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往山上走,越是灰暗。无边的密林压过来,层层叠叠,让你像走在无垠的沙漠里一样,喘不过气来。
偶尔看到一个豁口,“仿佛若有光”,便忍不住扑过去,向外望去的同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向外就是万丈悬崖。那些一路走来的水声,不是山泉,是悬崖下的一条长河。
一不小心看透了密林不堪一击的谎言,瞬间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得走的小心翼翼,仿佛一不小心,一脚踏空,就无遮无拦地从悬崖跌落。
我一直觉得这片森林很诡异,连住在山里的人都诡异。
你看那个搭了一个草棚,冲我咧嘴笑的人,是在老家杀了人,避祸深山的逃犯。
他并不避讳说起他的杀人往事,“就这么手起刀落,咔咔!”他拿手比划,眼睛里有凶光爆出来,然后又怅惘了,垂下双手,把头缩进阳光的阴影里。
住在沟那边的,是一个更古怪的老头。他永远不声不响,垂着头,背着手走路,偶尔抬起头,对着天空说几句我听不懂的话:“此恨曷极!此恨曷极!”他大多数时候愁眉苦脸,偶尔高兴的时候,会说“岂不快哉!”
我小时候听不懂,但是这些奇奇怪怪的词,像是魔咒一样,印在我脑海里。上高中的时候背古文,突然就怔住了:原来他叽里咕噜说的话,出处在这里!我开心得像破解了密码。
他后来死了,就葬在他们家门口,小时候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我总是感觉他还活着。有时候我经过他的坟茔,总是生怕坟墓里突然冒出去一句“此恨曷极!”吓得我慌慌张张往前走。
后来听大人说起,这个人一肚子古书,文革的时候被当做封建余毒给革了命,受不了侮辱的他一把火烧了自己的三千藏书,抛妻弃子躲进了山里,从此就变得有病了,整天神神叨叨的。
我还在一个山头上,见过一个得了癌症的老女人。每次见到她,她仿佛都在呻吟,哎哟哎哟地叫唤,她的男人在旁边自顾自地干活,兴高采烈地,叮叮当当地修猪圈,修板壁屋。
他们家的房子是捡来的。一个以前住在这儿的老人,他知道自己快不行的时候,就驻着拐杖,躺进屋外不远早已经准备好的棺材里,安静地死去了。
他把坟墓挖在悬崖边,只要一欠身子,就能透过密林看到山下的长河。
他在棺材旁边放了一把锄头。等到村子里发现,已经是很多天之后,每个经过棺材的山里人,都会叹息一声,用锄头给他埋一埋,一个月后坟墓就好了。
老人的房子荒废半年后,这个男人背着女人进了山。他们在山里转悠了几天,最终选择了在这家落户。
这个屋子是板壁屋,一块一块的木板拼接在一起,顶上再盖上茅草,就成了一间房子。山里风大,风一吹,整个房子就晃晃悠悠,像要栽倒一样。
所以那个男人好像一直都在不停地修房子。他把女人挪到屋外晒太阳,然后就去哐当哐当地修房子去了,那段时间整个深山都回响着他哐当哐当修房子的声音。
后来那声音消失了。女人撑了快一年,还是死了。男人给她打好了棺材,把她埋在了那个老人坟墓的旁边,然后就消失了。
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生前从来没有见过面,死了却成为了紧紧挨着的邻居,一天天听山涛如浪,听山下的鸡叫,看着山下如练的长河。
我常常在深山里玩耍。小时候走山路,每天从这座山跑到那座山,一点都不觉得累。
仿佛上一刻在山这头见到炊烟,下一刻就已经在这户人家吃饭了。
我端着碗坐在道场上往嘴里扒饭,看着日头还没息呢,金灿灿的太阳挂在对面山上那户人家的屋檐上,像一个红灯笼,起一阵风仿佛就能晃动起来。
我在山里飞奔。像一只快乐的小兽。我热衷于攀爬,总是对悬崖感兴趣。我常常走着走着山里的小路,突然就脱离正常的轨道,一头扎进密林,直到白森森的悬崖出现在我的面前,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视野为之一开,眼前一片澄澈。逢着刚下过雨,云雾在山腰上缠绕,如果运气好,能看到波澜壮阔的云海。被我惊起的鸟儿,从悬崖边的巢里扑棱棱飞出来,如同海里的游鱼。
向下俯视,总要倒吸一口凉气,有片刻的眩晕,忍不住想要俯身一跃,像一只大鸟一样,飞翔起来。
我常常攀爬的这个悬崖口,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真的跳下来过一对。是很俗套但又再真实不过的爱情故事。
一男一女,因为家里的反对,因为女方地主子女的身份,他们不能在一起,即使是已经有了孩子。没有活路,他们最终绝望地跳崖而死,落在我们屋后的山沟里,最后就地掩埋,起了两座坟茔。
他们的孩子每年都会回来祭拜。下再大的雪也会回来。但最近这两年来得少了,前两年父亲去沟里砍柴,回来的时候叹息了一下,那两座坟快看不到了。他帮着把两座坟给稍微修葺了一下。
我不知道父亲叹息什么。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去修葺他们的坟。我偷偷算了一下,他们跳崖的时候,父亲还只是一个小孩,估计跳崖这件事,是他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大事件之一了吧?那时候的他,在想什么呢?有没有想到,未来会做我的父亲?
这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让我很着迷。
在这个悬崖口,我能清晰地看到山脚下我们家的青瓦白墙,看到我父母正在门口的地里干活,家里的大黄狗在河边自顾自地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在忙啥。
小时候经常看蚂蚁窝,一看就是半天,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奔忙,站在山顶看山下,也常常有这种看蝼蚁的感觉。
我想着,如果更高的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看我们,应该把我们当做不知道为什么奔忙的更小的蝼蚁吧?
攀爬好像是我们土家族人的天性。我的很多同龄人,他们小的时候赤脚去上学,我摸过他们的脚板,硬得跟石头一样,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了。
脚就是他们的鞋。我们的祖先在山野里飞奔和攀爬的时候,都是不穿鞋的,他们赤着脚在森林里奔跑,几个人几条狗,一起围猎野猪,他们在悬崖边飞奔,一根绳子挂在腰上,就能在九十度的峭壁上荡来荡去,采药,抓飞鼠子。
但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现在不穿鞋的人,已经几乎没有。民国的时候,我的太公曾经一把土铳,轰死过来我们村子偷猪的老虎,我奶奶说,“听到猪叫,拿着铳起来就追,追了半架山,终于围住了,你太公一铳,就把老虎给轰下了山,落到朱家的门口。”
我听到两眼发直。原来我的祖先是武林高手?
我爷爷也喜欢“赶仗”(打猎),我的幺姑爷爷,家里养着三四条大猎狗,有时候带着狗,出去没半晌,一声枪响,一头野猪就背了回来。我幺姑奶奶这边,早烧好了热水,准备好了葱姜蒜,就等野猪肉下锅呢。
到了我爸那一代,基本就没怎么打过猎了,我小的时候跟着上过山,但基本属于围观的状态,但是看他们在深山里呼啸着飞奔,如履平地,也足够惊心动魄了,小时候玩过猎枪,到了我稍大一些,猎枪就都被政府收走了。
最近我们老家出了个事儿,有村民独自上山捉飞鼠,结果绳子断掉,他掉下了悬崖,找了几天才找到。这门祖上传下来的技艺,恐怕到了该永久失传的时候了。
有时候出去爬山,我偶尔会童性大发,灵巧地在各种山石上飞奔,现在想想,那应该是我的祖先在召唤我身体里奔跑的血液吧?
可惜就像九斤老太太所说的,“一代不如一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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