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者 · 张有喜】小小说：​乡村故事•老刘的无奈

“轰隆隆，轰隆隆，……”收割机在麦地里来回驰骋，声响如雷，灰尘滚滚，似浓烟蔽日，像沙尘遮天，大老远就能看得见，能闻到一股呛鼻的尘土味。

这是民勤湖区老刘家在收割小麦。老刘，名叫刘民（化名），种了十几亩地，主要农作物有蜜瓜、玉米、小麦、茴香等。每样庄稼种的都不多，用老刘的话说，这叫“错峰种植”。由于每种庄稼种和收的时间不一样，他们老两口就能按时种上，按时收获，不至于赶到一起，使他们手忙脚乱，首尾难顾。老刘种了三亩地小麦，为了方便种和收，他没有套种，都是单种。

现在是七月上旬，烈日炎炎，万里晴空，空气燥热得似乎一点就着，正是收麦晒麦的好时机。老刘好不容易叫来了一台收割机，这段时间，收割机都要提前预约，老板给你排号，就像去北京的专家门诊看病一样。等轮到你了，才给你收割麦子，不然，你只能眼巴巴地等待。老刘这天早早就收拾好拖拉机，约上同队的老杨、老李和老张帮他一起去收麦子。这四人算是一个互助小组，谁家有大的农活，他们都一起帮着干，干完了这家的活，再干下家的。这样，既不会把一家人累着，按时能把活干完，还能在干活时聊聊天，不觉得寂寞，增加了劳动的乐趣。老刘他们几个男人上地时，他的老伴李秀（化名）去清扫晒麦子的晒场。等一会儿，老刘他们就会把康好的麦子拉到晒场，晒上几天才能入库。

老刘四人还有几个过来等收割机的农民都站在地东头的树荫下看着。中途，老刘送过一回麦子，回来不一会儿，他家的小麦就全部康完了，灰尘散去，麦子全部输送到了拖拉机的拖斗里，今年的夏收基本大功告成。望着黄橙橙的麦粒，老刘发起了感慨：“哎呀，现在的机器就是好，我这三亩多地的麦子很快就收完了，不用再打场。虽然花点钱，人轻松，损耗小。以前用镰刀割，这三亩多地，我和老婆子最快都得三天才能割完。这么大热的天，整天蹲在地里，难受得很。老婆子腰不好，割上一天麦子回到家里，饭都做不上了。”“就是”老张接话道：“若是前两年，你们老两口得用十一二天才能把麦子收拾停当，现在就利索多了。还是机器好！”老李说：“是啊，好是好。机器虽好，还得人操作。你们看，今天开康拜因的这几个外地人还算是年轻的，不过，我看他们起码都四十几了。我们这些人都六十过了，村里最年轻的都在五十左右，我们就是末代农民了。以后，我们干不动了，这地咋办呢？谁来种？没有庄稼，全国这么多的人吃啥呢？现在的年轻都不回农村，宁可去打工，也不当农民。农村没人了，这乡村振兴怎么振兴啊！”

老李是这几个人中文化程度稍高些的。他平时爱看新闻报道，爱看书，爱读报，对国家大事也比较关心。眼看着农村的人越来越少，且老人多，年轻人少，他对此忧心忡忡，总担心以后的地该咋种。不种土地，人吃啥？所谓“民以食为天”，粮是民之根本，农业是国家之根本。我们这样一个十四亿人口的大国，粮食自给自足是非常重要的。

老杨听到老李的话后却不以为然：“你操那么多的闲心干啥呢？你把你的几亩地种好，一家人能吃上就行了。大家的事，那是国家管的，你能管得住吗？你这个就叫‘皇上不急太监急’。”说完哈哈一笑。老李也笑着摇了摇头。老刘反驳道：“话也不能那样说，虽然这是国家的事，但国家的事也得人干，你看现在，乡里基本上都是些岁数大的人。若是谁家有老人去世，连抬的人都不够。”老张接着说道：“是啊，以后种地还确实是个问题。我们农民现在是越来越难，光景好的年份还有些收入，遇着不好的年份，白受一年苦，还要赔钱！国家提出土地流转，本来是件好事，但种地若无利可图的话，谁还愿意来流转土地呢？”老杨又说：“听说美国一个农民种几百亩地呢，真的假的？咋种过去呢？”“那当然是真的了。人家美国科学技术非常发达，农机非常先进。我前面看过一篇文章，说人家们现在种地都实现什么什么智能了，总的是特别高级，浇水就在电脑或者手机上按一下什么键就行了。不过我想，再过几十年，我们国家也能赶上去的，但我们这辈人恐怕是没那个福气了！”老李说完就招呼大家开拖拉机送麦子。

老刘家的麦子晒了两天，已经干透，该进仓入库了。入库之前，大家都会在有风的时候把麦子扬一下，因为里面仍然有灰尘和麦秸等，让风吹一下更干净。这天下午，正好刮起了西风，老刘和老伴李秀到场上扬麦子。老刘用木锨扬，李秀打掠扫。西风吹拂，清爽宜人，盛夏的酷热似乎一下消退了不少，老刘觉得格外舒畅惬意。看着丰收的粮食，他心悦意舒，哼起了小曲，手里木锨上下翻飞，把麦子高高扬在空中，灰尘、麦芒、麦秸等杂物随风而去，落下的似乎只有幸福和快乐。眼看就要扬完了，李秀突然两眼一黑，一头栽在了麦堆上。老刘大惊失色，扔掉手中的木锨，飞跑过去。由于用力太猛，脚下的麦粒一滑，摔了一跤，膝盖和胳膊肘都擦破了皮。他顾不上疼痛，一轱辘爬起，扑向了麦堆，一边叫着老伴，一边把她抱在了怀里。李秀没有了一丝声息，身子软得像一堆泥一样。

接到电话后，老张、老李、老杨和他们的老伴都赶快赶到了麦场。老李摸了一下李秀的手腕，说：“应该不要紧，有脉搏呢。现在得送医院，最好直接走县医院。”老杨急忙说：“我去开拖拉机，我们马上就走！”“拖拉机太慢，到县里几十公里路呢，赶天黑都走不到，路上也颠得很，病人受不了。我看，还是打120吧！”老李临危不乱，沉着冷静。“对呀！”老张恍然大悟，掏出手机，拨通了120.

不一会，他们就听到了120救护车的警笛声。在这之前，老刘已找好了医保本子，带上了家里所有的现金和一张银行卡。有两个女人准备好了李秀平时换洗的衣服，几样生活用品和一床薄被褥。此时，场上已聚拢了好多人，大家七嘴八舌，但谁也说不清楚李秀到底怎么了。救护车上下来了两位医生，他们检查了一下李秀的瞳孔，听诊了心脏，量了血压。老刘满头大汗，急切地问大夫情况。一位大夫说：“你不要急，人还有生命体征，应该有救。不过，得送县医院，我们乡医院条件有限。你们看呢?”大家都让赶紧送县医院。

老刘的大女儿和女婿早已等在了医院门口，心急如焚，急切地盼望着救护车到来。老刘生有两女一男，大女儿刘英（化名）嫁到了城附近，两口子都是农民。二女儿上了高职，学的是护理，在酒泉一家医院上班，二女婿在银行工作。儿子上了重点本科，两口子都在西安工作，条件不错，有房有车。车在途中时，老刘给大女儿打了个电话，没有告诉二女儿和儿子，他想等一会儿看情况。日近黄昏时，车到了县医院。同车来的除了老刘，还有老李和老张的老婆子。老杨他们留在乡里照顾家里，并和队里的人一起把老刘家的粮食装袋入库。

经CT检查，李秀得了脑梗，俗称“中风”。主治大夫说幸亏送来的及时，若是迟了，可能有生命危险。大夫给老刘他们讲了大致的治疗方案，主要是输液扩展血管疏通淤塞，配以针灸和高压氧舱进行辅助治疗。正常情况下，二三十天便可见效，但很可能留下后遗症，如口眼歪斜、讲话不清、半身不遂甚至完全瘫痪等。老刘听得心惊胆战，汗牛充栋。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什么，只是不断地抓头抹汗。谈到最后，大夫说由于病人岁数大了，在治疗过程中，有可能出现病情加重，突发脑溢血死亡等情况，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老刘一听，两腿发软，蹲在了地上，请求大夫一定要救活自己的老婆子。

第三天时，老刘的二女儿和儿子都回来了。由于要照顾孩子，还要上班，他的二女婿和儿媳没有来。他儿媳自结婚后只来过民勤一趟，住了一晚，第二天就逃也似的走了，似乎再多呆一天，她就会疯掉。经过一周的治疗，李秀渐渐恢复了意识，记忆也还不错。当人指着老刘问她：“这个人你认识吗？”她就点点头，再问：“他是不是你老头子？”她又点点头。看着自己的老伴和儿女们，李秀好像意识到自己的病应该不轻，时不时老泪纵横，老刘想忍住眼泪，但情到深处，哪能控制。李秀虽有好转，但还不能说话，左侧身子一直没有知觉，右手和右腿倒可以轻微活动。医生说，这就是半身不遂，是她的右脑出现了梗塞，导致左半身失去了知觉。老刘二女儿和儿子一周的假期已满，都要回去上班，临走时，他们各给老刘留下了些钱，叮嘱老刘一定要治好他们母亲的病。上班的儿女就是这样，父母有事时，最多就是来看一眼，给点钱，再做别的，就有点力不从心。在李秀后续的治疗中，只能是老刘和刘英照顾了。家里的农活和牛羊等牲畜都是老李他们照管，这一点，老刘倒还放心。

一个月过去了，李秀的病情已大有好转。在别人的搀扶下，她还可以下地走路。左腿虽不能完全用力，但和以前相比，好了不少，至少有了知觉，多少有点力量。后来，她自己扶住走廊里的扶手，可以走一个来回。她讲话仍不太清楚，嘴有点歪。医生说已经恢复得很不错了，让她多下地活动，这样好的会更快些。又住了十天，她的状况没有大的变化，医生建议她出院回家休养，说再住下去也没有太大益处。无奈，老刘雇了辆出租车，把他们送到了乡里。到家后，李秀的心情似乎好多了，人也精爽了，话也多了。一见来看望她的乡里乡邻，她更加容光焕发，还拄着单拐走来走去，显得自己跟正常人一样，可大家都清楚，她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了。

这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一直没有化掉。李秀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有时，吃饭都得老刘喂。老刘既忙外，又忙内，累得精疲力竭，心力憔悴。这时，老李的岳父得了重感冒，不治身亡，享年92岁，已是高寿。丧礼办得还算隆重，按照道人的建议，能搞的形式都搞了，就是人太少，显得冷冷清清，因为他们队里没有多少人了。于是，老刘、老张和老杨他们每天都过去帮忙，因为就在邻村。出殡那天，老刘、老张、老杨和老李的几个亲戚都帮着抬灵，他们队里已凑不够两班抬灵的人了。把老丈人安葬停当后，老李老两口长嘘了一口气，说现在发送个老人太不容易了。他们两个也都是六十过的人，几天熬下来，觉得心疲力倦，茶饭无味。

过了一段时间，老李买了两瓶好酒，煮了一锅羊肉，晚上把老刘、老张和老杨约到了他家，喝酒吃肉。他们几个的老婆子都到老刘家陪李秀聊天。酒过三巡，他们哥几个的话题由老李的老丈人转到了人的生老病死上。老张说：“现在的人太脆了，前脚都好好的，后脚说病就病，说死就死了。我们都六十过了，说不定哪天两腿一登，就去见阎王了。”“来，干一个，我们是喝一回少一次啊！”老杨也是颇有感触。老刘一口把酒咽下，说：“你们说，李秀在那之前一直都好好的，没有任何毛病，怎么突然就得了这样的病！” “老刘啊，说到李秀了，我看情况不太好，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老李接着了话茬。“就是，我打算明年把地包出去些，我少种上点，多了我也种不过去。”老刘显得很无奈。老张深深地吸了口烟，叹了声气，说道：“老刘，万一哪天李秀突然走了，你咋办呢？依我看啊，到时候你就把地全包出去，干脆到儿子些住去吧，顺便也帮帮人家们。住在一起，让人家也好照顾你。不然，你一个人住在乡里，人家也不放心。”

老刘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好像是在吐出一种曾经的骄傲，又好像是在吐出一种莫名的烦恼。他心里五味杂陈，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如何倾诉。老李看了眼老张，似乎是说他不应该提这话。老李应该了解一些内情，但这是别人家的私事，也不好多问多管。老刘两口子曾为自己的儿子自豪过很长一段时间。在周围的几个村子里，他们的儿子是唯一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收到录取通知书时，他们一家人喜得几天都合不上嘴。周围的村民更是羡慕嫉妒，并老拿这样的话教育自己的孩子们：“你得好好学习，将来要像谁谁一样考上好大学，到时候不但你骄傲，我们光彩，就连我们的老祖宗都会扬眉吐气的！”可到现在，还真没有一个学生能超过老刘的儿子，这让老刘愈加意得志满，春光无限。更让他高兴的是，儿子大学毕业后，还在西安找了份好工作，连女朋友都是名校毕业的高才生，还是西安市人。老刘两口子累死累活，在西安市给儿子买了房，还买了车。他们觉得不能让自己优秀的儿子被别人瞧不起，不能不如别人。

可事情往往有两面性。许多人常常只看到了一个方面，或者是只注意了一个方面，忽略了另一个方面，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晓得其中的酸辣苦甜。老刘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长长出了口气。那口气，好像压抑了很久，好像是从内心深处呼出。他说：“我还是觉得我们农村好啊，空气新鲜，人自由随意，有一块儿说话的人，不寂寞。住到城里拘束得很，连个认得的人都没有。我们农民，平时都粗疏惯了，到城里人家嫌嫌弃弃的。去年冬天，我不是胃里不舒服吗，儿子让我到西安的大医院里去检查一哈，在儿子家里住了一周，简直就是坐牢呢！儿媳妇对我客客气气的，好像我是个客人。吃饭时，我用的是单独的碗筷，盘子里放个勺子，让我把菜挖到碗里吃，他们自己倒用筷子夹。我洗完脸，儿媳妇都要把脸盆彻底洗一遍；我每次上完厕所，她也要把厕所冲洗一遍；我还得天天洗脚。你们说，这个样子，我咋能常住呢？还是老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我就住在我这土窝窝里，到哪天实在动弹不动了再说吧！”老刘说完，苦笑着摇了摇头，长长地吸了口烟。

回到家后，老刘给李秀捏了一会腿和胳膊。李秀安然入睡，可他怎么也睡不着。他靠在被子上，看着与自己相依为命几十年的老伴，已是满头白发，一脸皱纹，两眼深陷，面色苍白。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将要离他先去，他的心就像石头一样往下坠，沉重得几乎使他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