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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这些文字,无法回馈汉江的恩情于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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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末,采访袁凌的方式由线下见面改为语音访谈,但我们仅仅聊了半小时,采访便被中止。

袁凌说:“我不喜欢聊一些‘写作课’式的问题,我曾经如何采访、如何写作以及我的感受,这些内容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书写的那些人,他们才是主角。你应该多问一问关于他们的具体的事情。”

此后两周,我频繁地翻起袁凌的这本新书《汉水的身世》,反思着采访过程。我想,袁凌不聊感受和经历,更愿意谈具体的人和事的习惯,大约与他此前作为特稿记者的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

翻阅这本书,就能发现袁凌在书中书写了汉江变迁的历史,但更重要的是书写了生活在汉江边的人们,一幅群像徐徐展开,道出了汉江的人们与汉江的告别史,也是那一代人逐步退场的历史。

12月初,我重新整理采访提纲,再次采访了袁凌。韩天鹤、水娃子、韩正雨、楚建忠、老肖、老杨……这些书中的人物不断被提及,袁凌的确更喜欢讲述他们的事情。不过,在采访的最后,我仍旧忍不住地问他一些关于写作的问题。

“起初,我也不知道会采访到什么程度,写到什么程度,但是我还是做了选择,该写还是要写。”袁凌说,他对自己的要求是拒绝“眼含热泪的微笑”式的表达。

他进一步解释道:“汉江,作为一个我有深厚感情,对我有养育之恩的江河,我需要为它写下文字。不过,说到底,写作者还是要有对人的一种关切。因此,我不希望我书写的人物能带给读者任何的暖心和感动,而是记录汉江和与汉江有关的人甚至是鱼,记录下他们的生命和变迁。”

【八年、三千里与母亲河】

“我又一次喝上了汉江水”

许多年以来,袁凌一直想为汉江写下些文字。

汉江,又称汉水,是长江的支流,流经陕西、湖北两省,在武汉市汉口龙王庙汇入长江。其中,陕西省安康市至湖北省丹江口一段,古称“沧浪水”。袁凌从小就在安康这段汉江流域成长,“我需要为她写些什么”的想法挥之不去。

13岁时,袁凌从陕西平利县考去安康市的尖子班,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汉江。在他的记忆中,汉江“在白光光的大堤下,似乎没有什么颜色,那宽度是我从未见过的”。这是袁凌认为的生命中一次重要的时刻,与汉江的宽大相比,他将自己比作是“晾晒在大堤上的一片小小衣物”。袁凌的长散文《洪水》写的便是汉江,提到了他第一次看到汉江的印象,也书写了他在安康上中学时的一次发洪水的记忆。袁凌写道:“洪水在家乡这个唯一的城市似乎刚刚退去,操场上有淤泥和生锈废弃的篮球架……”那时,当他再次走到江边,感受到浑浊的洪水退去,发现“江心的水却是极清的”。

仍旧是儿时,袁凌在一次模仿父亲泅渡汉江时,险些溺水。袁凌感叹道:“在最后挣扎下沉的时刻,我的脚踩着了石头,汉江以它绵延的温厚饶恕了我。”此后,袁凌走出安康,至西安,又继续走去更远的上海和北京,逐步远离着汉江。

袁凌从未想过离别家乡24年,在2014年南水北调工程通水之后,又一次喝上了汉江水。“在北京地铁1号线五棵松站轨道下3.67米的深处,有一根内径约4米的巨大输水管道,其中管道中的南水全部来自于汉江”,与袁凌一同喝上和用上汉江水的是北方的6000万人口。极清的汉江水成为南水北调的不二之选,“在今天,它名副其实地成为中国的母亲河”。袁凌认为,汉江从一条地方性河流变成了全国性的河流,甚至他作为北漂仍能喝到汉江水,汉江与他的关系已有所改变,既有曾经母亲河的亲切感,也有重大的历史意义。袁凌写道:“每当我在遥远的异乡打开水龙头时,都会有一种感恩和歉疚。我需要为它写些什么,记录它悠久的生命和变迁,记录它眼下为整个中国的付出,记录下它是怎样一条伟大的河流。”

2014年夏末秋初,作为特稿记者的袁凌赶在南水北调工程通水前夕,从汉口出发,一直去往上游,寻访了汉江沿线的大坝、移民、纤夫、船工、渔夫等方面的主题,为汉江做了一篇两万字的长报道——《汉水的祈祷》。

此后,袁凌仍旧想为汉江继续写下些文字。“当时碍于报道的篇幅和采访时间的限制,我认为这篇报道没有将主题进行深化,应当全面地展开,再次深入地采访下去。所以,等到2016年,我继续去采访,2019年时我又集中精力,很密集地去做汉江的采访。直到今年2月,我最后回访了几个移民村,才完成这本《汉水的身世》。”袁凌解释道。

八年的时间,袁凌一次次地亲近且重新认识这条“母亲河”,但直至现在,他认为“这些文字,无法回馈它的恩情于万一”。

【迁徙、外乡人与回流者】

“爱家乡,像爱一个人一样”

为了采访从汉江迁徙的人们,袁凌通过网络和身边人的介绍,联系到了十堰市郧阳区柳陂镇西部的韩家洲村的移民。“韩家洲是一座三面临水的岛屿。每当江水稍微上涨,它和陆地的联系就全然被切断了。和汉江北岸的联系,则自古以来只能依靠船只。岛上的居民清一色都姓韩,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聚居繁衍,到这一天已经有483人。”

2014年开始,袁凌便数次回到随州凤凰山和黑龙口、河南许昌等地的移民村,“每次去都会和他们一起生活三四天,和他们聊天,消除一种距离感。比如,我和韩天鹤等一些人成为好朋友,韩天鹤爱下象棋,我就陪着他玩,也一起散步,有时更像是拉家常的感觉。”袁凌会随时带着一个小本子,“会记下现场的细节和自己当下的体会”。

2009年8月30日上午,韩家洲的居民开始离开这片故土。韩天鹤一家除了带走家什器物,还带走了不少汉江旁捡来的石头;韩正雨则在收拾东西的过程中,与母亲大吵一架,只因母亲舍不得扔掉一件没有穿坏的军大衣,韩正雨想扔掉,母亲却非要拿上,母子二人“差点打起来”,打不起来又落泪。“韩正雨更留恋的,是去世的父亲给童年的他制作的玩具,譬如铁环,还有买的手枪之类。”袁凌记录着。

在袁凌看来,韩天鹤并不像典型的韩家洲岛民,“他有一点文化,又缺少了一份水性,但或许由于有点文化,他对于岛上生活的记忆特别清晰”。“韩天鹤身上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悲切感,但他又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他有着乡愁,还会写一些小诗,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袁凌补充道。

袁凌从韩天鹤的口中知道了水娃子的事情。2015年腊月,八十岁的水娃子在家乡湖北郧县韩家洲去世,韩天鹤和水娃子是隔水的邻居。“水娃子姓康,一家四代打鱼,因为长年在水上讨生活,人都忘了他的姓名,只叫他这个绰号。”水娃子迁徙过三次,但都因为无法习惯无水的生活,每次选择自行回到汉江边。最终,水娃子在渔船上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的日子。

2016年夏末,袁凌找到了水娃子的儿子康正宝,康正宝一边聊天一边补着渔网,这是他们回流之后的生计。此次,袁凌将水娃子的一生做了梳理,他写道:“水娃子妻子过世,他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水上漂,小儿子康正宝自幼在水里泡大,十来岁开始和父亲搭手捕鱼……”“水娃子哭了好几场……待不住,完全无事可干,在移民村修了几天路,手上完全没有感觉,看着旱地心里发慌……”2021年4月,袁凌再次到康正宝住着的废弃的学校,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袁凌站在空荡的校园里,给康正宝打了电话,得知康正宝和妻子都在广州建筑工地上打工盖房子,还把黑龙口的房子卖掉给孩子筹了学费。

面对就业问题,青年人都要出去找工作,回流者韩正雨就是其中之一,因此移民村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很多地方不要,一听口音,说你是外地的”。起初,韩正雨也想扎根黑龙口,一边上班,一边种地,但种地面临着诸多困难,黏性土质与老家的沙土地有极大的区别。坚持了四年,韩正雨选择返回十堰老家。

韩正雨想起小时候每当逢年过节回家,火车在十堰站停靠,“我在车上蹦起来了,旁人看着不解”,“爱家乡,像爱一个人一样”……

【纤夫、太公与时代的背影】

“拉纤,是上滩的一碗饭”

随着时代的发展,汉江边原本常见的生活形态也随之变化,以汉江水运为生的人们都在不断地退场。“纤夫、水手、太公(船长、架长)、航标员、绞滩站员、渡口艄公,以至依托汉江而兴盛的沿途商埠船帮、商户、居民,都不得不经历世事代谢,几度沉浮之下,最终告别这条哺养了千百代人丁的河流。”袁凌在书中写道。

2016年秋,住在随州凤凰山移民村的83岁的韩正龙,给袁凌讲述着曾经作为纤夫的经历。“在黄滩,水太大,船陡然打横了,我赶紧把搭包子(纤夫垫在肩头用于拉纤的挽具)脱手一扔,一个趔趄,船就下滩了,射箭一样冲出去老远……”袁凌直言,这只是韩正龙经历的无数险情中的一次,在他遇到的众多纤夫中也不算特别。“作为纤夫遇到更危险的情况,当然是掉下去,丢了性命。像我采访的姜启顺遇到过好几次险情,有一次他顺水漂出去一两百米,才抓住船帮获救。”袁凌补充道。

拉纤,是辛苦活,也是上滩的一碗饭。“六月里扑在河里,汗把眼睛都遮住了。”韩正龙回忆着。“自20多岁起,韩正龙就长年‘趴在河坝里’,下水(船往下走)是水手,在船上摇橹撑篙;上水是纤夫,在岸上拉纤。从十堰往上走到安康,往下一直走到武汉,返程一路拉上去……天热的时候,纤夫不穿外衣,一个裤头,肩上搭包子,人晒得黑红,俗话称‘黑肘子黑腿,不是拉船的就是老鬼’。下雪天也要拉,拉得人浑身冒热气像蒸笼,收纤放纤时人需要下水,冬天降水冰冷沁骨……”袁凌记录着。正因此,韩正龙有着古铜色的胸膛和患有风湿的脚踝。

2019年的一个秋日黄昏,在陕西黄金峡下游江边,袁凌见到了那一带尚在人世的最后一位太公——楚建忠,他已年过八旬。当时,经历了纤夫、水手、拦头的磨炼,他才当上了太公。

太公,即一船之长,靠一副舵控制船的航向,因此只有舵手才有资格被尊称为“太公”。“太公首要的是熟悉航道,带领船只避开浅滩。力道的轻重,手法的准确,反应的快慢,决定了一条木船的生死。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期,下游石泉水库扩容,公路运输日益发达,太公的职业辉煌才真正走到了末期。”袁凌解释。

见到楚建忠时,他正坐在马扎上,手倚拐杖,看旁人下象棋。“由于老人口齿不清且地方口音很重,我们并未聊太多,只聊了聊他的大概情况。因为熟悉水情,为人机警,他来往黄金峡没有发生过危险,但那时作为太公已经临近水运黄金时代的最终落幕。告别水上生涯之后,他双腿患上骨质增生,行走需要拄拐。他常和几位后辈聊天,他们都姓楚,也都有过水上生涯的经历。”袁凌讲道。

那天,袁凌与楚建忠聊完,暮色渐浓,楚建忠“撑着双拐踽踽前行,每挪一步都分外艰难”。袁凌看着他离去,拍下了他前行的背影,袁凌认为这像是“那一代人最后留下的背影”“一个时代的退场”。

【上岸、血液与汉水的身世】

每滴水都如此珍贵和稀缺

经历过“黄金时代”的渔民老肖也回忆着过去:“年轻时一天打几百斤,现在一天整几斤鱼。”今年56岁的老肖,有着30多年的打鱼史,90年代渔场倒闭之后,他继续待在船上。

2020年元旦起,长江十年禁渔的政策开始实施。同年9月,袁凌再次到湖北省潜江市泽口港,然而记忆中的场景已经荡然无存,港口无处找寻,船舶不见踪迹。“这实际上符合我的某种预感,自从长江和汉江流域禁渔十年的政策下达,那些渔民已经不会再维持当初的生活状态。”

那时,袁凌拨通老肖的电话,得知他已经上岸三年了。“只会搞鱼,岸上搞不好。”老肖说,他觉得船上自由,一条船放出去,往南走到洞庭湖湘江,往东走到沙市黄冈,半年才回转。现在的他开始跟着大排档老板烤串搞夜宵,他的烤串手艺,是上岸后在政府组织的培训班里学习的。

袁凌认为,“渔民是现代社会的吉卜赛人,大多没上过学,缺少技能,又在船上待惯了,上岸后从头开始很困难。”

“一生爱吃鱼,也爱打鱼”的渔民老杨上岸之后,同样试着开始新的生计。老杨最开始学着养鸡,但去年暴发了鸡瘟,“养不成”。之后,老杨又学着养蜂,他养的是一年取一次蜜的土蜂,畅想着以后再多搞几窝蜂,“尽力发展”。

袁凌笔下的汉江的普通人,“是聚光灯以外的人,是承担了宏大使命,却又往往容易被忽略的人”。甚至是鱼的记忆,是江水的清白,袁凌都要将它们记录下来,这些是汉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也是汉水的身世。

近年,尤其是旱季,一向宽阔的江面变得细小。但在近年来,经勘查显示,在中国大江大河的水系之中,汉江的水质最清洁,上中游保持着一到二类水的品质,稍加处理可直接饮用。尽管地区不发达和边缘化,但“不发达成了优势”,清洁的水本身成了最稀缺的资源,汉江不再只属于它自己。在袁凌看来,相对于承担的重任,这条江水显出几许柔弱,而且相比于传统的“母亲河”黄河与长江,汉江更像是青涩的少女。

“在南水北调的大背景下,汉江,一条原本并不显眼的河流,每滴水都变得如此珍贵和稀缺,如同血液。”袁凌写道。

本版文/本报记者 韩世容

供图/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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