注意优美的上品元青花的概率问题，很少啊！少到什么程度呢？占发现元青花总量的百分之一、二吧！所以，元青花既多又少，绝对数量多但值得收藏的精品少。

3，元青花的真假问题，对绝大多数收藏者来说，已经不成问题了。因为元青花几乎都是出土器，会看出土瓷的老旧特征，就基本能判断真假。从器物本身的特点和目前机测的水平来讲，元青花器物的真伪问题是容易区别的。关于这一点，不再赘述。

现在我们提出元青花的分级。一方面，元青花的级别是客观存在的，另一方面，这也是为了便于收藏和流通。有人会去花钱，特别是花一个大价钱去买一只低档次的元青花吗？人们对元青花投资，只会集中在精美的物品上。于是，从普通器物中挑选精美的器物成为当务之急。没有选择就没有投资，也不会有正常的流通。

什么样的元青花才是值得投资购买的呢？毫无疑问，只有当一件元青花可以被评价为艺术品的时候，才值得投资购买收藏。古陶瓷投资不只是真品投资，它更是艺术品投资。

人与任何动物一样，先天具有审美倾向。动物之间也有喜欢色彩艳丽的另一个。幼年的儿童就懂得花朵的美丽。当然，人的社会性的审美能力是后天习得的。经历生活实践的人们，仿佛天然地具有识别美与丑的能力。比如在人群中一眼挑出美丽的身材、体型与长相，那么，是什么特征构成一件元青花的美呢？

孟德斯鸠（Montesquieu）说，“毕非尔神父说，‘美就是最普遍的东西集合在一块所成的’。这个定义如果解释起来，实是至理名言。他举例说，美的眼睛就是大多数眼睛都像那副模样的，口鼻等也是如此。这并非说丑的鼻子不比美的鼻子更普遍，但是丑的种类繁多，丑的鼻子相比美的鼻子为数较少。这正像一百人之中，如果有十人穿绿衣，其余九十人的衣服都彼此不同，则绿衣终于最占势力一样。”这说明，丑的种类各种各样，而美的东西都会趋于集中，达到某种共同性。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中“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段话被著名美学家蔡仪引来说明，东家之子之所以被认为是美的，因为她的形态颜色是最极致的。也就是说，这位美人概括了臣里楚国乃至天下女人的最普遍的东西。

实验美学证明：审美愉悦除了与对象的平均性、适宜性有关，还与对象的“流畅性”有关。对象的流畅性会带来积极情绪，流畅性启动了内侧额叶皮层的积极反应。

在美学上，平均性、适宜性，我们将之称为对象的典型性。我们把典型性、流畅性，作为辨别一件元青花器物美丑的依据之一，其内涵可以用下列词句表述：

典型性包括了适宜、丰富、层次、流动、色彩的组合和活力、黄金比例、双S曲线等，以及可能涉及的文化历史内涵。

对元青花的审美鲜有例外。

4，青花，不仅是一种钴料的别称，而且是一种色彩。元青花的钴料着色，呈现出来的是各种等级的蓝色。元青花的审美，第一位而言是一个器物的青花发色。元青花的发色都是蓝色的，但不是所有的蓝色都构成青花的美。

百度360问答这样讲“蓝色的含义”：

“它是充满梦幻的色彩，始终保持清澈、浪漫的感觉，蓝色是忧郁，blue在英语里常代表忧郁的心情或状态，蓝色的象征意义取决于它的明度：明度高的蓝色象征清新与宁静。”

伊朗馆藏元青花微距图

在所有的色彩中，蓝色竟被如此美好地定义，并且，历来被各种美好的文字描述：蓝色的天空，蓝色的海洋，蓝色的多瑙河，蓝色的宝石...。蓝色在所有色彩中更能使人获得审美愉悦，这是人类的审美实践所证明的，这也是有人脑的生理学根据的。青花历代被人喜爱，道理就在这里。

元青花的特殊之处在于，元青花的钴料发色差别很大，所以给人的美感也不一样。只有纯正的、亮丽的、明快的蓝色才具有最高等级的美。而由于最好的元青花使用的钴料是波斯钴料，它的高铁低锰结构以及含有几十种稀有金属的分子结构，在1300摄氏度炉温中煅烧后，竟然出现波动的、有层次的晕散，如同“墨分五色”般的美丽。波动的浓淡不一的层次，加上规整的器型和流畅的工艺，谁不将它捧为珍宝？要知道，一件元青花发色的形成是在炉温中偶然形成的，才达到“增一分则太浓，减一分则太浅”的效果，不是至宝是什么？笔者所见的博物馆收藏的元青花瓷中，只有伊朗国家博物馆、土耳其托普卡比宫博物馆、大英博物馆有此类发色元青花的收藏。中国大陆地区新疆伊犁出土的元青花凤首扁壶达到这种级别。

当然，民间收藏中有这样的宝物。

八大在中国绘画史上留大名，是笔墨的革命。山水花鸟画在八大以前没有这样的。也就是说，晚明清初中国人的审美观在八大山人的引领下发生了改观。这场水墨革命影响了世界。直到19世纪，欧洲的印象派才领悟到大自然的光与彩的这种伟大的关系。

明代人不理解元青花的彩，说是俗不可耐，清代人不理解八大，也就无法发现元青花。即使是当代，我们这样说的时候，许多人还是不理解。

要知道元青花的发色美不是元人刻意为之，而是偶然烧成的。

所以，当代中国人，在现代美术的理解基础上，是最有资格为元青花的美作历史定位的。它的伟大不是因为只有三百件。而是因为它在世界陶瓷史上发色的划时代!而且没有后来者。

5，元青花被大量的仿造，是不争的事实。许多藏家也收到了景德镇的仿品，也是不争的事实。仿品能像真品那样无法用肉眼区别吗？回答是否定的。

笔者有近30年的收藏史。既是收藏，就要用自己的钱去购买，不能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提出，判断元青花的真假第一要义是要先学会判断伊朗钴料。

伊朗钴料俗称苏麻离青。这是中国明代人的音译。其实其真正的名称是“Su lei ma ni”（苏来麻尼）。伊朗国家博物馆的科研人员告诉我，这是德黒兰南部大约400公里处名叫卡桑的小镇矿区产的一种伴生性钴矿料。我去了实地考察，拿到了遗散的矿石，了解到这是古波斯国一直作为清真寺涂料的钴矿，古矿现在已经封洞，70年前就不开采了。所以，传说景德镇用伊朗的钴矿料仿制元青花，纯粹无稽之谈。

民间收藏元青花微距图

为什么了解伊朗钴矿很重要？因为已知的中国各地的钴矿，烧成后都不具备伊朗钴矿那样的呈色特征。俗称国产料的中国各地的钴矿，发色都偏灰，而伊朗钴料的发色是正蓝、纯蓝色，最好的发色呈宝石蓝色。其主要区别在于伊朗矿的分子结构是“高铁低锰”以及砷等元素组成的伴生矿，而中国各地的钴矿是“高锰低铁”结构，不含砷。前者简称“砷钴矿”。

景德镇想仿进口料的元青花，就必须模仿伊朗砷钴矿烧成后的呈色、晕散、铁锈斑沉积，等等。仿家唯一的办法是在化学钴料或本地产钴料中加上氧化铁粉末，或者在瓷胚上用毛笔沾用氧化铁粉末与钴料一起渲染。其烧成后的结果怎样呢？绝对没有伊朗钴矿那样的自然的、有过渡的、从深到浅的晕散，也没有铁锈斑的自然沉淀。人为痕迹处处可见。

所以，景德镇仿家亲口对我说：“我们仿不出元青花的‘炸’来”。

有此说法是十年以前的事了，近年仿家的水平提高了吗？前年，我们是带着“伊朗钴料的‘炸’能否仿出来的问号”再去景德镇的。告诉大家：依旧如故。唯一不同的是，景德镇某民间博物馆把过去标志的元青花真瓷片撤掉了标牌，对外解释是“仿品”！

伊朗钴料的呈色特点在微距拍摄下显示得非常清楚，这归功于照相机的革命性变革（数码工具出现），也得益于我本人曾经多次进入了伊朗国家博物馆的库房，亲手拍摄了几百张元青花呈色特点的数码微距照片，并发现了这个呈色规律。

十多年过去了，使用伊朗钴料着色的元青花呈色特点被收藏实践证明是客观规律，不仅我本人受益无穷，而且公布于世后，也使整个收藏界受益。我们多次举行的元青花展示活动，挑选器物的基本出发点，就是这种呈色特征。

当然，元青花的钴料有进口料，有混合料，也有国产料。判定元青花的真伪，仍然摆脱不了胎、沁、釉下气泡、画工、器型等综合因素，但对挑选发色优美的顶级元青花器物，看呈色的晕散即可一锤定音。这是不容置疑的。

民间收藏元青花微距图

6，收藏实践证明，元青花器上的人物故事很多。有的藏友统计，大约有百种之多。大多是宋元时代流传于民间的话本故事，如“西厢记”、“水浒”、“东周列国”、“三国”、“二十四孝”，等等，绝对不是什么“人物八大罐”，连第九个也没有云云。确切地说，全球官家博物馆只收藏到了八个有人物故事的元青花罐，民间存在的，则未加统计。

元青花人物故事的特点具有明显的宋元民俗画的风格，故事性强，线绘人物，衣服装饰之类有盛唐“吴带当风”的余韵，当然，唐代张扬的风格变得收敛、平俗，更与生活相近，从北宋《清明上河图》的人物画可见其些许特征。

但是，元代青花器上的图案来源，对当代的收藏者、研究者来讲始终是个谜。近年来，终于有信息透露出来，来源之一找到了，就是秘藏在日本的元代“全相平话五种”。

据日本研究者泷本弘之2009年撰文介绍，“‘全相平话五种 ’已于今年1月问世”。其影印本搜録于《中国古典文学插图集成》第六册刊行（游子馆出版《全相平话五种/三国志諠义[宝翰楼本]》）。

所谓“全相平话五种”，包括：1.《新刊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樵川吴俊甫刊），2《新刊全相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樵川吴俊甫刊），3《新刊全相平话前汉书续集》（樵川吴俊甫刊），4《至治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古樵川吴俊甫刊）。

这些版本皆为元至治年间（1321-1323）福建安肆所刊行。日本国立公文书馆中内阁文库所收藏的版本，是绝无仅有的天下孤本。

“全相平话五种”于日本大正年间（1912-1926）发现，从未完整印制发行过。2009年的出版是首次将五种版本合于一册，成为元代美术史研究的一大契机。

这种图文并茂的元代原典出版发行，给元青花研究者、解密者带来无限生机。笔者从书中找到了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的原型，其中人物关系、构图、画法等明显看出元瓷的图案来自此书。这个线索可以说明：元青花器物上的图案，“全相平话”是来源之一，其他宋元话本的插图也可能是来源，假以时日，终会有所发现。

7，综上，各位参观者可以从我们挑选的七十余件器物中看出：展示的元青花以钴料呈色特点为首选标准，可以分为三类。其一是典型的伊朗钴料元青花，有可爱的宝蓝色，有自然的“墨分五色”般的晕散，当然，由于钴料的使用有头青、二青、三青之分，蓝的色阶不一样，但蓝中有铁质自然晕散是必然的。这种元青花，我们称之为开门见山的进口料元青花，不可仿，此类器物大多出自江西景德镇湖田窑、南丰窑、内蒙古包头一带的窑口，是元青花器中的佼佼者。伊朗、土耳其、大英博物馆的馆藏中有较多此类器物。

其二是国产钴料的元青花。国产钴料，元代普遍使用的坡塘青、石子青，还有云南等地的土青等，发色灰，不明丽。但画工有宋元民俗特色，我们选择了老旧痕明显的器物，与中国大陆的不少馆藏接近与相同。此类器物大多出自江西景德镇周边地区较小的窑口和福建武夷山区的窑口。

其三是一些中间状态的，我们称之为“混合料”的元青花器，即既有波斯料的特征，又有国产料的发色，但器物老旧，元代特征明显，我们也选择其中。

这样，所陈列的器物，不一定个个都是“林黛玉”，但每件都是好看开门的元青花，有的有馆藏可参照。所显示图案、花卉、人物故事、云龙、飞凤，各有含义，各呈特色，也并不特意规定分类。

台北元青花特展的挑选工作，本人被委以重任，不敢疏怠。如按我们的认知分一、二、三等挑选，有些器物可能不容易被大众接受。现在元青花的认知方兴未艾，即便是专业人员，脑子里也未必有清晰的图景。所以，我们调正方向，此次特展以海内外馆藏为准绳，沿发色的主线，尽量推出与公开展示的馆藏同一个窑口、同一个类型的器物。器型随心所欲，大小造型也各不相同，显示多彩风姿，不一而足。

我们精心准备，在台北市特展，必定吸引全球爱好者的眼光。我们准备接受最挑剔的眼光与评判。海峡两岸的元青花爱好者究竟可以达到多高的水平？是非留待时间去评判。

（笔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上海元青花研究所所长、台北元青花研究联谊会总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