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保姆琐谈

现在我们抱怨难觅好保姆，对照一下过去的东家，我们缺了些什么？

保姆的勤快是核心竞争力。这一点：昔之保姆、今之阿姨，并无二致，但总感到缺些什么。

过去的戏剧种类繁多，即便在上海，有国剧——京剧，更多的地方剧种，越剧、沪剧、淮剧、甬剧、评弹甚至打鼓、山东快书、京韵大鼓、河南梆子，因为喜闻乐见，广受各地域各阶层欢迎，流传于街头巷尾。它的说与唱，在文盲率极高的旧中国，是最广泛、最廉价的价值观教材。中国戏曲隐恶扬善，难脱忠孝节义的窠臼，年长日久，滴水穿石，润物细无声地浸入平头百姓品质，深深地影响了中国人的为人处世。过去的中国民间社会，家长偏重做规矩、老师偏重教知识，道德教化则交给喜闻乐见的各种戏剧去浸染熏陶。随着戏剧日趋凋零，成了非遗，忠与义的门幅也随之收窄了。阿姨（保姆的沪称）跳槽，美其名曰：人才流动。时代变了，价值观的内核也变了，术语也焕然一新。

往昔温暖人心的忠与义，今天可从一些市井回忆录窥视一二。或老一辈的口中，依稀仿佛。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最近无聊，偶然翻阅静安区文史馆编著、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大同里旧事》，其中的东家后代忆及幼年时代保姆的细碎琐事，令人唏嘘。

那时的东家，视保姆如家人，孩子称保姆“姆妈”。大同里29号的陈家后代陈颂周，深情回顾老保姆：在三年困难时期，“为了给我吃顿好的，阿宝妈妈通宵去国际饭店排队，早上等我和妈妈前往时，只见她用报纸铺在地上睡着了，母亲和我都感动得落泪”。

“后来，我们一家遭到冲击”“我记得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父亲被诬陷进了监牢”“妈妈由于工作关系，到郊区去做防治血吸虫病工作，家里只有阿宝妈妈带着我”“在别人欺负我时，她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替我挡着，许多拳打脚踢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好几次我晚上看见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这只有母亲做得到！保姆做到了。

改革开放前，新中国最大的两次社会性灾难中，保姆都是如此护卫早已失势的东家。照例，保姆就是做家务，并无保安的功能，凡有大事便“越位”，义无反顾。这里，没有阶级性，只有忠与义，这就是中华文明的厚道。美国太平洋军港珍珠港被袭前，美国人害怕引火烧身，对中国没有任何援助，任凭中国人大刀兵、草鞋军以死打狼缠拖住日本。历史学家黎东方是早年留洋博士，谈到美国人，愤愤然地说道：在英文词典里，没有义的对应字。他列举出相关英文单词，都无法一一对应，似是而非。什么叫“义”？不讲利益的回报，孟子曰：“何必曰利。”

佣人对东家报之以忠，东家待佣人施之以仁，这就是德！张幼仪口述的回忆录《西服与小脚》，说到他们张家有个保姆，月经来了，居然挑起月事满院跑，但张家依旧养着，否则她到社会上去怎么活呢？但精神病干不了事，就安排她专做一样：补鞋！张家哪有那么多鞋子要补呢？这就是旧时代的人情世故——念旧，就是世家的厚道，才有那么强烈的忠诚。如物理学的反作用力，极朴实的生活常识。

我在华山路大胜胡同门口有一处门面，蔡元培的半身像就贴在我的墙面上，蔡元培的故居就在胡同里的16号，我也算陌生面孔邻居——邻而不居。早些年我知道蔡元培先生的小女儿蔡睟盎住在这栋别墅里，但她非常低调简朴，邻居们只知道她是蔡元培最小的女儿，却不知道她是中科院的研究员，享受正局级离休待遇。居委会干部告诉我，冬天她穿着父亲买的大衣，大衣上布满了被虫蛀的小洞洞。后来服侍她一生的保姆年老病重住在医院，她亲自去陪夜。

上海著名的文艺评论家李子云，父母都是医生，父母的上一代一定有钱，否则怎么供得起孩子读医学院呢。新中国成立前住在淮海中路，自己毕业于震旦女子学院。她的晚年，服侍她的老保姆突然骨折，怕麻烦不会自理的李子云，要求回老家享清福。过去的保姆，往往与家人家乡断绝来往，一心一意服务东家，往往由东家养老送终。这点道理书生李子云很明白，所以坚决不允许。为此再请一位阿姨，让老保姆做“监事”，让她心安理得拿“监事”工资。李子云走在老保姆之前，走的时候很坦然，因为她很早就悄悄地一直替老保姆攒着养老金，她可以放心地走了。

现在我们抱怨难觅好保姆，对照一下过去的东家，我们缺了些什么？孟子说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要获取阿姨的忠，首先从自己施仁做起。（李大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