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立案，为什么这么难？

最近听闻某律师因为诉前保全殴打立案庭法官，引发律师界热议。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法律人的检索能力都很强，稍微搜索一下案件始末，了解来龙去脉，都会有基本判断。作为一名律师，我的看法是：1.律师维权应理性，人身攻击不可取，两败俱伤无益处。2.虽说律师是一个相对理智的群体，兔子急了还咬人，老实人逼急了，可不就得干点出格的事儿。

说来也巧，近日，外地Z律师找我合作，说法院本已经同意诉前保全，保全材料也已经邮寄给法院，后法院又以“人事变动”为由拒绝诉前保全，要求先立案、再保全。

Z律师觉得远程邮寄似乎解决不了问题，想找个当地律师协助办理。

“你这个案子跟最近某律师打人那个案子，很像啊？”我说。

“可不是吗”， Z律师回复道，“我也感觉我陷入了那位律师的困境。”

“那你这案子，我不能接。”我说，“我怕我也会打人。”

Z律师的要求是，诉前材料要回来，直接申请诉讼保全。但是，法院是否允许如此操作，是个巨大的未知数。法院很有可能以材料仅适用于诉前保全为由，要求重新提供保全申请和保函。重新买保函，那可是真金白银，双份钱啊，当事人能不能干也是个未知数。又或者会有其他千奇百怪的理由，将案子拖延至年后立案和保全。马上农历新年了，我还想好好过个年，这么烫手的山芋，还是不接了吧。

一、律师打法官，透露哪些问题？

“我案子都提交给法院X个月了，还没立案。”作为律师，对这句话，应该感同身受。

法院实行立案登记制以来，很大程度上解决了立案难的问题，但依然有不少律师可能遭遇这样的经历，准备好立案材料去法院立案，结果法院以各种理由拒不收案，要求补交管辖方面的证据也就罢了，关键有的立案庭法官会告诉你，你这证据不足，所以我不给你立案。这是什么逻辑？立案庭还要兼任审判庭的职能吗？

纵然，案多人少、年底结案率、疫情导致的静默、阳过后的停摆……都是立案难的原因。然而，当没有上述因素影响的时候，立案难问题依然突出。

我也跟立案庭法官交流过这个问题。立案庭法官的说法林林总总，总结起来，无非就是，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是体制内没办法，法院就是这么规定的，领导开会就这么讲的，我们只能这么执行。

身在其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难处。律师打法官，背后反映的是立案难、保全难等一系列执业难问题。

01

立案难

如果哪一次立案离奇顺利，我都要发个朋友圈炫耀一下，本就该如此的“必需品”，竟然变成了“奢侈品”。这是一个值得反思的问题。

律师立案难，年底立案更难。最高院几乎每年年底都要出面呼吁一次，不要为了结案率而不予立案。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表面上收案，实际上要么强制先行调解分流，要么案件堆放到年后再录入立案系统。

法院案多人少压力大，喜欢用调解来分流案件，而且不按法律规定的自愿调解原则，很多时候是强制调解。本律师曾经试图用被告联系不上、被告不同意调解、原告不愿意调解等各种理由去反驳，但都无济于事，立案庭法官一句“这是法院的规定”，就给律师打发了。

很多案件，根本不存在调解的可能性，而且调解很耽误时间，稍不留神就是1-3个月的时间被浪费，但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02

立案过度审查

除了强制调解分流和拖延立案，另一个问题是立案过度审查。

说一说本律师在立案庭，作为第三者观察到的立案奇遇。

法官：你这什么关系，一下子就借100万元。为什么借钱？

律师：搞房地产的，有钱，有借条，有凭证，证据都有。

法官：你这期内利息按36%主张的啊？

律师：是的。逾期利息按24%主张的。

法官又问了很多问题，几乎相当于把案子审了一遍。

（此处省略30分钟）

法官：马上到三点了，今天交不了费啊。

律师：好的，我明天交，今天先立案。

我（心理活动）：立案庭立案，形式审查就行了，也没有审判职能啊，这问的也太细了吧，话说我有一次在某个法院立案，立案庭也是，查问的特别仔细，我还不能不回答，不回答人家给我找个理由不立案，对不起当事人啊，但问的这些问题，和立案也无关啊，管辖没问题，立案材料没问题，诉讼主体没问题，其他都没问题，根据民事诉讼法，符合立案条件啊，问那么多干嘛？哎，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事儿办成了比什么都重要，演员为了演好戏，还能把自己大冬天在水里待一会儿的事当敬业吗？同理，律师还能跟当事人诉苦“我们律师难，你们不懂律师的苦”吗？你就是干这个的，还有啥可说的。

（当时民间借贷年利率24%，现在是四倍LPR。——笔者注）

03

保全难

经过本律师长期观察，发现有一招破解法院强制调解，尽快立案。那就是，申请财产保全，立案时准备好财产保全相关手续材料。

律师：您好，法官，本案需要诉前财产保全。

立案庭：我们法院规定，诉前保全不给做。（不管你相不相信，这真的是常态）

律师：那麻烦今天立案，我们申请诉中财产保全，材料我都带来了，我等一等，系统将案件分类给法官后，我直接联系法官也好。

立案庭（立案操作后）：去交费吧，一会儿能查到承办法官。

承办法官是有了，但是后续的麻烦事儿一点也不少。如果保全材料齐全并且提供财产线索，诉讼保全相对容易。但如果无法提供财产线索，诉讼保全、网络查控财产都会面临被法院拒绝的挑战。

04

调查取证难

律师调查取证，任何一个相关部门但凡有点权限的窗口人员，都可以让律师吃闭门羹。房产、工商、婚姻、档案、银行、保险、税务……拒绝律师调查取证的理由可谓五花八门。一句话，要符合要求太难了。

即便调查取证手续符合要求，一些细节上，也会让律师体验不佳。举两个例子：

1.律师想去工商查企业全部底档（有的档案多达几百页），窗口工作人员嫌打印太多，拒绝提供全档，这是常有的事儿；

2.律师查房产信息，以前凭律所调查函“以人查房”，后来限制只能“以房查房”，并且需要法院立案证明，房产坐落必须和房产证完全一致，错一个字就无法出具查询结果。

律师调查令制度缓解了法院案多人少的尴尬，将法官从费时费力的调取证据中解放出来，赋予律师调查取证权限。但是，律师申请调查令也颇费周折。首先，必须有两名执业律师，这意味着当事人的律师费成本增加；其次，法院要求各不相同，有的只需要律师在调查令申请书上签字，有的需要律所盖章，有的要求两名律师必须在同一个律所，有的法院则无此限制；最后，个别地方的律师调查令调查范围有限，只能在本省使用，出省则会被拒绝。举个例子，辽宁律师去调取微信和支付宝相关证据，腾讯公司和支付宝公司会以“辽宁高院规定调查令仅适用于辽宁省内”为由拒绝律师调取证据。

二、立案难，律师如何破局？

01

投诉并不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反而是个麻烦制造机。

第一，首先是时效问题，最高院大法官信箱@大法官是非常有用的投诉渠道（不知道的赶紧收藏），但是个人的体验是，投诉后往往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反馈到被投诉法院。既然当事人已经急吼吼地等不及要投诉或者催促律师投诉了，那么必然他是等不了这一个月的处理时间。

第二，投诉有效，立案成功。投诉对法院考核有很大影响，这个案子在后续诉讼过程中，会不会遇到磕磕碰碰或者被人为制造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都不得而知。

第三，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投诉无效。

第四，投诉是单方面的，不能撤回，假设你投诉后，又撤诉了，那么你就要面临配合被投诉法院解决投诉的问题，至少要跑去法院一趟，写个情况说明，好让法院跟上级领导交差，消除不良影响。

作为一名经常和法院打交道的律师，遇到法院不按法律规定立案的时候，建议不要轻易投诉。因为当事人可能一辈子只和法院打一两次交道，但是律师要一辈子和法院打无数次交道。一次投诉，会让律师以后的工作很难开展。所以，最有用的方式，是避开雷区，习惯挑管辖问题的法院，尽量绕着走。

02

开拓思路，更换案由和管辖法院

与其投诉后漫长地等待，律师不如多想想办法，换一个法院去立案。我有两个案件都是这样处理的。

1.第一个是继承纠纷。

这种纠纷，最常遇见的就是亲属持有医学死亡证明，这给继承人带来很大的困扰。我这个案件的当事人呢，是唯一继承人，但是其他亲属认为有利可图，占有死亡证明，拒绝交还。

当事人的诉求是要回死亡证明。死亡证明这个东西，你说它是物吗？它就是一张记载着被继承人死亡信息的纸，没有任何价值。非要说它是“特定物”，对当事人有一定的纪念意义，勉强可以往返还原物纠纷上面靠一靠。

可是提起这个诉讼简直困难重重。首先，要证明死亡证明确实在被告手里。其次，就算胜诉，如何执行？被告当庭撕掉，或者说毁掉了，丢掉了，不见了，你是一点招都没有。最后，就算这个死亡证明尚存，你也胜诉了，也执行了，怎么执行呢？被执行人就是不给，你还能让执行法官去跟他抢吗？对方是那种怕拘留罚款的人吗？

一开始按当事人的要求，提起返还原物纠纷，因为当事人只想要回一张死亡证明，不愿涉及遗产分割问题。被告所在地法院也拿不准要不要立案，拖了很久。权衡利弊之后，我建议当事人绕开死亡证明，换个案由，在遗产所在地提起继承纠纷，直接继承遗产，一步到位。

在另一个法院立案之后，经过一系列调查令调查取证，很快就调解结案，圆满结束了。

2.第二个是民间借贷纠纷。

这个案子邮寄立案之后，法院迟迟无下文。倒也不是法院无作为，确实是因为当地受疫情管控影响，法院无法推进工作。

急当事人之所急，原先是在原告户籍地立案的，后来想了一个办法，跟原法院说明情况，就在经常居住地法院立案了。更换法院之后，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就调解结案了。

没想到，第一个法院收案8个月后，提示我交费。当初跟立案庭已经说过，不需要立案了，他们也说做个登记，把案子抽出来，结果还是录入立案系统了。我跟立案庭沟通不交费了，按撤诉处理。保险起见，法院要求做个笔录，终于结束了。

03

依法救济

并非所有案件都能通过以上方法解决。因为大部分的案件，事实清楚，案由和管辖确定无疑。

这种情况，遇上法院不立案，就只能依法救济了。

1.前面说过的最高院大法官信箱@大法官是非常有用的投诉渠道。

2.要求法院出具不予受理裁定书。这种情况，法院一般不会出，请示庭长后大多会立案。

3.人民法院既不依法予以立案，亦拒不出具不予立案裁定书的，可以向人民法院监察部门提出监督请求，由监察部门协调处理。

4.对立案工作中存在的不接收诉状、接收诉状后不出具书面凭证，不一次性告知当事人补正诉状内容，以及有案不立、拖延立案、干扰立案、既不立案又不作出裁定或者决定等违法违纪情形，可以向受诉人民法院或者上级人民法院投诉。

具体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摸索。一个律师，执业过程中难免遇到立案难的问题，怎么圆满地解决，也是一门学问。

三、那些年，我的奇葩立案经历

01

迟到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我代理的一个特许经营案件，根据省高院集中管辖的规定，应该由D市X区人民法院管辖，但合同约定是Z区法院管辖。Z法院以集中管辖为由，不予立案，X法院认为被告户籍地在外地，不应该归D管。无奈，只能曲线救“案”，好不容易在L区法院立上案，结果被告还提管辖异议，说是合同约定归Z管辖。L区法院只好裁定移送到Z。Z依然认为不应该由其管辖，遂上报中院。中院最后指定由X区法院管辖。一个本来就应该由X管的案子，兜兜转转，历经一年左右，才最终到属于它的管辖法院。当事人已经耗不起这个时间和精力了，在立上案之后没多久，勉强同意了和解方案，撤诉了。

法律界有一句经典的名言：“正义会迟到，但不会缺席”，但我们不禁要问：迟到的正义，它还是正义吗？

复盘这个案件，不免为当事人感到可惜，也是执业生涯里的一个缺憾。案件在互相推诿、四处碰壁中，耗费诸多时间精力，最后草草收场。如果当时能够坚持立场，给大法官写信投诉、要求法院出具不予立案裁定、上诉……是否会有更好的结局？答案未必。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02

硬核立案记

曾经代理了一个抚养权的案件，主要是协助外地的律师在本地立案。这个案件的承办律师，原本在网上立案，法院过了很久没动静，最后告知律师，因为小孩的出生证明是美国加州的，所以需要补充证据，提交亲子鉴定报告。但是孩子在被告身边，原告怎么可能提供亲子鉴定报告呢？这是mission impossible呀。当事人和承办律师都希望尽快立案，因为已经拖太久了。

律师接受当事人委托的案件，没有一个案件是简单的。如果简单，当事人自己就解决掉了。律师接受律师转委托的案件，那是难上加难。

我接手这个案件后，打电话预约立案，这个电话就打了一整天，一直打不通，第二天打了信访电话，才最终能打通立案庭电话。预约后，到现场立案，因为疫情原因，工作人员不让进去，只能在门口等立案庭法官到门口接待。恰逢当天下大雨，我一把伞撑在外面等了很久，法院姗姗来迟，看了材料，又拿进去了。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才折回来。为了显示对本案的慎重考虑，说是问了民事法庭的法官，这个案子需要我们补充小孩国籍在中国的材料和亲子鉴定报告，然后把立案材料退回来了。

亲子报告因为客观原因，肯定是提供不了了。孩子在美国出生，多半是入了美国籍，中国国籍的证明必定也是没有的。但是，万一孩子在国内有户口，那不就好办了吗？于是乎，大下雨天的跑到派出所查询，果然，国内根本没有小孩的户口。

无奈，只能最后一搏了，再次提交立案材料，就算不给立案，也得让法院出个不予受理的裁定啊，不受理也不出书面裁定，算什么？如何保障当事人的诉权？

于是，除了提交立案材料，我还提交了一份《情况说明》，详述了法院应该立案的理由，以及如果法院不予立案应出具书面裁定的要求。

两天后，再次拨打立案庭电话，抱着法院依旧不予立案的心态，询问是否可以出具不予受理裁定书，法院告知可以立案，我当时又惊又喜。本来我都已经做好了法院不立案、也不出具任何材料的准备，下一步都预设好了，找法院监察部门或上级法院投诉。好歹要给委托律师一个交代。谁承想，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做律师，真的应该“硬核”一些，太软就得牺牲当事人的利益。

四、律师是一个什么样的职业？

01

“律师这个职业，其实是一个看起来很美、听起来很阔、说起来很烦、做起来很难的职业。”[1]

很多律师都喜欢这句精辟的话来形容律师职业，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句颇具文学化的表达背后，实际上，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律师为什么自杀？这也是前中国律师杂志社总编辑刘桂明先生2009年在其新浪博客发表的一篇博文题目。时隔14年，再去读这篇文章，依然能引发共鸣。“律师执业‘难’，难的是执业环境。社会环境对律师职业不能理解，司法环境对律师工作不够支持，律师面临的执业环境不太理想……”

02

前辈们大局俯瞰，已经凝练出了律师职业的酸甜苦辣。作为一名中国执业女律师，我个人的体验也是五味杂陈。

律师行业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现象，微信头像都是职业形象照，工作时宝马奥迪奔驰，开庭后可以在法院周边公园闲庭信步，喂喂鸽子，随手拍照发个圈，看起来的确又美又阔，自由散漫。

然而律师执业过程中的烦难不比任何职业少，有过之而无不及。律师游走在体制外，时常遭遇公检法误解、歧视和看不惯。

网友们的一张图，可谓对公检法律司各个职业的神总结：

图片来源：网络

在律师眼里，公检法都是一伙儿的，律师才是正义最后的守护者。在公检法眼里，律师啥也不是，就是事儿逼。美和阔是假的，烦和难是真的。有人说，在律师行业里，有一个公认的“三五八定律”，即工作三年方入行，苦干五年有饭吃，坚持八年才能走上一条专业化的道路，正式跻身律师界。律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职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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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发出你的声音

律协专业委员会中，有一个律师权益保障委员会。这个委员会，会不定期组织与公检法司的沟通工作，提前向律师征求执业过程中的问题，建议律师一定要利用好这个机会，表达自己的诉求。执业中遇到任何问题，也可以主动去反馈，有律协出面帮忙解决，能够大幅提高成功率。

律师习惯做孤勇者，但要记住，我们不是一个人在奋斗。律师不仅是个体，更是共同体，发出自己的声音，为律师行业良性发展呐喊。

[1]刘桂明：《律师为什么会自杀?》https://blog.sina.com.cn/s/blog_4a47cd200100f65l.html，最后访问日期：2023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