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战争：一个被政治力量塑造出的概念

作者：李平

来源：知远战略与防务研究所

英国伦敦国王学院战争研究领域讲师奥佛·弗里德曼博士在试图弄清“混合战争”这个热门概念的过程中，认为无论是在西方或是俄罗斯，混合战争的概念都已被政治化。一个最初旨在更好地理解当代冲突性质的概念已被武器化，成为金融战、舆论战和内部政治斗争的工具。基于个人研究，他在2018年出版了《俄罗斯的“混合战争”——概念复兴与政治化》一书，讲述了他对“混合战争”概念的理解，此书没有中文版，此处笔者将基于此书的英文版对他的观点做一推介，并谈谈个人对此的理解。

在分析俄罗斯借助2014年乌克兰“欧洲迈丹”事件夺取克里米亚半岛，推动顿涅茨克、卢甘斯克两州实质性独立的事件时，西方学者认为俄罗斯政府已将推行混合战争作为其在乌克兰的主要战略。与之对应的是，许多俄罗斯战略研究人员和政治评论家认为，西方实际上正在对俄罗斯进行一场混合战争。

西方世界和俄罗斯究竟谁在推动混合战争？俄罗斯或西方在乌克兰国土上的所作所为意味着新概念的出现，还是旧概念的复兴？为什么混合战争概念变得日益政治化？作者在考察了西方世界和俄罗斯关于混合战争和所有其他相关概念的基础上，试图通过这本书理清混合战争究竟是什么，以及政治力量如何 通过塑造战争概念来创造于己有理的态势。虽然作者的某些观点略带偏颇，但对于有志于弄懂混合战争概念的读者，这是一本难得的好书。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本书并没有讨论西方分析家通常所说的俄罗斯政权颠覆行动、网络战或信息战的具体策略（包括但不限于黑客攻击、窃密、互联网煽动或虚假宣传等具体行动），也不涉及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军事行动。而是专注于调查乌克兰战场上混合战争的实际性质、双方如何将其概念化以及这些理解从何而来——这两项同等重要但又截然不同的任务。

这本书通过研究俄罗斯与西方之间通过混合战争这一手段持续开展的敌意表态和行动，揭露了一个不那么清晰的事实——西方和俄罗斯的某些政治团体都从持续的敌对状态中获益。俄罗斯和北约的国防预算都有所增加；作为非北约成员国的瑞典重新引入了征兵制；北约目前正在东欧部署自冷战结束以来最大规模的部队。

俄罗斯和西方都声称不想重蹈冷战的覆辙。然而，双方似乎都在说服自己进入这样一个场景——在分析双方用来描述他们所处现实（或他们对现实的看法）的语言时，很难避免使用“混合战争”这个概念来形容当前“混合”形式的对抗。今天的对抗无疑与冷战时期的世界大不相同。但第二次世界大战与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是截然不同的：武器更具破坏性，战术更加复杂，结果更具破坏性。然而，这两场战争的本质最终非常相似：在某种程度上，它们都是一场全面战争。

在分析西方如何将俄罗斯的行为方式概念化为混合战争，以及俄罗斯如何看待“混合战争”一词时，这本书试图通过探讨两者之间全面对抗的性质来确定混合战争只是第二次冷战，还是全新的战争概念。

作者认为前者似乎更接近真相——西方再次被“红色恐怖”的心态所占据，而克里姆林宫正在追捕新的“叛国者”。然而，归根结底，西方与俄罗斯之间的对抗是否被称为第二次冷战或混合战争在很大程度上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如何描述这种对抗并寻找应对之策。

还应该指出的是，这本书并没有关注苏联时期被称为“苏联情报的核心和灵魂”的“积极措施”概念——根据退役克格勃少将奥列格·卡卢金的说法，这一概念意味着：

削弱西方，在西方世界的各种联盟，特别是北约中采取各种挑拨离间的措施，在欧洲、亚洲、非洲、拉丁美洲人民眼中削弱美国的正面形象，以便在当地发生战争或冲突时让美国更容易受到当地民众不信任甚至反抗。

该书的结构

作者认同克劳塞维茨“战争不过是一场决斗”，强调任何冲突都至少涉及两方这一观点。但由于卷入特定冲突的各方经常相互影响，因此很难将一方的行动与另一方分开。解决这个问题有两种方法：要么跟随事件进程，不断阐述各方采取的行动和反制措施，要么分别关注每一方，并相信读者可以自行拼出谜题答案。如前文所说，由于这本书不涉及具体的行动或措施，而更多是关于战争思想的，所以作者选择了第二种方案，首先解读西方的混合战争概念，然后再讨论俄罗斯相关概念。

这本书的第一和第二部分着重介绍西方世界和俄罗斯如何将混合战争概念化，在第三部分中介绍如何通过被概念化的混合战争来塑造两者之间的战略生态。

西方世界“混合战争”概念的兴起

本部分重点解读了最初由美国人弗兰克·霍夫曼提出的混合战争概念，侧重于助力霍夫曼提出这一概念的美国军方内部理论争辩，分析在美国传统军事思想影响下为什么会诞生这一概念，以及这一概念的演变过程。第一章主要是分析霍夫曼以及其他美国军事思想家关于混合战争的理论作品，第二章在美国战略文化的背景下解读了这些作品。这有助于读者更完整地理解美国军事话语体系中的原始概念及其特征。

作者认为乔良、王湘穗等人提出的超限战理论、威廉·林德等人提出的第四代战争理论都引发了美国军事研究人员的广泛关注与深入思考。为战争界限更加模糊、作战样式更趋融合的“混合战争”概念奠定了一定的理论基础。

基于对黎以冲突的观察与思考，霍夫曼提出了最初版本的混合战争概念。该概念不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非武装对抗或冲突领域，也不能被用作概括未来国家间战略性冲突的模式。但这一概念解决了美国军事文化的两个基本需求——纯粹的军事导向和概念实用性。

首先，此概念将一个复杂、无固定形态、无明确对手的问题转移到了纯粹的军事领域，从而创造了一个军方能够理解的新概念框架。其次，霍夫曼和其他混合战争的支持者一直力图强调该理论的实践性，不仅讨论混合战争和威胁是什么，而且还讨论了在实践层面可以做些什么来成功应对这些威胁，产生了基于军事领域的实际解决方案。

但美军认为应对“混合”或者说复杂的战场仅仅意味着需要做出高度适应性和弹性的即时反应，而非定义一种新的战争形式。因此美军仅在军兵种的简报文件中对混合战争及混合威胁做了非官方定义。

俄罗斯“混合战争”概念的兴起

在本部分中，通过本书作者对俄罗斯“混合战争”概念相关文献的解读，读者会发现俄罗斯的“混合战争”概念与美国的这一概念完全不同——美国版本主要侧重于战术层面以及具体作战行动。据俄罗斯专家称，开展混合战争的主要目的就是避开传统战场，通过综合运用意识形态、信息、金融、政治和经济等手段消灭对手，最终导致对手在社会层面崩溃。

作者认为叶夫根尼·梅斯纳关于“半战争”—“秘密参与战争或挑动世仇”以及“侵略性外交”，或者其他允许在不宣战的情况下实现政治目标的活动是俄罗斯“混合战争”概念的雏形。与之呼应的是由亚历山大·杜金提出的网络战及伊戈尔·帕纳林提出的信息战概念。

在俄军事科学院院长加列耶夫大将、军事专家西夫科夫等人的推动下，俄方逐渐就未来的战争与冲突是一种内部结构复杂，掺杂了军事—政治、金融—经济、信息—文化—世界观综合对抗，地位不明的隐形冲突达成一致，并催生了俄方的“混合战争”概念。

俄罗斯学界认为混合战争主要是通过非军事手段进行的，没有占领战败国，没有破坏其基础设施，没有造成大量人员伤亡。进攻方通过在金融、经济、信息和心理领域使用信息和通信技术集中施压，同时使用网络武器结合最低程度的军事暴力，逼迫战败国向外部势力或其指定代理人让渡国家管理权。

基于对近年来军事行动的总结，俄军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大将认为虽然交战各方必须努力使用他们掌握的一切力量、作战手段和作战方法在信息、军事、金融、经济和外交等方面对敌方施加影响，但混合战争仍然是战争，其实质在于通过对敌实施最低限度的军事打击来达成政治目的。

西方高调炒作格拉西莫夫关于混合战争的发言，但作者强调，格拉西莫夫关于“混合战争”的文章仅发布于半官方性质的“军工信使”网站，未在军队内部以正式文件形式刊发，俄国家安全战略等文件也未做相关引用。他认为格拉西莫夫只是在解释其对作战环境和未来战争性质的看法，而不是提出一种新的战争方式或军事概念，提请读者对后续情况变化保持关注。

“混合战争”概念的政治化

这一部分由两章组成。第一章侧重于西方世界围绕俄罗斯混合战争概念的争鸣：通过对俄罗斯如何实质性介入顿涅茨克、卢甘斯克两州局势的观察和分析，北约扩展了美国军方关于混合战争的战术性质概念，让它变得更有包容性：“混合战争是进攻方依仗其软硬实力优势，连续、协调一致地使用包括非常规和常规方法制造威胁的行为”。

第二章分析了俄罗斯关于非军事手段和方法在当代冲突中的作用和地位的论述。作为对西方的理论回应，俄罗斯半官方地提出了“尽量避免使用军事手段……通过信息战、心理战、培植内部反对派等方法破坏对手军事和经济潜力”的观点。

由于以上概念中的任何一种都无法摆脱“混合”这个特点，各方基于自己的解读，开始将对方通过不同手段和方法的组合来实现政治目标的行为定义为“混合战争”。但正如此书大篇幅所讨论的那样，将战争的定义扩展到任何可能的综合对抗是一种危险的做法。“混合”这个词容易让战争与和平的边界变得模糊，如果西方世界或者俄罗斯想要避免新的冷战或者无意义的对抗，他们都必须做出一些艰难的抉择。

基于作者的身份和学术背景，他提出俄罗斯作为弱势一方，既然高度认同克劳塞维茨的战争理论，就应当牢记其关于战争顶点的教训：“为了不至于制定不切实际的目标，必须知道战争可以进行到什么程度；否则一个国家不但不能获得新的好处，反而会使自己蒙羞”。

做出这些艰难的决定对俄罗斯或西方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目前关系的任何改善无疑都将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但另一种选择无疑更要糟糕得多。双方都需要认识到世界秩序需要在相互尊重和理解的基础上发生变化，双方都应当认识到自身的错误并做好承担责任的准备。只有这样做，这个世界才能避免一个不确定的、双输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