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良迟回忆齐白石，住进雨儿胡同的过程，齐白石传人汤发周发布

世上曾有齐白石，余墨尚存人世间。
若问余墨哪里求，白石山堂少白处！

白石四子-齐良迟生活照·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齐良迟说我的父亲白石老人逝世27年。白石老人在北京西城跨车胡同居住长 达 30 年之久的白石铁栅画屋觅 早为中外人士所知晓，但在北京北城后门以东的雨儿胡同，还有一所白石老人曾经 居住过一年光景的房子，则鲜为人知，至于洞悉白石老人住进这所 房子的详实底细的人，更是寥寥无儿。

▲齐良迟作品《事事如意》·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那是 1955 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一辆小卧车停 在北京西城跨车胡同 15号门前。当然这是来拜访白石老人的，我正在这样思忖着。车门开处，走出一位年知天命的妇女，她是白石老人的弟子 胡紫青。约莫一刻钟光景，父亲端戴水獭帽子，紧围水獭领巾，手 持红色手杖，在胡絮青的伴随下，坐小卧车而去。两小时过后，跨 车胡同 15 号门前，开来了载重汽车。 令 人不可思 议的，来者是从哪里弄到的钥匙，竟尔擅自将白石铁栅画屋的铁锁顺利开启！铁 门开处，五名壮夫若入无人之境，霎时间，三间白石铁栅画屋内的 家什，被搬运得只剩留－－个破瓷坛子。最后，众人仍复将铁栅画屋加锁。载重汽车儿声启动之后，呼啸而去。中午时分，跨车胡同电铃嗡嗡地响着，＂哪里？”“我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以下简称美协）， 你是齐家吗？”“是。”“白石老人已搬到后门以东的雨儿胡同14号，你们可以到那里去看他。“我儿乎不知手里的话筒是如何放下去 的。儿天过后，电话局奉命拆除跨车胡同白石画屋的电话。这一 连串接踵而来的事，发生得如此的突兀，做得又这般绝伦的干净利 落，现在回想起来，怎能不教人佩服几分哩！

▲齐良迟作品《牵牛花》·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如果不亲自到雨儿胡同走一遭，谁会晓得，看望白石老人不但 要被问个一清二楚，还要在传达室签名簿上留名，否则休想见到白 石老人。因此，白石老人的朋友和弟子们前往看望的，渐渐地稀少 了。可怜 95岁高龄的白石老人，在这种戏剧性的导演中，被迫从门前车水马龙、久居30年的 跨车胡同，倏忽间住进了这座门 可罗雀的雨儿胡同。当然，白石老人的儿孙们去看望自己的老人，也要 在签名簿上留名，记得这是父亲被 送到雨儿胡同的第四天（我每四天一公休），我从电台公休进城，第一次看望父亲。在询间与签 名诸礼如仪以后，被允许走进这所沉寂的院落。见到了父亲，仍似 在跨车胡同一样，我叫了声爸爸，但却没有得到理会。老人确实是 我的爸爸呀！为何匹天不见竟然变得如此地沉默了！往日的言谈 笑貌，到哪里去了呢！负责＂照看“白石老人的呼禾斋是由美协派 任的。父亲只是不时地注视着他。我告辞父亲时，父亲拖着我，愿 我多坐些时候。但终要去上班。退出时，父亲再三嘱我说：“长娃 子。，你要常来看我哈！”

▲齐良迟作品《葫芦》·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好不容易挨到公休日子，四天过后，我二次去雨儿胡同看望父 亲，恰好呼禾斋不在眼前，父亲环顾左右后：“长娃子，我犯了什么法，你要救救我呀！”在这突然的事态面前，我惊诧父亲意识到的自身处境是什么。自此以后，我对父亲在雨儿胡同的一切情形，开始 了详实的记录。相去不久，父亲变得越发地沉默寡言了。一次，恰 好呼禾斋去接电话，父亲目光炯炯地望着我：＂长娃子，我犯了什么法，会不会......"父亲这时抬起右手，手掌直伸，平于颈前，作出杀 头手势。“爸爸，没有的事，您怎么讲这些话？＂我安慰着父亲。就这样，在东郊工作的我，每次进城，都要到雨儿胡同了解情况。

▲齐良迟作品《紫藤小鸡》·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父亲在雨儿胡同的这些情形，我们多次向美协作了反映。终 于在 1955年的盛夏，美协召集白石老人家属在王府井 帅府园 中国美术家协会三楼开会。我出席了会议。主持开会的是华君武和吴一牁二人。白石老人家属出席开会的被分在屋子的两侧，白石老 人的“南方子孙" 被分在屋子的一侧，我们“北方子孙”被分在屋子的另一侧，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少顷，负责和白石老人“北方子孙＂谈话的吴一牁，向我们介绍了白石老人的膳食情况，然后要 求我们多方面去安慰老人，设法使老人安心住在雨儿胡同。我们 向吴一牁阐明，跨车胡同是白石老人与儿孙们共同生活了几十年 的地方，希望把白石老人送回跨车胡同。千是吴一牁到屋子的另 一侧向华君武汇报，回来的答复是不予允准。我们请求准允自石 老人的某些儿孙搬到雨儿胡同，伴随老人同住。研究回来的结果， 仍旧是拒绝。因此，美协召集家属开会，未能取得丝毫结果。道路 难道这样的难行，伦常竟然如此的悖谬么？

▲齐良迟作品《虾》·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又是公 休的 日子，我和五弟良己去看父亲，来到传达室，我们正克制地准备签名时｀传达室的同志阻止道：“请进去吧，以后不要再签名了。“走进屋里，我们叫了爸爸，一切和往常一样，是静静的。忽然，父亲对我们讲：＂得！你听，打、打、嘀、嘀、打，吹号的声音，杀头的来了，你们要救救我呀！“父亲显露出十分惶恐的神色。“爸爸，我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呀。“五弟良己亲切地向父亲述说着。这时我着实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院子里是那样地窃静，一片寂 寂沉沉的。看来，旧时杀头还要有吹手的。

▲齐良迟作品《荔枝蜜蜂》·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刘树埜医师是父亲的挚友，一次去雨儿胡同看望白石老 人，老人向树埜医师说：＂我活了 90多 岁，没 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啊！“那时？负责为白石老人炊襞工作的孙同志也同情白石老人的不幸遭遇，先后 与我谈了他目睹的一些情况。95岁高龄的白石老人，又怎能经受这样的晚年折磨！不能，绝对不能。然而，眼前所 呈现的，确确实实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哪里有什么“柳暗花明又 一村”的美好前景？儿时脑际深处，淳于意0的“生子不生男，缓急非有益＂的怒斥声，此时此刻我们能不惭愧么？难道我们兄弟，两个五尺之躯，竟不如一个缕萦弱女子么？

▲齐良迟作品《葫芦蜻蜓》·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1956年春节后，父亲见到我们兄弟二人，老 人十分难过地说： “我画一张画给你们，好好收藏起来。”说罢，在我们搀扶下，父亲走到画案前，在一张宣纸下边，画了一个镑蟹，上边满幅题道：“此蟹 借东坡先生句题之云，魂飞汤爸命如鸡，后世贤者鉴，九十六岁书 于北京，白石”（见图照）。

我试读几遍，却难于通眯东坡先生的句子。请问了父亲，才知 道是＂魂飞汤爸命如鸡“七个字，＂魂”字中的＂么“遗漏了，似是被勾摄了去。这七个字和“后世贤者鉴“连在一起，使我惊呆了。这不 恰恰是淳于意的“生子不生男，缓急非有益＂的怒斥声吗！这不正 是对我们兄弟庸碌无为的愤怒喝斥吗！在这图画与檄文俱备的控诉状前，我再也不能忍受了，终于导致我毅然地用稿纸将历次雨儿 胡同的笔录，哀成厚厚一册，递呈国务院，以求是非曲直。呈文的第四天上午，妻子纪碧环、弟媳温柳溪到雨儿胡同看望 翁姑。恰好国务院电知雨儿胡同：“周总理今天下午决定到雨儿胡 同见白石老入，请准备。＂妻子碧环迅即电话嘱我速归。

▲齐良迟作品《荷花翠鸟》·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来到雨儿胡同，五弟良己已经先我而到，他望着我，会心地微 笑着。院子里仍和往常一样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前来。中午时 分，匡务院来电：“周总理开会，原订下午见白石老人决定改期了。” 父亲得知消息，着急地说：“我亲自去会总理，快喊车子来。“这时急 得呼禾斋频向美协通电汇报情况，结果频频传来占线声。不久，门 外传来出租汽车喇叭声，我们兄弟随父亲登上汽车。呼禾斋追了 出来，要求同去，否则车不得行。车经过北海东门不久将向北海南 门方向右转弯赴府右街时，司机同志本能地向右旋转着红绿色的 三角形方向指示箭，这时坐在司机右侧的呼禾斋，忽然将指示箭旋 向左转。交通民警同志正作出右转弯手势时，谁知指示箭头变了 方向，便相应地垂下双手，怒视着车子。司机见势不妙，说时迟，汽车已驱向路边停下。一时车内争执起来。司机见民警同志未予质 询，也似乎平静了一些忐忑的心。争执约莫三五分钟，司机同志得 知老人便是画师齐白石，而白石老人也表示出规面周总理的意愿， 司机同志立即也作了个态度表示，呼禾斋只得把指示箭旋向右转。 汽车启动了，民警同志仍复作出右转弯手势，不消分把多钟，车子驶进了国务院，白石老人被让到西花厅休息。

▲齐良迟作品《菊花蚂蚱》·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约莫一刻钟时间，周总理开会归来，接见了白石老人。秘书随 即送来一碗汤面，原来周总理没顾上吃饭便去开会了。“白石老人 也吃一碗吗？“周总理边吃边问着。顷刻，周总理和白石老人愉快 地共进汤面。碗筷收拾去后，略事休息，谈话开始了。“白石先生 你想回跨车胡同吗？“周总理稍稍左倾着身子，向坐在左侧的白石 老人亲切地问道。“我能回跨车胡同吗？“白石老人望着周总理，用试问的语气轻声地说着。＂跨车胡同是你自己的家，怎么不能回 去！“周总理肯定的回答着。 这时、齐燕铭 志被召来。周总理用责问的语气：”这是怎么搞的？“齐燕铭同志没有作答，只是微微地低下头。周总理布置任务后，齐燕铭同志退出。很快，另一位秘 书向我走来：“总理利用开会休息时间，仔细看了你的报告，现在总理决定亲自送白石老人回跨车胡同，请你转告白石老人。“我迫不 及待地把这一决定禀告了父亲。父亲惊喜交加地向右转着身子， 嘴边轻轻地嗜动着，又像微微颤抖着，欲语又止的样子，凝视着周 总理。总理好像倾听什么似的望着白石老人。然而他们并没有说 话。不，他们是在说话，确实是在说话，这是任何美好语言也比拟 不了的。“总理，您马上亲自送我父亲回跨车胡同，要不要向美协 打个招呼？＂我的这一请 示，打破了短暂的安静。那时只有 35 岁的我，想到的只是如何缓和一下我和美协的关系，万万没有想到，周 总理非但没有嗔怪我，却兀地站起来，打釐着我坚定地说：“那是有企图的，不要怕惘吓嘛！＂待总理坐定，邓颖超同志出现在大厅前， 她是应周总理之请，特意来和白石老人畅谈的。不一会儿，白石老 人的得意弟子郭秀仪同志也被国务院的汽车请了来，周总理高兴地说：“黄夫人，你的老师来了，他要回跨车胡同，一个人在新房子生活不惯，我们一同送他回去吧。“十几分钟过后，两辆车子在坪前停下。经过这样简短的过程，白石老人终千顺利地结束了在雨儿 胡同的苦难生活 ，在周总理的关怀下，于1956年春暖花开的时节， 重新回到了与儿孙们相处了 30年的跨车胡同。

▲齐良迟作品《芙蓉鸳鸯》·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雨儿胡同啊！多多少少的行人，从你这座朱红色的门前经过， 有谁晓得，正是在你这座寂寂沉沉的院落里，曾经导演出了一幕泪 水斑斑的往事啊！白石铁栅画屋的铁锁终于重新开启了。空空如也的三间画屋里，立刻从儿孙们的房间里搬来了桌子椅子，我们请总理坐下。总理却立刻站起来，在两明一暗的三间画屋内巡视一番。映入周总理眼帘的两个明间已是空荡荡的了，来到暗间巡视时，见到地板上斜倒着一个破瓷坛子，凝神地注视着，然后微微地 摇摇头走了出来。已经一个多小时了，父亲命我们到合作社买水果请周总理吃。 面背画屋门口而坐的周总理，将削好的苹果切开，以半个递给正向 而坐的秘书。时间过得飞快，已经两个小时了，周总理和大家欢谈，没有丝毫倦意。这时跨车胡同传来了汽车声，原来，三间白石 画屋内被搬运一空的家什，又被载重汽车拖了回来。周总理亲眼 看到搬回的家什，欣慰地握着白石老人的手：＂告辞了，白石先生。” 白石老人吃力地站起来，不住地招手，望着离去的好总理。周总理 临行时，还叮嘱郭秀仪同志：要亲自看着被搬回来的家什，安置在 三间画屋内，才好回去。因此特意为郭秀仪同志留下一部车子。

▲齐良迟作品《事事如意》·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第二天上午，父亲拣出自己所作精品，和平鸽横幅大画一轴， 命我送到国务院。此后，国务院着美协每月增补白石老人 500 元，食用 植物油票逐月给予补助。国务院更指示齐燕铭同志，假政协礼堂，召集白石 老人家属就这件事情，对美协广提意见。这天，正是天中有雨，美 协派出车子到东郊以南的电台接我，而我是在东郊以北的电台工 作，怎会接到我呢？可惜得很，我未能与会。“得，打、打嘀、嘀、打，吹号的声音，杀头的来了。“长时间的精神激刺，白石老人重回跨车胡同后，仍旧不时地再现着雨儿胡同的 精神状态。我们特请来当时北京专门医治脑系疾病的协和医院脑系科主任医师冯应琨大夫，为白石老人诊断。

▲齐良迟作品《荔枝蜻蜓》·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回到跨车胡同后，白石老人荣获了国际和平奖金。白石老人兴奋地把奖金的一半献了出来，交与美协作为“齐白石国画基金 奖”，专门用来奖掖国画优秀诸学子。周总理出席了授奖仪式并观看了影片《齐白石》。白石老人回到跨车胡同以后，我们发现老人的食欲已明显地不如往昔了。只一年多的光景，就度过了他老人家的最后一段人 生历程 ，于 1957年秋不幸与世长辞。白石老人逝世已经 27年了，这些往事我是永远不会忘却的。在面临白石老人故 居和纪念馆如何抉择的 27年中，我衷心地拥 护西城区人民政府和北京 市人民政府，于去年先后公布跨 车胡同 13 号（原15号）白石老人故居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决定。父亲在 天有灵，会当点头含笑了。

▲齐良迟作品《紫藤小鸡》·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经此大故，宴然如故的我，面对已是泪水斑斑的往事，每触及 之，也要凭添两行 泪水。近读《毛泽 东书信选集》有《致刘少奇》一文，乃略论唐诗人贺知章晚年宦居长安，有无亲属共处之事者。文中援引白石老人之事云：”但一个九十多岁像齐白石这样高年的人，没有亲属共处，是不可想象的。＂拱读至此，我那颗早已创伤的心，又被那些突兀其来的往事，激引得不能平静：那春寒料峭父亲扶缔依依而去的情景；父亲幻听吹手们吹出那“打、打、嘀、嘀、打” 的惶恐形状；雨儿胡同画案前，父亲奋笔作画题字的往事，那寓意着淳于意大喝“生子不生男，缓急非有益＂的斥责声……这一切，所有这一切，伴随着我的不眠之夜，在痛楚与愤想，哀思与悼念交织的心境中久久不能平复。逢此父 亲画蟹 题字 29周年的时候，谨以这篇短文和父亲的画蟹图照，一并披露于世，与后世贤者共鉴。父亲！您能够安息了吧！ 乙丑 春 1985 年 3 月齐良迟写成！

▲齐良迟作品《螃蟹》·中国齐白石书画院藏（齐白石版权拥有者）·少白公子汤发周供图

（本文图片素材源于：齐良迟回忆父亲齐白石、齐白石书画院、齐白石传人书画网）
注：以上图文节选自讲座《少白公子趣说齐白石》 主讲人：汤发周
壬寅年 【虎年】编撰于华东齐白石文化艺术交流中心（上海分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