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图书馆当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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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陌生的小城。

市立图书分馆在市郊,从车站要转三路公交再步行一段才能到达。

旁边不远就是本地最大的煤矿,附近家家户户都烧煤,天空永远都是灰沉沉的。

这种气氛才是最适合我的,我不由得想。

算上新来的我,整个图书馆就只有三个人,这个并不算小的图书馆名为市立分馆,却是矿上所有,除了矿上的人几乎再没有人来这里,而这里的图书除了报刊杂志外几乎无人去动,里面永远漂浮着呛人的灰尘。

我来了之后,老赵和小齐动手在一间图书室里拼了张木床,就是我的宿舍了。

他们都住在矿上,这图书馆本来晚上无人看管,现在就交给我了。

还有一间图书室里另放了一张小铁床,小齐告诉我那是老赵的,和老婆吵架后他就睡在那里。

图书馆当初是矿上一位领导批准建立的,建立之初很是红火了一阵,市里大报小报蜂拥而至,市领导也来致辞。

馆长由矿上的那位领导兼任,他还做了其他一些类似的政绩,所以很快升迁离开了。

接下来的领导起初也兼任着馆长,但终于以太忙分不开身为由就把馆长一职交给了下面的人兼着。

再后来就单设一人为馆长不再兼任矿上的工作,这一下馆长就没人做了,在矿上挖一天煤够馆长吃喝半拉月的。

推来推去终至于要废弃了,最后有人拍板将这图书馆转至市立图书馆名下,不再隶属于矿上,行政管理由市图书馆负责,但员工工资和每年的购书费由矿上拨付。

市立图书馆调了几拨人,但谁都不愿意在这里长做,最后还是要在矿上选人。

矿上安排了一批因工受伤的来图书馆工作,市图书馆再给一部分补贴,就这样总算把这个图书馆给维持了下来。

我来到这儿时图书馆只有老赵和小齐,还有一位老王到了退休的年龄回老家了,我就是来接替他的。

老赵在矿上挖了半辈子的煤,把家也安在了这里,临了临了出了点事故,腿跛了,就来这图书馆挣点闲钱,儿子在市区上高中,转眼要考大学了。

自从老赵伤了后,家里的收入锐减,老婆几乎天天和他闹,所以隔几天他就得在图书馆睡上一次。

老赵的老家在东北,好多年都没有回去过了,在矿上也没有老乡,每天自己窝在家里喝闷酒,白天在图书馆里手上也拎着酒瓶子。

小齐家三代都在矿上挖煤,小齐挖了两年实在受不了了,嚷嚷着不干了,他爷他爸就找人把他放在了这图书馆里。

小齐几乎整天待在馆里,早上很早就来了,晚上一直磨到关门还不愿走。

小齐说他讨厌回家,一回家就听到他爷他爸对着他唉声叹气数落他没出息。

老赵对我说小齐一个人在偷偷地准备成人高考,背着家里考了两年了,不过脑子不灵光,怎么也考不上。

老赵说别看小齐那孩子平日里蔫了吧唧的,内心可要强呢,自己偷偷学习还不让别人知道。

老赵凑近来拍着我的肩膀,“腊月你是大学里出来的,有时间多帮帮他,那孩子可怜呐,生在矿上又没把子力气,脑子还不太灵光,老让人在背地里笑话,如果真能考上就好了。”

腊月,我的名字,因为出生在农历腊月,爸妈就给了我这么个名字,可真够随便的。

爸妈当初是有多不喜欢我的到来。

从小到大我一遍遍地跟人解释我的名字,解释得我一听到这两个字就厌恶得胃直抽搐,也因此我很讨厌熟人朋友,从小就希望全世界都是陌生人,永远也不要相识,称呼起来只用“你我他”就足够了。

我来到这里就是因为这里离家足够远,这里的所有人全都是陌生人。

这个图书馆里只有两个人,我不需要再去认识更多的人,这让我很安心。

图书馆早上九点开馆,小齐八点不到就来了,来了就躲进一间图书室里,到午饭前都不会出来。

偶尔我故意从那门前走过瞟一眼他在做什么,却总见他手捧着脑袋发呆。

午饭时回家,来后又是发一下午的呆。

晚上闭馆以后才极不情愿地从屋里踱出来,一步一挨地回家去。

老赵通常是十点钟才过来,在馆里略坐一坐就起身回家为矿上的老婆准备午饭,半下午再过来,坐到闭馆前,和前来看报的几个工友聊聊新闻,打听打听矿上的消息,之后就一道回家去。

我被安排在了前台登记处,专门负责借阅图书的人员身份登记,但在我离开此地之前,从未有过一次登记身份的机会。

根本没有人来借阅图书,虽然原则上来说任何人都可以来本图书馆借阅,但来这里的全是矿上的人,而这些人也只是到阅览室里看看报纸聊聊天,而阅览室是不需要登记的。

所以,我的工作实质上也就成了闭馆后整理整理报纸打扫打扫阅览室以及隔几天取下旧报换上新报,如此而已。

遇到下雨天还有儿子回家的日子老赵就不过来了,阅览室里也没了人,偌大的图书馆就只剩下了我和小齐。

小齐照常在屋里发呆,我只好到馆里随心转转。

图书馆有不少房间,每间都排满了书架,架上全放满了书。

我的房间四周也是书架,摆的是中国史。

每个房间都是一个类别的书,小齐在用的是政治学和心理学的分类房间。

房间太多了,又无人打扫,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

刚来时我还热情地一间间房屋一排排书架一本本书去打扫拍拭,但只清理了三间就累得受不了了,之后再也没去打扫过,只是在想读哪本书时取下来拍拍这本书上的灰尘而已。

我就睡在这样被灰尘包覆的世界里,通常一觉醒来,脸上身上像是被镀了一层薄薄的均匀的膜。

偶尔穿行在深处的房间里时,脚下会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手臂掠过的书架上尘土飞扬,像是一群群书的精灵在飞舞游荡,我离开之后它们仍躁动不安,有些精灵就势扯住了我的衣服随我出了这房间。

晚上睡觉时,我总感到那一群群的精灵在深邃的房间里跳舞,伤心地跳着只有自己欣赏的寂寞的舞。

偶尔,我会在幽深的房间里发现一本梦寐以求的好书,这就顾不上一切,一屁股坐在没脚踝的浮土上贪婪地阅读起来,直到老赵或是小齐来向我告别,我才回过神来抖落掉身上半指深的灰尘,提着书来到前台,送走他们闭了馆,躺到床上继续阅读,夜深时伸个懒腰,才意识到这一整天又没有吃东西。

大学时养成了不吃早饭的习惯,半年前和芳芳分手后就开始常常忘记吃饭,有时在公园的长椅上会不知因为什么就呆坐上一整天,直到灯火阑珊才想起忘记吃饭了,可又实在没胃口,就这样回了住处趴在床上直挺挺到天亮。

至今也没有弄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分手,但既已分手了也就不再去想了。

我和芳芳大学里相知,之后又在同一地方工作,再后来就分了手。

我回了家,告诉爸妈我辞了工作,爸妈一听就开始数落我,那么好的工作,费了多大的劲豁出去多少脸皮才给弄进去的,怎么能说辞就辞了,以后见到人家可怎么办,爸妈的老脸往哪放。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整天都没有出来,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最后忘了吃饭,因为爸妈也没有叫我。

那时起我就开始常常忘记吃饭。

来这里时顺手在车站前的超市里买了只电饭煲,但到这里后却从未用过,一直放在房间里的书架上,现在早成了泥塑模样,变作一件古朴的艺术品。

老赵的房间里有一只电炉,和老婆吵架后老赵就跑到图书馆来架起炉子在这里做晚饭,总是下面条,两人份,也拉了我来吃。

从书架上搬下来几摞书权当桌椅,从床脚拎出一瓶白酒,再在口袋里摸出一把萝卜干摆在一本书上,喝口酒咬口萝卜干。

把酒瓶递给我,我也试着学他的样子,喝口酒就口萝卜干。

那酒真烈,第一口就把我呛得眼泪直流咳嗽了好一阵,老赵看得哈哈大笑,一肚子的闷气全喷了出来。

从这我学会了喝酒,以前我是滴酒不沾的。

我们一人一口地喝起来,萝卜干全吃完了,面条却没有动。

我总是第一个吐出来,吐得满地都是,老赵拍拍我的背,起身从书架上捧起几把浮土,撒在我吐出的东西上,第二天早上再和凝成一团儿的面条一起清出去。

偶尔,心情好和老婆关系也不错时,老赵会拉了我去他们家里吃晚饭。

老赵家在一处台子上,早年矿上为双职工家庭修建的一栋六层的小居民楼,如今老旧得像是千年前的遗迹,家家阳台上都挂着一两件似乎永远也不准备收进去的衣物。

居民楼离图书馆不远,老赵跛着脚踮几分钟就到。

进门前先要爬上一段台阶,老赵在前面一拐一拐地爬着,瘦削的背影忽高忽低的,很难想象这曾经是一个伟岸高大壮实的挖煤工人。

老赵家在三楼,要再爬两段极窄的陡峭的巷道样的楼梯。

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就进到了老赵家里。

老赵有些难堪地解释,每年过年时都要漆一遍这铁门,还是给锈得不成样子了。

家里比从外面想像的要宽敞,我似乎松了一口气。

见到了老赵的老婆,意外的富态,白白净净的和老赵几乎就不是一路人,很难想像是在煤矿上工作的,一脸和气,待人很热情,一进门就招呼着我坐,还递给我一个水灵的红苹果。

看那样子,根本不是个会和老公天天吵架的人,我有点气愤起老赵来。

饭菜和房子不相称的丰盛,气氛也很融洽,其乐融融得让我恍惚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多少多少年都没有吃过这样的一顿饭了。

好像,我也从未吃过这样的一顿饭,家里爸妈和我吃饭时总板着面孔,谈论我时不是学习就是工作,所以我害怕和爸妈一起吃饭。

这些年我也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吃饭。

我不明白,在如此幸福的环境里,老赵怎么还能吵得下架,怎么还能隔三差五就躲到图书馆里和我一起喝闷酒。

之后老赵又拉我去过他们家几次,每次都是这种氛围,让我一次比一次更期待着。

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这么幸福老赵还会吵架呢?

人啊,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生物。

图书馆左手路边不远有一排小饭摊,随便搭个棚就卖饭了,自是远比不上老赵的家宴,但我只有在这里解决吃饭问题。

饭菜都很便宜,量也很足,只是坐下来吃一会儿,碗里就会有厚厚一层土,和了饭菜吃下去,一顿能饱上三天。

时常一阵风起,桌上就看不见了碗筷。

想吃好点除非坐公交去市区,也是一样的饭菜,只是灰尘飞不进来,总算是些纯粹的饭菜味儿。

吃腻了尘土和煤灰,就会跑到矿上的小卖部打打牙祭,买些袋装的盐焗鸭腿回来啃啃。

自然图书馆的这点工资不能由着我啃鸭腿,更多时候是买些封装好的面条回来用老赵的锅煮了吃。

虽然图书馆里一样是浮土,但至少风吹不进来。

营业员是一个小姑娘,高中生的年纪,套着大人的蓝色工装,扎着高翘翘晃悠悠的马尾。

每次去都看到她在吃东西,不是红红的辣条就是白白的泡椒凤爪。

我很奇怪,矿上怎么会用这么一个营业员。

老赵告诉我,小卖部的那个小姑娘叫韩倩,是他儿子的同学,初中毕业后就在那里看店。

那店铺是自己家里开的,她父母都在矿上,想让女儿上大学,女儿却没这个能力,下学后就弄了这个小卖部,不想让她受那份苦。

去的次数多了,开始聊上几句。

韩倩像外表一样很健谈,自然而然地却又让我厌恶地问起了我的名字,我只好不情愿地解释起来,她听了“咯咯”一笑。

跟这样一个活泼的小姑娘谈话并不会让人觉得讨厌,相反还很期待。

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幻想,对我所说的枯燥的大学生活抱着莫名的憧憬。

韩倩的父母都是四川人,她却是出生在这个矿上,吮吸着矿上的煤灰长大,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步。

本来她想去外地上大学,结果却连高中都没有考上。

韩倩说再过上一两年她就去外地打工,然后就嫁在外地,再也不要回到这矿上。

休息日,韩倩跑来了图书馆,塞给我一包鸡爪。

我问她怎么得空到这里来,她说她妈今天休息在家看店,她就跑出来玩了。

撕开鸡爪捏给我,我闻到那股辣味直皱眉头。

“怕吃辣?”

是,我从来都是吃甜食的。

看到我皱眉,韩倩咯咯笑起来,她的牙很好看,我现在才注意到。

“我妈说能吃辣才能当家,像你这个样子以后肯定是个耙耳朵。”

说着凑近来一定要我吃,我接过来伸舌尖舔了一下,辣得我直咳嗽,韩倩则笑成了一团,直起腰来时泪珠子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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