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道黉门六十春
——叶长海教授访谈录
坐镇中国戏剧高等研究院的叶长海教授,在酷热的假期里回忆起六十年的教学生涯——恰逢上海戏剧学院华山路总部趁暑假整修校园。整个校园里,仅有中国戏剧高等研究院这一幢楼通电有水开空调。因为校园整修,各项服务基本都停止,研究院院长叶长海教授还特地从上戏位于浦江镇的校区订了盒饭,盒饭搭上了校园班车,被送至研究院……功勋卓著、成就卓越的人,细节也一定考虑得十分周全妥帖。作为叶老师的硕士生,忙于文化新闻报道的我,远不如他的其他博士生那样能时常与导师面对面,但是每一次面对面均获益匪浅。
在人生重要选择上,聆听叶老师教诲已经成为我的必修课。择业、择人,均是。能听闻并记录叶老师教学生涯六十年里的体悟,不失为又一门提升格局、开悟人生的小灶课程,虽然我并没有从事教学工作,但教学中颇有一些理念可以平移至人人可用到的做人之道——当然,叶教授自始至终的理念,都是教书、育人、树魂。
叶长海老师是上海戏剧学院一九七九年首批招收的四名研究生之一。当年四位研究生分别研究四个方向,如今每一位都是各自学术领域的权威,名震四方。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一次海峡两岸暨港澳地区的昆剧研讨会上,一位来自中国台湾、白发苍苍的学者谈及叶长海教授:“我们台湾研究昆曲之初,大概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候的方法就是去图书馆里找叶教授的书,在学术专区,不能复印。我是站在里面一页页抄写学习的……”表示出对叶教授的敬佩之意。
问:叶老师,听说您这六十年教学生涯与众不同,覆盖大、中、小学三个阶段?
答:我一开始担任的是小学代课老师。一九六二年,我毕业于属于中专的温州师范学校——日后温州师范学校逐步升格为温州师范学院,不久并入温州大学。因而,我始终是视温州大学为母校的。
不过,一九六二年我从温州师范学校毕业之际却遭遇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使得我这一届毕业生,几乎都没找到正式工作,不少人只能去做没有编制的代课老师、民办学校老师。我被留在温师附小——温州师范学校附属小学当代课老师。在小学里什么都教,除了语文,还能弹着风琴教音乐、画着图画教美术等。不久,我转入民办中学做中学教师。一九七一年,到温州第六中学(现温州实验中学)任教,多年担任高三毕业班的语文“把关老师”——这个“职位”也并不是每一位老师都愿意去承担的。毕竟,确实要肩扛升学率不能下滑的巨大压力。
问:同样做老师,教小学生、中学生和大学生有什么区别?
答:教小学生除了要教书,还要兼顾日常生活;教中学生也是全方位负责,几乎从早自修到晚自习都要顾上;而教大学生——大学生都是成年人了,相比中小学生这样的未成年人,这些“杂务”自然要少些了。
同样做老师,通常往往教语文的老师还会兼任班主任,可谓最操劳。语文老师批改作文很辛苦。有一年,我担任民办中学两个班总共一百五十个学生的语文老师,批改作文每天都要批改到下半夜。
问:中学记叙文应该如何写好呢?
答:有三个要点——观察生活、捕捉生活的美、表达独到的感受。
要达成这三点,正是要通过模仿、观察后的创造性眼光和表达来实现。对于面临高考时语文一般的同学,建议不妨学范文。对于语文较好的同学呢,则还是“看到题目后再审慎思考”。最好的文章,一定是看到题目后再思考后而写就的。最新鲜,才最有灵性。灵性,不是人人都有,但在小孩阶段就能看得出来。小孩都喜欢唱歌跳舞——在这个年纪,他们都在发挥感性技能、直觉技能。感性,能帮助小孩理解、学习。但是人的学习,肯定是从感性到理性的过程,高等数学完全就是抽象思维。但是,最高境界,应该是感性与理性相结合,甚至包含不断重复专业学习得来的经验——就像是音乐的“余韵”那样的“直觉”。到了直觉阶段,灵性、灵感就会不时地冒出来了……
问:您那年报考上戏“中国戏曲史”研究生,正是上戏首次恢复招研究生,难度很高吧?
答:一九七九年,我报考上海戏剧学院硕士研究生,属于“同等学历”的身份。当时,有很多考生都积蓄了十余年对知识的渴求与热望。上戏一九七九年首次招收研究生的名额为四人,但是报考者有数百人,进入“中国戏曲史专业”复试的有五人。初试到底考得好还是不好,我心里完全没有底。我好奇地问了一下招生办的老师,得到的答复是“中等”——我现在懂了,任何人问初试考得如何,回答一个“中等”最妥当,既使他不会失望,也不会过于自得,以免影响复试。待入校之后,跟随陈多教授专攻中国戏曲史之际,陈教授才向我交了底:“基础卷与专业卷的成绩你都是第一。”
其实,我并不知道要考什么,就是背了一箱书来。我事后分析,在同等成绩的情况下,一定是外地来的学生更优秀——因为他不知道要考什么,所以什么都准备了一番,知识面就会比较宽。事后了解到,我分数最高的那张卷子,就是古今中外各类文艺常识都可能考到的综合卷。此前,我还专门去学了工尺谱。这在当时已成了“绝学”,所以使得上戏的老师啧啧称奇。
问:叶老师,您是如何学得那么全面的?
答:这首先就要回溯师范学校对我的栽培——语文、音乐、美术等综合文艺的培养,让我沉浸在古典文学之际,也初通音乐,摸过钢琴、小提琴、胡琴;也会美术……其次,就要归因于词曲大家郑孟津(笔名:郑西村)对我的熏陶。后来成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的郑老先生,在昆曲方面的造诣高深。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我拜郑先生为师。郑先生带我进入研习古代音乐和戏曲声腔的门径。
问:那么,在大学教书是否也有秘籍?为什么您不怎么上《中国戏曲史》这门课?
答:一九八一年起,研究生毕业后我先在《戏剧艺术》做了十来年的编辑与副主编,一九九〇年评完教授后便进入戏文系教学。虽然我投身的专业是中国戏曲史,但是在戏文系里,我不上《中国戏曲史》课——不可与人抢饭吃。因为系里已有一两位年长的教授讲授《中国戏曲史》这门课程很多年。所以,我就开出一些新课,如《中国艺术精神》《诗词曲欣赏与创作》《中国曲论选读》等。
问:课程《中国艺术精神》的核心要义怎么解读为妥?
答:中国艺术精神听起来颇为“大象无形”或曰“羚羊挂角”,这八个字也是这门课上的精髓之一,什么大象、羚羊啊似乎是生物课?其实,传授的都是中国传统美学精神里对“意境”的追求。
出自《道德经》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意思是好的音乐未必音量高、声响大,而是悠远低沉、“绕梁三日”;好的画面、图景、气象未必有清晰而精准的边界与形状,而是气度非凡、包容万物。“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意思,与“大象无形”有点像,本义是羚羊睡觉时一头扎进树丛,靠羊角挂上且四足离地,免于被野兽偷袭,因而看着它似乎在树后,似乎又不是在树后,颇为“大象无形”。但“羚羊”还多了一份神秘主义气息,比喻为诗歌等作品的飘逸,乃至“言未尽,意深远”……
对“意境美”的掌握,可以解读《千里江山图》《富春山居图》等各种传统书画;可以解读“鱼戏莲叶间”后为何“东南西北”都要来一遍等各类诗词,乃至《牡丹亭》的“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懂得中国艺术精神,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任何体裁——唐诗宋词明清传奇以及各类书画乃至“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有了一通百通的理解力。
问:做老师“杂务”多,那么最基本的底线是什么?
答:教育孩子有两条底线。第一,要防止青少年道德滑坡,一定要让学生成长为有道德、有益于社会的有用人才。第二,确保孩子的智力得以正常发展,对于越小的学生,老师的责任越重。因为孩子小,老师真的必须“教书”——教会他们知识;“育人”—教会他们道德修养,做人起码的道理。小孩子要做到“自觉自愿”是颇难的事,老师的责任难免“全覆盖”。中小学的班主任,对于班级的学风、班风影响还是颇大的。但大学教师面对的是成年人。成年人有自我管理能力,也有自制能力,不需要班主任整天约束。对成年人最严重的惩罚是法律,但未成年人还是要靠道德教育。做好中小学班主任,责任心最重要;做好大学生的教育,则是思想方法最重要。
问:怎样全面评价一个学生的成长?
答:我觉得有些老师总是把自己培养了某某有成就的人挂在嘴边——其实没有一个人仅仅是由一个人培养出来的,而是由教过他的所有的老师乃至相处的父母、朋友共同塑造的。对一个人的成长,也不是单纯从各科成绩来看。性格特征、为人处世、兴趣爱好等等也颇为重要。师生之间的关系处理,也不简单。在学校里最听话的学生,未必是今后最感恩老师的人。
问:老师是做“慈母”好,还是做“严父”好?
答:这个问题让我思考多年。不要说是老师,哪怕就是母亲,也不能对子女在情感上过于投入,乃至于产生依赖性。这样,会影响到青少年的前行——他们会在情感产生亏欠感,可能放缓前进的脚步。好的导师是不求回报的,且一定会让学生轻松前行。岳母刺字,就是为了让儿子“精忠报国”,不要考虑母亲——不能打仗时还想着家里的事儿。
我最反对的就是空有慈母般的热忱而学术不精的教学方式——学生能遇到老师如慈母般,自然难免感恩戴德。有些慈母般的老师并不具备学术高度,无形中以慈母般的情感“绑架”了学生的情感,最终蒙蔽了学生对学术真知的追求。学问的高峰,一般都是老师带领学生攀爬的。可是,老师如果根本不知道学术高峰在哪里,只是经常请学生一起到家东拉西扯地聊聊,四年本科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学生学到了什么呢?对学生不好,肯定是不对的;对学生好,要注意分寸——掌握度,才是关键。
问:对于学生在不同阶段是否有“慈”“严”之分?
答: 学生在不同阶段所学的目的也是不同的。小学生喜欢玩——应该多让孩子玩,他们玩什么都很开心。初中生要进入课程学习状态——也可以适当玩。高中生要面临的是高考“大决战”,势必要巩固所学课程。到了大学——就必须培养大学生的抽象思维能力了,不能太依赖直观的方式教学了。
现在大学里教书喜欢反复用PPT,但是我认为这样不好。PPT是个相对固定的套路,但是知识是在不断更新和流变之中。去年讲的前沿知识到了今年就成为常识,到了明年就可能落伍了。如今幼儿园的小孩都会用平板电脑了——技术再怎么更新、迭代,都要为知识本身服务。
问:那么,在大学里,遇到孩子气的大人该怎么教呢?
答:在小孩里,有“小大人”;在大人里,也有“孩子气”的大人。因此,尤其是在大学里,因材施教最为重要——这点,与日常管理也是十分相通的。不管年龄大小,因材施教、因地制宜,在教育与管理中,都是重中之重。学生成绩好,并不意味着老师教得好,也未必仅仅因为学生天资聪明。老师是否能把学生培养得全面发展,一定是好老师的标志。当然,按照一般规律,能提高升学率的也确实是中小学好老师的标准之一。
问:怎样的大学老师,在学生中会有威信?
答:首先自然是个人学问、品德好,其次是教学态度认真,再者是教育方法好。做大学老师,就是要在学术上拔得头筹,始终站在学术的前沿,而且有责任心,让学生有所收获——这是做老师最重要的目标。
老师的态度认不认真,就像是演员在舞台上是否投入情感——学生、观众都看得出来。“方法好”,肯定会将“学问好”很愉快地传递给学生。同时,师生彼此都处于良好情感互动的可能性最高。
问:那么,最终成为怎样的学生,才是叶老师满意的?
答:工作比较出色,心态比较好,活得比较愉快。就是不要干什么事儿都很苦,要愉快。愉快则取决于三点:一是真心喜欢,二是有能力胜任,三是一定要下功夫。
其实回过头来想,“好学生”与“好老师”何其相似——喜欢自己工作的好老师,也必定——学问好、态度好、方法好。这个“三好”的背后,也一定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工作且有能力胜任,并下苦功夫的人。
问:除了教书育人之外,科研是否也很重要?
答:大学教授,必须站在学术前沿;前沿成果才能被称为“成果”。知识,始终在不断更新之中。对最新知识的汲取、消化、研究与传播,是大学教师在科研工作中的必经环节。始终站在最前沿、第一线,才是高水平,否则就是炒冷饭。
科研,也是为教学服务。真正好的教材,要求科研含量高,否则就是一般读物。大学教材中一流之作,都是脱胎于科研成果的。就像是觉得“真理的味道非常甜”的陈望道,大家对他耳熟能详是因为他是第一位把《共产党宣言》翻译成中文的人,但是他也是一位教育家、语言学家,其著作《修辞学发凡》时至今日依然属于“经典教材”,二〇一四年还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再版。
再者,在教学过程中也可以发现科研题目。我作为首席专家,于2010年申报的《中华戏剧通史》,获批当年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二〇一九年的“中国特色戏剧学学科建设研究”也获得当年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
因此,要做好大学老师,其实是一件颇费力气的事情——不仅要教书育人,还要精钻科研。科研才能真正推动教学,其成果服务于教学。大学校园里常常听人说:“我科研成果少,是因为我忙,因为我课多。”从另个角度分析——其实讲课讲得最好的老师,也常常是科研做得最好的老师。在幼儿园里,玩玩嘴皮子还可以,但是在大学是万万不行的。
问:老师与学生之间的最佳状态是什么?
答:进入大学的学生,就是成年人——很多人的自学能力是很强的。严格说来——对任何一个人而言,最好的老师就是图书馆,不管这个人是老师还是学生。“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因而教学相长,对于师生而言,是最佳状态。
眼下已经从信息时代进入人工智能的时代,知识爆炸的速度都是几何级的。有许多领域,学生掌握知识的能力和水平远超老师,也是完全可能的。老师也要有随时向年轻人学习的心理准备,通过找到适当的切入点和选题,找到自己的不足,总是与年轻人打交道容易跟上时代的步伐。
同样的,父母与子女经常在一起,也不会落后于时代。他们不停地接触到年轻人的新想法、新创意、新技术、新课题,于是双方就会相互启发。学生的反馈也极有可能启发了老师的思维。老师也要充分利用教学中捕捉到的问题推动科研。
问:那么老师教自己的孩子是否更容易?
答:老师的天职,就是教学。但是老师要教自己的孩子就会感到有点难——这一点恰恰说明,师生关系与亲子关系是不同的。
亲子之间的空间不大。空间大,可选择的机会就大。如果长期生活在一起,彼此之间容易没有新鲜感,也没有权威性。父母的天职,是抚养小孩。而老师的天职,则是教书育人。这两者之间的定位,仔细分辨,确实是“各有所长”“术业有专攻”的。真的要追求教育效果,还是要在学校里追求。有时候,传统私塾的教育方法,也是可取的。
问:中国传统教学的可取之处能否进一步解释一下?
答:趁着年纪小,就要多背书。年纪小最大的优点就是记性好,所以可以不求甚解地背起来,具体的意思可以今后慢慢体会、理解。这也就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内涵之一。
戏曲教学也有与之共通之处——先依葫芦画瓢地学习手眼身法步,熟练之后再慢慢领会其中深意——这也好比是练毛笔字先描红一样,然后才会慢慢写出独树一帜的笔墨。这与西方话剧的体验派是有很大区别的。
问:那么,是否应该先模仿后理解、先理解再创造?学习的阶段,应该如何精进?
答:小学时期要多多模仿,好比练字“描红”到“临帖”。即便是写作文,也是从模仿开始更容易上手。到了中学,就要减少模仿,要开始进入“创造性劳动”的阶段。当小学模仿后形成的“条件反射”,形成了一定的优质基底的形貌之后,创造性的发挥、个性的表达就显得更为重要。创造性激发的个性抒发,是文化艺术作品最后分出高下的重要标志之一。
当下中小学语文教学的流弊难以一一赘述,但是创造性缺失肯定是排在前列的。有时候,教学方法的落后,确实会把一流的学生,统统塑造成三流人才——这种事,甚至在大学语文教学中也会发生。
从一九八三年出版《王骥德曲律研究》并在次年获得首届全国戏剧理论著作奖,一九八四年学术论文《沈璟曲学辩争录》获上海市首届文科优秀论文奖等若干个国家级、上海市“首届”评奖中的最高级别奖项,到一九九二年被授予“国家级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称号,二〇〇六年荣获“上海市高校名师奖”,二〇〇九年被文化部授予“昆曲优秀理论研究人员”荣誉同时被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二〇一九年作为首席专家申报的“中国特色戏剧学学科建设研究”荣获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
这个酷暑,叶长海教授坐在中国戏剧高等研究院的电脑椅上回忆:“我从教六十年,考上研究生时三十五岁,大学教龄四十多年……我最喜欢的还是教书育人与学术研究。”在回首六十年的日子里,叶老师用一首七绝表达自己的感思,题为《壬寅有感》:
寻常日月再壬寅,传道黉门六十春。
每共诸生修学艺,其中甘苦自难陈。
二〇二二年八月十二日
来源:上戏戏剧文学系
穿梭戏剧艺术的历史空间
徜徉逍遥自得的审美世界
大家一起品评戏
微信ID:lianzhongpingxi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