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媛媛的夏然然》
旧海棠 著
作家出版社2022年出版
内容简介
《秦媛媛的夏然然》是作家旧海棠的一部短篇自选集,十二篇作品,十二个女子,十二段百转千回的人生故事。
这其中没有大开大合,有的是从生活中自然涌出的细腻和真情。旧屋古树,山草林风,稠雾悬崖,不得的情,错过的人,难看清眉眼的男女宿命。大自然的风景亦是人心的风景,多年后回望,时光折叠,使那些被吹散的相遇,那些默不作声的重逢,又与当下平行做伴。
作者简介
旧海棠,本名韦灵,安徽临泉县人。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小说发表于《收获》《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出版有小说集《遇见穆先生》《返回至相寺》,长篇小说《消失的名字》。
旧海棠的作品,是吹散这嘈杂世俗的一股清风,是对这日复一日的庸碌的补偿。她的文字克制内敛,善于在细微处着笔,在余味中留白。人生辽远繁琐,循环迭复使人倦怠愁怨,但旧海棠总能在作品里为自己保留一颗感受爱、拥抱爱的纯净之心。苏童曾说“短篇小说是成人的童话”,这部自选集应是旧海棠选给自己的“童话”之书,也是送给许许多多在爱中走失的成年人的一部“童话”之书。
小艾走了两遍古村,只要不是太荒凉的院落她基本上都进去看了,有些房屋里灰尘少,有些多,这情景显然是有的院落安排了人看管或打扫的。穆先生在的这家是其中较干净整洁的一家。
小艾这时已走到堂屋去看两边的字画了。转了一圈,又回到堂屋条几前的背靠椅上坐下来。
穆先生还在下棋,也没有转头,只听声音冲小艾说:“那边是男的坐的,女性应该坐另一边。”
小艾听这么说并不当回事,散漫地回穆先生,“我不过是个游客,又不是这里的女主人,我看不必要守这规矩。”这回答有点矫情和调皮。
“怎么没必要呢。这个村庄有五百年的历史。五百年经历了多少代人啊,你又怎知你不是其中的哪一代人?”穆先生仍是未抬头,还在走他的棋子。
“穆先生,您可真会开玩笑。”小艾固执地坐在椅子上没下来,木椅又高又大,她的脚有点不太能着地。
“不开玩笑。”
穆先生说不开玩笑,小艾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反倒问:“古时候的人不都挺矮的嘛,这椅子怎么这么高?”
“堂屋的这两张大椅子只能是掌家的老爷和大太太坐的。要坐在这里的时候,多数是家庭有重要事情办,大太太尊贵,自然要打扮得很隆重,脚上穿的木屐,比你们现代女性的高跟鞋还要高。打扮后个头能跟老爷差不多,坐上去脚着地问题不大。”
穆先生这时走完最后一步棋,然后把棋子收拾起来,用一个古老的青灰色瓷器罐子收着。那是什么棋子小艾并不知道,也没想问。但小艾看穆先生这举动不免还是好奇了,问:“穆先生是本地人?看你对这座院子挺熟悉的,东西放在哪你都知道。”
在穆先生收棋的时候进来一对背包的小情侣,这会儿那对情侣上阁楼去了。
穆先生把棋放入一个房间的黑漆柜里,并没有回小艾的话。但他走到了小艾的旁边,再次告诉她,她应该坐到另一边去。穆先生说这话时脸上严肃,小艾看出来了就没法再当穆先生的话是玩笑,乖乖地走过去坐在本该属于掌家的大太太坐的木椅上,穆先生坐在掌家老爷的位置上。
穆先生坐在木椅上不出声,把眼睛闭了起来。小艾突然心里有点紧张,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闭着眼。中间听到之前的一对情侣从阁楼上下来站在一侧看他们觉得好奇的动静。小艾心里想,女孩一定是把男孩的衣角拽了又拽,然后男孩就握住了女孩的手,静悄悄地出去了。
小艾幻想到一个场景。她在一个傍晚进了这个村子,来的时候,许多村民都在路上看她,还有小姐偷偷地在自己的阁楼里透过窗子向下看。她要到的一户人家,并不太富裕,掌家的太太就坐在她如今的位置上。旁边没有老爷。家里除了几个男仆并没成年的男性,一个人称小少爷的四五岁男孩在天井里玩一种藤球一样的东西。小艾从角门进了这户人家,施了礼见过太太。这位太太面相庄严,说话却是柔声细语,小艾一直低着头听话。
后来的事,小艾就记不得了,可能因为太入戏,身心已抽离去了那个傍晚。等小艾睁开眼来,穆先生站在她的面前,又紧张又心疼地看着她。小艾脸上流着眼泪,穆先生看她醒来为了安抚她把她揽在了怀里。
小艾在穆先生的怀里抽抽泣泣。这时太阳西斜得厉害了,光柱从地上打到了堂屋的后墙上。后墙上是一对清末时期打扮的夫妻画像。看衣着,是一对富贵人家的老爷和太太。再看面相体态,不像是岭南人,倒像是中原人。
小艾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真是不像话,忙找了话题为自己解脱。她问穆先生:“这对画像是什么人?”
穆先生说:“我的祖爷爷和祖奶奶。”
小艾那么一哭,对什么像是欣然接受,对穆先生的回答全没了一个普通游客的惊讶。小艾说:“我刚才好像睡着了,梦见一出场景。我是一个童养媳,嫁到一户败落的人家。那一户人家也刚搬来这村子不久,家里只有一个男丁,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我便是要嫁给那个孩子。我也未成年,十一二岁。被一抬四人轿抬进村来。”
穆先生本来松开了小艾,这会儿听着她思思索索地说完,拉上了小艾的手,千言万语的样子。
出了院子,两人松开手立刻又生疏了。穆先生要带小艾去村头一家小吃店吃东西。说是一种蒸的粉,还是他小时候的味道。
蒸粉店在他们入村的那片菠萝蜜树林对岸。从穆先生家的老宅过去,刚好要走一个长方形的斜对角。还只是走到一半,已过了三道石板桥。下了第三道石板桥要抄近路走得从一条小溪边贴着墙根走一段,穆先生问小艾行不行,小艾看看脚上的坡跟鞋觉得问题不大,于是穆先生在前,小艾在后,窄的地方两人几乎是侧着身子前行。看来这是一个大户人家,院墙很长,小艾在一个墙弧角的地方刚转过身时,看到小溪对面的墙上全是橙色的光芒。一个少年的人影映在上面,后面跟着一位奶妈和一位刚成年的小姐。小姐着一个红漆篮子,盖子下面隔着的藏青布露出两个尖尖的角。小姐边走边侧头看着奶妈打着手势说话。少年并不着急走路,走走停停地等着后面的两位,显得极有耐心和宽容。小艾心中一悸,倚在墙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少年。
穆先生见小艾停下,回头来接应她。小艾把目光扯回到眼前的穆先生脸上,觉得自己依然是恍惚的。
待走过这段狭窄的小路,到院墙的一个角门的地方又是一道石板桥。石板桥连着一条宽敞的巷子,另一边就是小艾刚才看到的映着橙色光芒的墙。两人走上这条巷子,穆先生个高,夕阳把他的倒影从脚边一直投射到那面高高的墙上。那面墙已经是破得不成样子了,红沙土一片一片地裸露出来,像一段过往张开的大嘴冲着小艾在呐喊。
穆先生见小艾脸色,问她可是哪里不舒适,小艾摇头,脚下快了两步跟上穆先生。
到了粉店,穆先生选了靠河边的位置坐下。两人漫不经心地聊天,小艾还是觉得自己恍恍惚惚的。
穆先生问小艾:“你一个人来这里度假?”
“不,跟两个朋友,她们爬山摄影去了。一个是爱好摄影,一个是画家。她们前天上的山,说是全程走下来要五天。”
“普通驴友三天就够了,可能因为要停下来拍日出日落才会用五天。不管怎样,只要全程走下来最终都会经过这个古村。山路的终点在古村后山脚下,然后经古村后面的那条路出来。最后到达‘波罗蜜多’全路线才算走完。”
现在穆先生知道什么,小艾都不会好奇了。至于穆先生的身份她还不想问,他可能不过就是这个村子出生的人,也可能是这个旅游区的大老板。至于他是谁,小艾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很熟悉”她的人,她不用说话,他什么都知道。而她对穆先生也仿佛熟知,这熟知似乎在她的记忆里储存了许久,是隐性的,只待一个什么样的相同物质对它激活,它就跃然在脑海。小艾想到这,想起在汤池穆先生说人生来都是携带着记忆的,只是这些记忆对有些人“起作用”,对有些人“不起作用”。小艾想,能激活便是“起作用”吧。
“‘波罗蜜多’是哪里?”小艾转一下头,甩开对“记忆”的联想问穆先生。
“就是对岸那片菠萝蜜树林。”穆先生答。
“那片树林前有根石柱,写的是什么?”小艾本来还好奇为什么叫“波罗蜜多”,却不知应该怎么个问法。
“写的是‘波罗蜜多’。前面是梵文,后面的汉文是甲骨文。书法是一个老和尚写的。那个石柱是后来重造的了,原物已不知去处。”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就叫菠萝蜜树林不是通俗易懂吗?”两个人的语言到这,小艾还是借机提出了她的疑问。
“‘波罗蜜多’是梵语音译,译成汉字多在佛家里用。可以说几百年前植这片林子的人初衷就是为‘波罗蜜多’这个寓意。这个村的一户人家是从遥远的北方迁来的,迁来的第一代人一心想回到北方去,但又不能回,就在河对岸植了一片树林,意思是走到这就行了。我们看到的这片树林也不是最初那些树了,也说不清是多少代了。往里走有些老树,大的有一百多年,小的也有七八十年。”
小艾想起她在穆先生的老宅里恍惚间的那场梦幻,心里有点虚弱、发怯,似乎生怕那真的是她的一场过往。就“波罗蜜多”这个话题她不想再接着问下去了,后来就不吭声。
穆先生见小艾不吭声,把话题就岔开了,说:“你应该去山里走走,有一条后来开发的路,不难走。现在的游客多是走这条路,只有资深的驴友才走原来的土路。”
“我跟朋友来本没打算爬山,也就是出来散散心。其实我这性格走到哪都是一样,对什么都不太上心。这点我很佩服同行的两位朋友,一样在城市生活了多少年的人,她们一出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你怎么还要出来?”
小艾笑,看着老板把两份蒸粉端上来。“这人是不能闲下来的,闲下来就胡思乱想。我身边像我这样的无用妇女多的是,儿女长大离开,突然就觉得生活无意义了,身心一下子就空虚了。这个年纪的男人正在事业上,要么忙着赚钱,要么忙着升官。可这个年纪对一个女人来说就有点尴尬了,安心过晚年有点早了,不安心也已经一无是处。怎么还要出来?也许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啊,我为什么要出来?”小艾说着,学着穆先生把酱油和两种不知名的香草一样的作料撒在蒸粉上。
“你这种不知道,像人为什么活着的问题一样,没个准答案。别想那么多,想出来走走就出来。修行的人讲究‘当下’,当下是什么感觉对一个人来说更实在。其实人的一生很快,转眼就过了。”穆先生说。
两人吃蒸粉的时候无话。旁边几个背画架的女生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她们那样的嘈杂声显得小艾和穆先生这边越发安静了。
吃完蒸粉,两人准备回酒店,有两个在桥头歇脚的巡警看见穆先生,忙站起向穆先生问好。彼此说的都是客家话,小艾听不懂。穆先生点头,问好,跟小艾继续往前走。小艾说:“看来这里治安挺好,上午在村里转时看到几个保安。”
“新村里有些老家具还是很值钱的。古村里也有一些搬不出去的,现在都很值钱。”穆先生说。
“古村里那些日常摆设的家具是仿品吧,有些看上去像做旧的。”小艾说。
“没错,是仿品。真正的旧物不多了。多少年前都给偷得差不多了。”穆先生说。
他们说着来到石柱后面,穆先生伸出一双大手,用右手在左手心里写下“波罗蜜多”四个字给小艾看。小艾这才知道是“波罗蜜多”不是“菠萝蜜多”。
这时已近黄昏。隔岸看古村在余晖的笼罩下显得又寂寥又神秘。像一个人回看他的大半生,朦胧看不清,既不可解又仿佛一切早就是那么注定。小艾这时已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想想人的一生真是恍若一梦,而有时短短的一梦又恍若揭示了前世或者往生。还有那些反反复复的梦境说不定就是人一生一生的轮回经过。想到这,小艾身上觉出了些寒意,就从包里找出披肩来披上。然后寻了靠河边的一条长椅坐下,等待酒店的观光车。他们面对西方,现在,那个方向最亮。月亮已经出来了,在平静的河水里就能看见,不过,小艾还是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那个。
穆先生坐在小艾旁边。
“天黑了,村里还有人,这些人怎么出去?”小艾说。
“新村那边有村民自己经营的小旅店,多数的散客是住在那里的。还有的散客是从周边来的,出了这里有往镇上去的班车。”穆先生说。
古村里的灯光不是很明亮,路灯也是昏黄的。只沿河的几家经营店铺里光明照人。有一家小酒吧,在河边摆了几桌,店里的两名伙计跑进跑出的很勤快。
“天真的黑了。”小艾说。
“嗯。中秋过后,天黑得快。”穆先生说。
排版:王 晶
初审:张溯源
二审:刘 强
三审:颜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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