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们注意到艺术家们普遍开始在作品的内容、媒介、呈现方式等方面展开更为多元的尝试。其实这样的尝试放在整个当代艺术领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当我们聚焦当代摄影艺术时,发现这些“新玩法”开始变得越来越丰富了。
前不久,2022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正式于厦门拉开帷幕。作为整个摄影季最受瞩目的单元,集美·阿尔勒发现奖每年都会邀请5位策展人,提名共计10位有才华的华人摄影师入围举办个展。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的创作内容和工作方法代表着中国当代摄影艺术领域最新潮的思想。
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
2021.11.25~2021.01.03
艺术需要让人看得懂,也不需要。当我们诘问艺术家想表达什么的时候,其实也是艺术家自省的过程,任何一个创作都是要反复打磨的,尤其是一种新的观念的产生。
几天前,我们与三位入围2022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发现奖单元的艺术家短暂地聊了聊,虽然他们都表示希望观众可以来到现场亲眼看见他们的作品,但“再好的学生都得预习”,不妨让我们一起看看今年的集美·阿尔勒发现奖单元中,这些走在当代中国影像艺术前端的艺术家们带来了哪些有趣的展览和作品吧。
就因为你按了快门吗?
陈翠梅“就因为你按了快门吗?”展览海报
究竟什么是“拥有”呢?这正是展览“就因为你按了快门吗?”想引发的思考与讨论。
导演陈翠梅的个展“就因为你按了快门吗?”是围绕她的原乡金门展开的,但在展览前言中,陈翠梅的一段文字又将我们引向了一条更为隐秘的线索:
“一张照片,拍摄了某个风景。风景一直都在,摄影机也不是你制造的,为什么照片属于你?因为你的构图吗?就因为你按了快门吗?”
—— 陈翠梅
2022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发现奖,陈翠梅《就因为你按了快门吗?》展览现场
作为一名导演,陈翠梅创作出了多部影视作品,但任何一部电影都不是她一个人拍出来 的;作为一名祖籍在福建省泉州市金门县的马来西亚人,她在金门县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但她从未踏足过那里;因此,她想通过“作为一名出现在摄影艺术活动中的创作者,陈翠梅拥有她这次展览中的所有作品,可这些图像她甚至未曾按下快门来获得”的概念来做一个摄影展。
陈翠梅
导演、编剧、制作人、演员
“这个想法最早出现在我拍电影的时候,其实这几年我会特别在意‘拥有’这个概念。比如作为一名导演,我拍摄了一部作品,这背后其实是一种团队创作,有时是10个人,有时是50个人,有时甚至是上百个人。”陈翠梅和我们分享道,“这个片头写着‘陈翠梅作品’的电影,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想法吗?然而这个想法也不一定是我的,它可能源于我看过的书、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我只是把它们重新排列组合了而已,但我凭什么拥有这部电影呢?”
陈翠梅,《南国以南》,2006年,电影短片静帧,11分钟,1080P,彩色,有声,图片由艺术家和大荒电影提供
2006年的时候,陈翠梅去金门县办理土地继承。这些土地是祖传的,每一代的土地在众多兄弟姐妹间分割。有意思的是陈翠梅一直在马来西亚,她只是知道自己在金门拥有一块地,可以通过Google地图来看看它。
因此,陈翠梅开始思考人们凭什么可以拥有一块土地,最初的时候拥有这块土地的人种下作物,用篱笆把它围起来,付出了劳动和时间。“这和创作很像,比如我的电影、剧本、小说,我同样付出了时间和精力,并和这些作品之间产生了连接。那么这些连接是如何产生的?有了连接就代表了‘拥有’吗?这是我想借助这个展览向大家抛出的问题。”
陈翠梅金门土地地籍图,2022年,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陈翠梅,《散散的地》,2018年,纪录片,2分28秒,1080P,彩色,有声,图片由艺术家和大荒电影提供
“拥有”是这个展览讨论的核心,我们对“拥有”往往有自己的定义,但是一旦深究起来,我们到底拥有什么,以及用什么形式“拥有”可能都是问题。
比如:人工智能绘画是近期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现在AI已经发展到可以通过一句话生成一幅作品的程度,可是这个作品真的是我们的吗?“作品《两个在金门高粱地里鉴界的男人》便是通过AI生成的图像作品。传统的摄影人在按下快门之后便会得到一张图像,但风景本来就存在,人物也不是我来主宰,凭什么按下快门的人就拥有这张照片?我在Midjourney AI输入一段文字得到了这张图像,凭什么人工智能做出来的就不是一件作品呢?”
陈翠梅,《两个在金门高粱地里鉴界的男人》,2022年,数字图像,由Midjourney AI生成,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另一件作品是陈翠梅委托金门当地的艺术家朋友王苓帮助她完成的,她在陈翠梅拥有的那块土地上设置了监控摄像头,并把影像实时传播到展览现场。在这件作品中,摄像头的角度、构图、搭建都是由王苓来决定的,但这块土地和这件作品被陈翠梅“拥有”。
这种思辨一直到展览开幕的前一天都在持续着。当时,策展人王懿泉在展厅布展时,王苓正在金门县调试前面提到的那件作品的摄像头,这个画面正好被捕捉下来,并传送到了展厅当中。
被摄像头捕捉到的艺术家王苓
“那个瞬间我特别激动,我离那片土地很远,王懿泉老师所处的厦门市离金门县虽然只有几十公里,但他也没办法过去,三个同一时间处在不同空间的人就这样被连接了起来,这是一个很奇妙的巧合,也是在这次展览中我希望看到的。”
横断涟漪纪:
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
陈萧伊“横断涟漪纪: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展览海报
在过去的几年间,陈萧伊形容自己处在一种“游牧”的生活状态中:把工作集中在一段时间中处理完毕,然后便一头扎进群山之中。“横断涟漪纪: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是陈萧伊近年来的长期项目,项目的起源来自一次机缘巧合。1992年出生在中国四川的她,一直以来对横断山脉并不感到陌生,但正是这种熟悉感让她反而忽视了这片地域与创作之间的可能性。
然而在这些年爬山的过程中,那些各式各样的矿洞以及人类行为导致的遗迹和废墟开始慢慢引起陈萧伊的注意。在兴趣使然下,她开始在横断山脉间不断走访,于是便诞生了“横断涟漪纪: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
陈萧伊
艺术家
横断山脉,中国最长、最宽、最典型的南北向山系群体,唯一兼有太平洋和印度洋水系的地区。远在2亿年前古老地质历史中,在欧亚与非洲、印度等陆地之间曾存在过横贯赤道附近的古大洋,被命名为“特提斯”洋(海)。当时的特提斯海无比广阔,最宽达到9000公里。在中国,特提斯海的东部曾经延伸分布在西部的四川盆地、西藏羌塘高原、喜马拉雅山脉,新疆塔里木西部以及云南中西部等地,向南到达老挝、泰国。
陈萧伊,《山的手相》,2021年,UV印刷铝板,50 × 22cm,图片由艺术家和千高原艺术中心提供
喜马拉雅山脉及其后陆的青藏高原,被认为是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持续汇聚的产物, 其隆起是新生代时期地球发生的重大事件之一。“特提斯海”关闭之后,形成了多金属矿产富集,如金、铜、铅、锌、锡,以及石油、天然气及铀矿等,同时宣告了整个高原地区海洋历史的结束。
横断山脉就是在这一上升的过程中,由亚欧板块和印度洋板块碰撞挤压形成的褶皱山系。山高谷深,南北横亘,造成了东西地貌的分野和屏障,成为交通上的横断,近代地理书上便以“横断山脉”称呼这一区域的高山。因此,从“由海变为山的地质时间牵引”就成为了陈萧伊此次个展的核心意向。
2022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发现奖,陈萧伊《横断涟漪纪: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展览现场
艺术家陈萧伊的个展“横断涟漪纪: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今年上半年在成都第一次和大家见面,当时陈萧伊自己完成了展览相关的所有工作,因为她希望在刚开始的时候可以有一些自己的碰撞与尝试。
这一次在2022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发现奖单元呈现的个展,因为有策展人沈宸的介入,所以相较之前的展览,作品与作品、作品与空间之间的关系均呈现出了不一样的状态。
2022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发现奖,陈萧伊《横断涟漪纪: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展览现场
“上一次展览在整个空间布局上以矿山、矿洞、矿石的结构展开。这一次因为影像的空间与外面的白盒子空间面积差不多,因此外部空间更代表山脉的时间,影像的空间寓意着海洋的时间。在这次的展览中,我们希望呈现这种空间穿梭在久远时间中的张力。”
陈萧伊,《俯瞰者#6》,2021年,艺术微喷,168 × 100cm,图片由艺术家和千高原艺术中心提供
展览入口处的作品《心跳》非常引人注目,许多记录小动物生活轨迹的影像被嵌入大大小小的矿石里,以此探寻存在在“人类世废墟”中那些被遗漏的生命痕迹。
陈萧伊在近几年去过很多矿山和自然保护区,并且参与了一些自然保护区内的野外监测活动。 “因此我在户外放置了许多红外摄像机,用来观察并记录这些山里的‘原住民’。 ”陈萧伊说道。
陈萧伊,《心跳:鸟巢、常客、雨中的豪猪、鹿眼、雪季、夜行动物、风吹草动》,2021~2022年,红外线摄像,尺寸可变,图片由艺术家和千高原艺术中心提供
这次展览中着重呈现的影像作品 《当特提斯海向西退却,留下残响》 中,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线索——白海螺。在整个西南的山地里,它会频繁出现在世俗生活或宗教生活的场景中。因此白海螺更像是一种符号,与许多族群的迁徙有着很深的关系。 在这件作品里,白海螺就是像一把钥匙,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这些关于地质时间、力量的内容牵引了出来。
在追溯白海螺的线索时,陈萧伊寻到叫作尔苏人的族群,他们将白海螺奉为一种“神圣器物”,仍然在世俗生活的许多场景中继续使用与吹奏。于是在这件作品中,陈萧伊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废弃的矿区,并且邀请尔苏族老人用即将消失的语言讲述了一个关于古海的传说。“关于他们祖先的传说,与我文本中所虚构的故事几乎完全相同,而我以虚构来书写的“传说”,也源于西南山地最广为流传的那些远古故事。从古海到群山的浪涌,这其中能引发的关于地质时间的思考与想象,是这件作品中最重要的核心,就如“残响”的意象,以多重的丰沛穿梭于不同的维度、地层、时空,对照着消逝的语言,消逝的神话,那些层层深邃的时间。”
陈萧伊,《当特提斯海向西退却,留下残响》影像静帧,2022年,4K影像,24’52”,图片由艺术家和千高原艺术中心提供
“这件作品更像是一种尺度之间的对话:一方面是古老的传说,像一个永生之人看待时代的变迁;另一方面是关于地下世界给人的一种心理映射。在这些平行的线索当中,偶尔会有一些相互触碰的交点,这些触碰点还蛮有意思的。我觉得这件作品可能需要大家到现场感受,当你站在巨大的屏幕前时,身临其境的尺度感就会变得更为强烈。”
记忆所及之处
袁可如“记忆所及之处”展览海报
袁可如的个展“记忆所及之处”围绕着疾病的隐喻,展出两组影像故事,以及围绕影像的摄影、绘画和装置。
影片《永恒与片刻》从袁可如家族遗传的乙肝病史出发,将镜头对准三个人物角色,他们分别代表了三种典型的乙肝病群体——失去父辈亲人的少女、母婴传播链中的母亲、处在就业困境中的求职者。
另一件影像作品《雾中来的人2037》是 以若泽·萨拉马戈(José Saramago)的小说《失明症漫记》 (Ensaio sobre a Cegueira) 为灵感,袁可如把小说中提及的失明瘟疫作为背景设定和平行隐喻,邀请了10位非专业演员。这些演员本身是从事不同职业的盲人,袁可如在塑造虚构角色的同时,也将视障群体部分真实的身体经验引入到影片里,在可见与不可见的矛盾中寻找一种跨越壁垒的情感抵达。
袁可如,《雾中来的人2037》录像静帧,2021年,单频影像,24’38”,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袁可如
艺术家
这两件作品都是袁可如在2020年之后创作的。“因为自己家族的乙肝传染病史,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18岁时,我的大伯也因乙肝离世。”袁可如告诉我们,在疫情全球化的大背景之下,自己也许会比同龄人有更多的感受,也正是这几年间,袁可如突然觉得有必要去追溯一下家族的病史。
2022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发现奖,袁可如《记忆所及之处》展览现场
作品《永恒与片刻》呈现了三种典型的乙肝病群体,影片中的三个主要角色都是有真实的人物原型的。其中一个角色的原型是18岁的艺术家本人,因为大伯的葬礼而触及了儿时父亲去世的回忆;第二个角色的原型是袁可如一位朋友的妈妈,她是一位作家,同时也是乙肝病毒携带者;第三个角色的原型则是2003年的张先著,他是第一个把乙肝病毒携带者身份公开化,并勇于与世俗的偏见和歧视斗争的人。
袁可如想通过这件作品表达在传染病的历史中,这种个体的伤痛是如何走向一种群体,从隐秘不可见到暴露在聚光灯下,甚至成为一种能在更为公开化的层面进行的叙述。
袁可如,《永恒与片刻》录像静帧,2021年,三频影像装置,22’37”,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在疫情到来之后,袁可如看了很多与瘟疫相关的书,并读完了《失明症漫记》这本书。当时看完之后她的心里非常担忧,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残障人士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这就是《雾中来的人2037》的缘起。
2020年5月左右开始,通过他人的 介绍,袁可如和视障群体有了一些接触,在跟他们聊天的过程中,袁可如发现他们大部分人觉得疫情冲击下的生活和平常并没什么差别,因为他们平时的生活就很受限。
袁可如,《雾中来的人2037》录像静帧,2021年,单频影像,24’38”,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当我们面临这种突然之间的失去时,有一些人永远活在这样的一种被禁锢的状态之下,这就是他们的生活状态,但他们也有我们所不具备的适应能力。”袁可如说道,“所以在这件作品中,我并不想刻意加大他们的苦难,而是选择将真实的群体放在一个虚构的故事当中。在那里,他们是更平等的状态。”
袁可如,《雾中来的人2037》录像静帧,2021年,单频影像,24’38”,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除了两部影像作品之外,展览入口处的作品《暮色抹去雕像的地方》同样引人注目 。这件作品来源于艺术家父亲生前留下的画作,画中的女人是艺术家的母亲,她当时正怀有身孕,而她面前是一只象征希望的白鸽。
袁可如,《暮色抹去雕像的地方》,2021年,油画、铝塑板输出装裱、3D风扇投影,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在这次展出的作品上,袁可如将原画中静止的鸽子改成了用LED风扇投影来呈现的3D动画。所以在展览的现场,这张作品中的鸽子是飞舞的。除此之外,这个作品也与《永恒与片刻》有着密切的联系,它就像一份证据,讲述着发生在袁可如家族身上的故事。
当摄影艺术脱离了传统拍摄器材,当图像的获取不再通过一次次按下快门,这些随之而来的创作还能称为摄影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在这个图像泛滥的时代里,摄影艺术的边界究竟在哪里?当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创作者时,真正的创作者又是如何工作的呢?
对此,我们其实已经采访了几位策展人与艺术家,他们的回答与观点在某种程度上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影像艺术在当下及未来的可能性。不过我们暂且按下不表,这篇内容会在不久后的将来与大家见面。如果你实在等不及的话,不妨到2022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的展览现场转转看,说不定聪慧的你自己就能找到答案。
*图片由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提供
*封面素材:袁可如,《雾中来的人2037》录像静帧,2021年,单频影像,24’38”,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首图素材:陈翠梅,《两个在金门高粱地里鉴界的男人》,2022年,数字图像,由Midjourney AI生成,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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