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不仅不讳谈死亡,还刻意将死亡时时拈出,通过端正对待死亡的态度来范导人生,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丧葬之礼。
“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为政篇》)这固然是对待别人的死亡,但这种规范建立起来以后,自己的死亡也会被如此对待,而且这也应该成为自己对待死亡的态度。
这种态度不是面对死亡的恐惧与焦虑,而是平和地乐生顺死,一生尽礼,死而后安。“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学而篇》)《论语集注》曰:“慎终者,丧尽其礼。追远者,祭尽其诚。民德归厚,谓下民化之,其德亦归于厚。盖终者,人之所易忽也,而能谨之;远者,人之所易忘也,而能追之:厚之道也。故以此自为,则己之德厚,下民化之,则其德亦归于厚也。”“丧尽其礼”、“祭尽其诚”解得极好。
丧礼是人类觉醒和自我确认的一种形式,可以培养人性心理,建立价值意识。有关丧礼的规定并不是外在的硬性的规定,而是符合人的心理情感的必然选择。谨慎地办理丧事是孝的基本表现形式,也是人性心理的基本要求,这种要求可以产生强大的精神力量。
所谓“祭思敬,丧思哀”,丧礼之哀源于自然血缘基础上的人性心理,而祭祀祖先的感情则应是由诚而敬。祖先逝去已久,很难引起哀思,但人要以真诚的态度相信祖先,并起敬畏之心,从而不敢肆逞己意私欲。如果说“丧思哀”是内在建构,“祭思敬”则是外在约束。
所有面对死的“慎终追远”,都是为了生的“民德归厚”,而且前者是价值建立的依据。这固然首先是群体意义上的“向死而生”,同时也是对群体中每个个体的基本要求。
“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篇》)的命题将上述的“向死而生”提升到了形而上的高度。
人生的全部意义被规定在“闻道”上,生死与价值的建立没有直接、必然的联系,从这一意义上讲,死亡是可以被超越的。该命题隐含的深意还在于:正是因为死亡规定了人生的有限性,才给人以超越死亡的冲动,也为超越死亡提供了可能;一旦人是永生的,超越死亡的问题也就不存在了,“闻道”也就不会成为人生的必然选择。
死亡是人生价值的起点和原点,而超越死亡是人生的根本目的。
西汉刘向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于以开后嗣,觉来世,犹愈没世不寤者也。”(《新序》卷一)唐代李翱说:“《易》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论语》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能正性命故也。”(《复性书》)人生意义与生死的关系就此被彻底定格。
《朱子语类》卷二六“朝闻道章”集中讨论了这一问题,基本合乎孔子的原意,可解许多疑问。兹摘数则如下:
问:“朝闻道而可夕死,莫须是知得此理之全体,便可以了足一生之事乎?”曰:“所谓闻道,亦不止知得一理,须是知得多有个透彻处。至此,虽便死也不妨。明道所谓:‘非诚有所得,岂以夕死为可乎!’须是实知有所得,方可。”
“‘朝闻道’,则生得是,死便也死得是。若不闻道,则生得不是,死便也恁地。若在生仰不愧,俯不怍,无纤毫不合道理处,则死如何不会是!”
“此闻是知得到,信得及,方是闻道,故虽死可也。若以听人之说为闻道,若如此便死,亦可谓枉死了!”
“知后须要得,得后方信得笃。‘夕死可矣’,只是说便死也不妨,非谓必死也。”
有一则需要特别拈出:“问‘朝闻道,夕死可矣。’曰:‘若是闻道,则生也得个好生,死也得个好死。’问:‘朝夕固甚言其近。然既闻而非久即死,莫多有不及事之悔否?’曰:‘犹愈于不闻。’”此人问得过于“形而下”,“犹愈于不闻”的回答却极为睿智。
朱熹的意思是说,如果将孔子的话理解成闻道即死且有悔意,比不闻道更不堪。
“闻道”并不必然与生构成矛盾,相反,只有生才能“闻道”,因此孔子誓言“守死善道”(《泰伯篇》);“闻道”也绝非一语之悟,而是毕生的生命实践,是内心感悟与外在实践合一的渐进过程。这与乡愿式的理解有着本质的区别,也使那种欲陷仁者于死地的想法无隙可乘。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篇》)是“向死而生”这一理路的必然结论。既然死亡不可知,鬼神不可靠,人只有依靠自己,人是天地间最主动也最生动的因素,因此,在人与道的关系中,人永远是第一位的。
“我欲仁,斯仁至矣”也是同样的理路。
人生来未必愿意“弘道”和“欲仁”,却必须“弘道”和“欲仁”。从人类社会总体来讲,这是人的必然选择,否则人类便不能存在和发展。
同时,因为死亡和鬼神的不可知和不可靠,“道”、“仁”等概念就失去了绝对性和超验性,被定位在实践的开放境域中,被维系在人的温暖的情怀里。这是真正的非政治意识形态化的道德理想主义的建立,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是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的精义所在。
从这一意义上讲,孔子的思想具有强大的突破思想桎梏的作用。至于封建统治者将孔子的思想解释成政治意识形态,那是另一个问题。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中庸》)《论语》中对死亡与闻道的关系还多有涉及。“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颜渊篇》)“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宪问篇》)“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卫灵公篇》)“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微子篇》)“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季氏篇》)至于“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篇》),则补齐了“朝闻道,夕死可矣”在现实情景中所有的实践细则。
“闻道”不是为了体味死亡,而是为了达至人生的审美状态,所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篇》),描述的就是这样的人生进阶。
李泽厚先生在《论语今读》“朝闻道”一章“记”曰:“生烦死畏,追求超越,此为宗教;生烦死畏,不如无生,是为佛家;生烦死畏,却顺事安宁,深情感慨,此乃儒学。”这大概是受宋儒的影响。
《论语集注》说:“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张载曰:“存,吾顺事;没,吾宁也。”(《西铭》)其实宋儒之学与孔门儒学相去甚远,多掺杂了佛家思想。孔门儒学“深情感慨”有之,但“生烦死畏”不多,更不“顺事安宁”,而是执著现实,勉力践行,深情追询,超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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