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受过中小学基础教育的人都能信口拈来一段之乎者也的文言文,可是,很少有人会思考,中国古人在日常生活中真的是这么说话的吗?
像《孟子》、《庄子》等一类文言文字真的在现实生活中被文人使用吗?还是说,这些文绉绉的话只是停留在书面层次上,从未进入日常生活。学界对此一直争论不休,绝大多数语言学家认为,先秦时期文言与口语相对统一,之乎者也确实用于日常生活。
但是,有一些学者对这一派传统观点提出了有力质疑,他们指出,之乎者也并非日常用语,而是一种人为制造的书面语气词。
究竟谁是谁非呢?这一问题还有待细细探究。
两种观点的交锋与对立
1. 传统的文言、口语统一说
语言学界对汉语史的分期等问题有着许多不同的看法,其中有两种较具代表性的看法。
一是吕叔湘主张的两期说,他认为,汉语历史以晚唐五代为分界线,分为两期,前期口语与文言相对统一,后期口语与文言分离。
二是王力主张的四分期说,他认为,汉语史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分别是三世纪以前上古期,四世纪至十二世纪中古期,十三至十九世纪近代期,此后为现代时期。
两派学者的分期观念略有差异,但他们共同将晚唐五代视作一个分水岭,注意到晚唐五代口语的飞速发展,将其视作口语、文言彻底分离的分水岭。
他们认为,先秦文言之所以离开了口语环境和佛教的传入有关,为了让更多普通信众了解佛教教义,佛经译本大量采用白话文,由此,文言逐渐退出了日常口语交流。
循着这一思路,这些学者大多认为,文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实际运用于日常生活,也就是说,许多古人都是满口之乎者也。
问题在于,既然先秦的书面语和口语是一体化的,那么,为何许多先秦典籍中并未出现之乎者也呢?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语言学家又引入了西方的社会语言学语体说加以解释。
美国语言学家马丁·朱斯曾提出了日常生活中的五种语体:庄重语体、正式语体、亲密语体、随便语体、商议语体。
也就是说,之乎者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使用,也不是在所有场合都会使用,它受到说话人社会地位、受教育程度乃至说话场合差异的影响。
例如《尚书》、《孟子》等属于正式严肃的文本,书中记载的也大多是正式场合下的发言,并非市井之言,这些说话者自然而然地会使用大量之乎者也来增强语言的文雅性。
《论语》中也记载,孔子在诵读《诗》、《书》,展开礼仪活动之时,主动地讲求雅言,由此可见,之乎者也是一种较为严肃的说话方式。
2. 之乎者也并非口语说
针对这种传统说法,有一派学者提出了有力质疑。
以孟昭连为代表的学者敏锐地意识到,之乎者也这类语气词的产生较晚,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展起来的,并未经过漫长的衍生。
根据现代学者研究,甲骨文中并没有语气词,商人使用口语的声调高低、轻重缓急来表达不同语气。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了西周。王力在《汉语语法史》中就曾说道“直到西周时代,语气词还用得很少……春秋以后,语气词逐渐产生和发展了”。
语气词的爆发式增长似乎就是在春秋战国时期,从《诗经》、《左传》再到《论语》,大量语气词开始涌现。
著名学者郭锡良曾对先秦古书语气词的使用做过一个统计,他的统计结果显示,春秋中期以前的书面语中没有语气词,到了《论语》,语气词的使用次数与全部字数的比例达到了惊人的千分之57,也就是说,在1000个字中,有57个语气词。
问题在于,这些之乎者也的语气词真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流行的吗?为何这些语气词会在短短200-300年的时间内完成了口语、书面语的统一。
如果我们认同传统的说法,认为春秋战国时期,语气词突然在现实生活中流行,然后完成了一整套书面语的创作,这似乎无法服众。
我们无法相信,在短短200-300年时间里,在文化传播相对缓慢的时间里,之乎者也可以在短时间内传遍全国,运用于口语之中。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之乎者也根本就是春秋战国时代文人创造的书面语气词,基本没有在口语中推行过。
古人不说之乎者也
1. 春秋战国中的语气词混用
西汉时期的《淮南子》中曾经写道“也之与矣,相去千里”。
也就是说,“也”、“矣”这两个语气词在使用中有着重大区别,但是,当时用错的人比比皆是,所以《淮南子》特地将其写入文中警示读者。
这种问题其实并非汉代才出现,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语气词的混用就已经反复出现。
例如《礼记》中说道“散军而郊射,左射狸首……而贯革之射息也”。《国语》中写道“且夫栾氏之诬晋国久也”。
这两个例子都并非判断语气而是陈述语气,按照现代学者总结的语法规律,应该使用“矣”而非“也”,但他们却都使用了“也”字。
这种情况在先秦古书中触目皆是,为了调和先秦文人的这种矛盾,后世学者绞尽脑汁为其辩护。
例如《论语》中写道“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考加乎其身”。中间的“矣”应该换成“也”。为了解释这一矛盾,清代学者王引之说道“‘其为仁矣’即‘其为仁也’,‘也’、‘矣’一声之转,故‘也’可训为‘矣’”(《经传释词》)。
如此一来,“也”、“矣”就完全没了区别,混用也就不可避免了。
问题是,先秦文人混用的语气词远远不止“也”、“矣”两字,王引之恐怕再也无法用这种理由搪塞过去。
根据现代学者研究,传世战国文献中共计32291个语气词,其中,“也”字高达21753例,占比达到了惊人的67%。
“也”字似乎成了一个无所不能但又没啥用处的词,以至于,我们在不同版本中看到的同一句话,有的出现了“也”,有的删去了“也”,却丝毫不影响阅读。
例如,在郭店楚简《淄衣》中写道“可言也不可行,君子弗言也”。其中的“也”在上海博物馆藏简牍中并未出现。
此外,传世《论语》和简牍记载《论语》文本之间也出现了许多语气词的差异。
如何理解这种语气词的混用和乱用呢?一些语言学家认为,这是语气词具有的多功能性在作怪。
杨树达在《高等国文法》中就总结了也的八种用法,矣的七种用法。
从现代汉语语法角度来看,杨树达等人的做法并无问题。
但问题是,如果这些语气词真的在口语中使用过,一个人如何去处理七八种不同的语气词用法,这在口语中真的是可以运用的吗?这难道不会引起混乱吗?
在短暂的口语交流过程中,在多种语气词用法中准确识别一个用法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些错综复杂的语气词都只停留在书面层面,从未进入口语。
2. 汉语佛典反证语气词未入口语
时至东汉,佛教经典纷纷传入中国。
梁启超对此时的汉译佛典文字特点有着十分精准的概括,他说道“吾辈读佛典,无论何人,初展卷必生一异感,觉其文体与他书迥然殊异”。
这是为何呢?
梁启超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因为当时的佛教翻译没有使用文人熟悉的之乎者也文言写法,而是使用了当时的口语进行翻译。
以东汉安世高翻译的《迦叶结经》为例,近4000字的文本中,只有3个“也”字,7个“乎”字,3个“矣”字,其他常用文言语气词从未出现,几乎完全抛弃了文言用法。
后世就此评价安世高的译经“辨而不华,质而不野”(《高僧传》)。
如果说,早期口语中“之乎者也”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那我们难以想象,翻译佛教经典的高僧会完全抛弃文言语气词。
曾有学者统计过所有汉末译经文本中的疑问句,在3066句疑问句中,只有209句使用了疑问句,占比只有6.8%,而且,这些之乎者也多半是汉族文人修饰、润色时额外加上的,高僧翻译时根本不会使用这些语气词。
这些数据只能说明,在当时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基本不会使用“之乎者也”这种语气词。
总结
中国古人真的会在日常生活中满口之乎者也吗?
学界至今争论不休,绝大多数学者支持传统观点,认为先秦至晚唐时期,口语与文言相对统一,之乎者也长期在日常生活中使用。
但是,他们的理论无法解释许多现象,例如,先秦文本中文言语气词的混乱使用,这种混用绝不可能出现在实际生活中。
又比如,号称贴近口语进行翻译的佛经中,极少出现之乎者也,这似乎在告诉我们,之乎者也在现实生活中并未流行,而是一种书面语,用来断句、表达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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