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花度假村》：权力的游戏

作者：雅婷

编辑：木村拓周

烂番茄网站上对《白莲花度假村》第二季的高赞评论，颇能表达观众对这部剧从剧情、人物关系再到主题上期待进展的心情——虽然故事把背景从夏威夷换成了西西里，把度假村景观从热带风情换成了欧洲时尚，但白莲花度假村依旧是那个饱含着砒霜的曲奇饼干，引诱人满足下咽。

对看过第一季的观众来说，我们期待新一季剧情能延续，甚至超越此前的讽刺力度，继续用明朗欢快的节奏，高唱 （美国） 中产阶级内里的伪善和腐朽。而对从第二季开始的观众，画面里由意大利风情和俊男美女造就的活色生香，与谋杀、出轨和召妓等事件形成的反差，也能激起足够多的好奇。

剧情在引入家庭、夫妻或者是个人前往白莲花度假村休假的基础上，首集会先向观众抛出有人在“度假”中死去的悬念，引导观众参与分析人物关系和她们命运走向的联系。

在这个过程里，我们会看到表面恩爱的夫妻，实际上要么隐藏着富二代妈宝男对漂亮妻子的控制和否定，要么充斥着心照不宣的欺骗和操控。又或者是看似追求进步观念的家庭，其实都深知自己作为富裕白人的特权，嘴上说进步的事情，具体实践中都无法正视自己剥削和精英主义式利己的惯性。

观众们不得不被这样的时刻所逗笑，甚至大呼过瘾。

度假村是当代社会里不少人都可以靠消费创造特权的情景。它所展现的特权，不关乎政治、王公贵胄或者名利场巅峰等普通人无从选择的出身，而是多数人都曾经历过的，用金钱实现体验区隔的时刻。无论是头等舱、贵宾休息室还是速通卡用户，熟悉这套游戏规则的我们，或多或少都曾暗爽过靠个人经济能力实现“特权”的时刻，也曾眼馋过那些靠着金钱在焦头烂额时一路绿灯的人物。

《白莲花度假村》凭此创造出了能被观众代入的想象空间，并指引观众在剧集里辨认个人生活经验里熟悉的他人。当他们丑态百出时，由于角色的扁平化和典型化，恰好也能在有意无意间把冒犯扩大化，将矛头指向屏幕前念叨着“我认识这种人，但还好我不是这种人”的观众们。

再加上剧集所着力的是具体可感的美国社会文化议题，第一季《白莲花度假村》播出后大获成功，还拿下艾美奖限定剧类等多项大奖。观众也愿意争论它，并释放对于持教条式政治正确、总是在强调反思而缺乏行动的“白左”之厌烦。

由于首季故事发生在夏威夷，剧中也有较大篇幅来呈现度假村服务人员 （他们多是由于美国殖民历史而失去土地和财富的原住民） 的关系刻画，评论常称赞剧集的细致刻画和表演。但出于对“寄生虫”和“鱿鱼游戏”式阶层矛盾在前的期待，也有不少声音指责它只是看似讽刺美国白人中产阶级，实际也未对殖民和种族剥削问题做更近一步的探索。

到了《白莲花度假村》的第二季，乍看上去，剧集似乎没有解决上述争议。在西西里岛的故事里，酒店服务人员和宾客的矛盾不是刻画重点。比起种族和阶层这样结构性的议题，剧集把刻划重点放在约会、攀比、亲密关系和父子关系种人性的幽微不明。有预期的观众会在前几集就开始担心，剧集是否在回避第一季留下的争议，选择用最浅显的嫉妒、谎言和背叛作为剧情发展的借力点。

而在追完新一季《白莲花度假村》后，我们不难发现，剧集并非把权力和不平等问题搁下不表了。可能正正相反，这一季想展示的是，即便放弃“阶层”、“种族”等宏大切面，把眼光聚焦到微观的爱侣、父子和朋友的关系中时，权力甚至是特权的阐释也依旧存在，能把人推向死亡或是重生。

而正是在这样能广泛应用到普通人生活的关系和情景里，西西里岛故事所给予的寓言和讽刺意义，又比夏威夷的故事要更贴近一点真实。

我们很容易从第一季的《白莲花度假村》，找到权力、特权和支配的痕迹。

除了宾客对酒店员工基于金钱关系的挥之即去之外，夏威夷的故事里尝试寻求彼此深度理解的主角们，也几乎都有明显的阶层/财富/权力差异。富二代妈宝男Shane和新婚妻子Rachel是最显著的，互联网高管 Nicole 和她的“慕男”老公，Olivia和她的大学密友Paula，再算上富婆 Tanya 和酒店理疗员工 Belinda 等等。

主创不加掩饰将这样的关系和盘托出给观众，我们也就始终对情感关系里强弱方一目了然，且从相当长时间跨度看，出于社会阶层和财富的悬殊，双方位置并不会出现扭转，支配和被支配者境遇也不会有太大变化。主创对权力上位层的嘲弄和批判是直接的、尖锐的，并由此衍生出的喜剧色彩。

而到了第二季，西西里岛的人物性格更加复杂，人物行动更难预测。各组关系内部由于阶层等因素造成的权力不平等也并不明显。

Tanya和女助手Portia固然是劳资双方，但Tanya丈夫离开度假村之后，两者之间并不存在太强烈的紧张关系；发起寻根之旅的三代男人，作为同一家庭成员，彼此之间并没有财富和阶层上的焦虑，孙辈和父辈、爷辈之间的关系看起来也礼貌体面；而两对结伴出行的夫妻，在收入、学历和政治观点上，也都没有太大分歧。

但权力和支配的张力依旧存在，伪装和隐藏在各种情感问题里，成为涌动西西里故事发展的一大推力。

最典型的，比如新晋科技富豪Ethan 和他大学室友Cameron之间漏洞百出的友情关系。

Ethan和 Cameron 虽然嘴上能回忆共度斯坦福的种种，但二人明显多年来关系生疏、并不亲近。而由于 Cameron 在大学期间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渣男）形象，大学期间的Ethan 在拥有更多“性魅力”的Cameron 面前，多少有些局促，甚至要不断目睹对方总是提前一步和自己的心动女孩发生关系。

很难说 Ethan 对这段友情还有多少留恋。可等Ethan 通过卖掉公司意外晋升富豪群体之后，寻找金融客户的Cameron 却邀他一起度假。对于现在的Ethan来说，他有钱，有一个职业外形学历各方面看上去都很得体的妻子，他答应了邀约，既是因为Cameron 有求于他，也是因为他多少感受到自己能靠财富和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来重新控制他和 Cameron 的关系。所以他假装包容和接纳一切，对于两对夫妻间事无巨细的不同，他告诉妻子说，“人总是要和不同的人交往”。

二人的友谊本来是可以塑料到度假结束的，直到召妓事件的发生。Ethan 通过那一晚，发现尽管他已经家财万贯、甚至成为了 Cameron 需要追逐的投资客户，但他和 Cameron 之间的权力关系仍和大学时期没有太大变化。他仍然是本科时那个无法自如放浪情场的小孩；也仍然无法阻止Cameron重施大学生活故伎、以一个人的意愿支配着两个人的行动。

通过获得足够的“世俗成就”来扭转这段关系中权力天平的乐观想法彻底扑了空。Ethan和 Cameron 的关系和故事才开始真正产生变化。

类似的剧情推进点也发生在“三代男”家庭中。当“三代男”儿子Albie 不断尝试按个人想象去拯救援交女孩时，曾经预约过这位女孩服务的“三代男”父亲 Dominic感到不知所措。过去他能通过金钱去支配的对象，如今是他儿子的约会对象、脱离了他的支配。

对长期处在权力上位层的人来说，多数人已经习惯了以财富或其他利益作为权力语言，以消费的方式换取权力下位层妥协、听话和服从的面貌。而一旦 （曾属于） 权力下位层的人没有按自己所想面貌来行动生活，无论这种“僭越”是否合理，他们都会感受到个人生活秩序的震荡，并为了确认自我的权力位置，再生出更多的系列闹剧来。

对于普通人来说，尽管并不总是充斥着嫁入豪门和财富悬殊这样的命题，权力和支配的主题在私人生活里也依旧存在，也时常会因职业、学历、收入和社交等因素而流动、变化。如果我们总是以“消费”的模式去理解和处理这一切，那所得也只能是一场短暂又空洞的服从，还藏有伺机反扑的风险。

如果说《白莲花度假村》第一季的故事，是让作为观众的我们代入故事情景，去看权力上位层的人丑态百出。第二季的故事，则是让观众向自己的生活看去：

假若我们在亲密关系/亲子关系/友情关系中所爱的，只是我们所想像出来对方的样子，而不是他们本来的样子；假若我们不能接受他人对现有关系提出的问题和质疑，畏惧权力位置的变动甚至是颠覆。那这说到底，仍然是一段关于权力和支配的关系，“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可能没有我们想像中的重。

而如果有人已经深深陷入这种行为模式当中，只能以权力和支配的关系，来理解一切人和人之间的问题，只能把爱框定在妥协和服从的范式里，那第二季《白莲花度假村》的寓意则更进一步。它告诫我们永远不要小瞧“权力下位层”那些被自己支配的人，短暂的臣服和妥协并不是他们永恒的面貌。习惯了处在权力上位层的人，有时候会忘记他们所享用到的这份“情绪价值”和“服从价值”，在提供者的心里值得多少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