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
不光是花凝，她的那两个姐妹，也都沉睡在石窟中。
乌藤密集粘稠的根须扭曲着上下舞动，有的已经伸出石窟外头，一根根藤须在水中轻轻拂动，似有无数双手，在向我招摇，一点点吸引我往前游过去……
“你疯了吗？！”花藤猛地扇了我一巴掌。
我一激灵陡然清醒：差点就被吸进石窟了。
再细看那些水底生物，不论是游鱼还是其它软壳类动物，都被石窟吸进去，眨眼就被乌藤溶解吸收，藤须像舌头一样贪婪地卷动着。
身侧不远处传来护灵队女子颤抖的声音：“怎么办，没有树灵，我们也会被卷走！”
流萤强自镇定，想安抚她们，声音却有些发虚：“不会的，石窟只收亡灵……”
话音刚落，她的身体忽然像落叶飘零般飞走，变故几乎是眨眼间发生的。
一股腥风迎面扑来，水波动荡不止，所有人的身体都在水中失去平衡。
慌乱之中，我根本来不及细想，只凭身体反应，猛然出手拽住流萤的脚踝，却被她身体带动着不由自主往前翻滚了下去，一根乌藤嗖的一下缠在我腰间，将我拉回来。
回头一看，却见花影巍然不动，手腕间乌藤纷飞，所有人都像葫芦一般挂在上面，一个连着一个，乌藤的末端被花影深深扎进水底岩石上。
我拉了一把流萤，想将她拽回来，却感觉手上一轻。
待看清楚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流萤的半个身子已经被石窟吸进去，无数的藤须舌头一般紧紧缠住她的头和脖子，竟然将她生生拉扯断了头，她的身子在藤须舔舐下快速溶解，很快只剩下半条腿。
我脑袋一嗡，只觉得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有想吐的冲动。
那莫沉人影都还没见着，我们的护灵队首领就已经折了，这个交换计划根本就是送死的，花影怎敢如此托大！
我双眼悲愤地看着花影，也许她压根没打算让我活着。
花影面色漠然，从头到位没有看流萤一眼，只是警惕地查看四周。
石窟里的呼吸依旧，像个活死人墓地。
“莫沉，我倒数十声，如果你不出来，我就把她推进石窟！”花影对着静谧的石窟朗声喊话，“十，九，八，七，六……”
我陡然紧张起来。
眼看着十就快到了，水中半点动静都没有。
我心里一阵绝望，花影面色突变，手腕一抖，竟然将我往最近的一个石窟大力推过去，我拼命挣扎着后退，可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被石窟吸走，乌藤根须摇摇晃晃朝我脸上拂过来……
“你的人，我不都给你放了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自石窟顶端响起。
我费力地转过头去看他，目之所及，头皮蓦地收紧，身体僵硬。
他骑坐在一条乌金色的巨蛇上，抱臂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们，细看那蛇身的鳞片微微翘起，闪着一阵冷幽幽的光泽。
蛇身缓缓的在水中游动，男子嵬然不动，像是它的主人似的。
男人身后，一群群青幽色的人影自石窟背后蹿出来，鬼魅一般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们。
一片惊呼声响起，那些护灵队的女子开始骚动不安起来。
“树灵，树灵怎么会听人鱼兽驾驭……”有人声音发颤的问。
花影手一收，将我拉到胸前，两指控住我的喉咙，两眼喷火地注视着他。
这是一个极年轻的人鱼兽，身形高挑，面容俊朗，手上戴着一只扳指。若不是通体青幽色的鱼鳞和发白的眼球，几乎与人类男子并无二致，甚至可以称得上帅气。
花影：“我们的人在哪？”
莫沉一指石窟：“都在里边，东南向，你要不要过去数一下，一个都不少。”
花影：“你把她们都杀了？”
莫沉大笑：“我不杀她们，你也不会让她们活着离开万象窟吧。”
说着，他笑吟吟地自蛇身上飞跃而下，落到护灵队女子们身前，那些女子皆是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双手举到胸前，弓箭扬起呈防御姿态，脸色却有些发白。
莫沉道：“知道花影为什么只带了你们几个过来送死么，因为知道秘密的人太多，她收拾起来麻烦。”
“只不过，她没想到，那条大蛇——”
说着，他顿了顿，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噢，就是你们说的树灵，对吧，它似乎对我喜欢的紧，今日特地带我来这里，大约是想一起看个热闹。”
护灵队的女子们面面相觑，惊惧之色从眼中泄露出，人心自乱。
我被他这么一提醒，之前隐约想不通的地方，似乎有些光亮透进来：
花凝她们转瞬死在人鱼兽手中，护灵队的女子们也对人鱼兽有所畏惧，可见这些年鱼族人在人鱼兽手中吃了不少亏，可为什么花影却对同胞死亡无动于衷，甚至敢带着二十来个人赴约，她是不怕死，还是鱼族人根本不会死……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觉身体一轻。
竟是花影将我猛的往前一推，我陡然失控，往水中飞出去。
“射箭！”花影口中发出指令。
下一瞬，护灵队女子像被什么控制了一般，四下散开布阵，面无表情，纷纷执起手中的弓箭，尖锐的箭头从四个方位齐齐向我身体飞来。
我的双手双腿瞬间被射来的箭弩击中，箭头倒钩骤然拉紧，我被固定在石窟上方，一动不能动，一股钻心的疼痛直冲头顶。
火光电石间，有些碎片化的画面，飞快掠过我的脑子：
染血的铁链，高举的匕首，切开的脊背，女人痛楚的眼睛……
只觉太阳穴突突的跳，剧烈的疼痛让我双眼充血。
四肢的伤口，在水中弥漫出嫣红的血雾。
下一秒，一根乌藤缠住了我的脖子，渐渐收紧，迫使我仰着头，身体在水中抽搐。
“莫沉，你还没想起来她是谁吗？”
花影的声音娇柔妩媚，甚至很是享受眼前的一切。
莫沉看着我，眼中闪过几丝疑惑，拳头拽紧，骨节微微泛白，却没有行动。
烟笼云罩的疑惑，乌压压的从我脑海中掠过，花藤渐渐收紧，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既然如此，那我就代你送她一路。”花影冷笑。
说着，花藤骤然收紧，我的眼睛瞬间充血，向外暴突，身子止不住地痉挛。
眨眼间，莫沉自水底用力一蹬，飞扑过来，幽灵一般闪到花影身后，瞬间摁住她肩膀，另一只手紧紧钳她咽喉，花影颈项间忽然生出粗壮的乌藤，攀上他的胳膊，猛的下拽，硬生生将他过肩摔出去。
莫沉双腿自石窟上一蹬，借着反弹力，然后半身翻转，双膝夹住她的头猛然下跪，将她狠狠压跌在地上。
花影身体被击得一软，我脖子上的乌藤顿时松开，呼吸恢复自由。
莫沉胸腔内微呼声响起，人鱼兽们像是得到了指令般，立马四散开飞扑向护灵队的女子们，缠在箭头上的乌藤尽数被它们撕咬断开，几个护灵队女子身体骤然失力，向后飞出去，竟然朝那石窟里跌滚过去，转瞬被吞没不见。
我的身体顿时得到自由，从半空的水中缓缓落下。
莫沉朝我游过来，伸出手臂，轻轻接住我。
一个低沉妩媚，充满魅惑的女声，透过我的耳膜直抵大脑深处。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那一个指令。
她在说：“杀了他。”
原本瘫软无力的身体，忽然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支配，我提线木偶般，骤然睁眼，目光狠戾，双手如电，从腰间摸出那把乌石匕首，狠狠刺向眼前这个人鱼兽男子的心脏。
莫沉猝不及防，赶紧抽身撤步，自水中后翻出去，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那把匕首，还是在他胸前划了浅浅的一道，嫣红的血丝自水中散开，缭绕蜿蜒，和我身上的血纠缠在一起，竟分不出彼此。
花影见状，面露欣喜之色，红唇微动，蛊惑人心的指令再次控制住了我。
我眼球布满血丝，只觉得眼前都是红色模糊的影子，有个声音不断在脑子里面响起：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我死死盯住前方那个模糊的身影，反手握着匕首，飞身前蹿。
莫沉步步后撤，像是有所顾忌一般左右支拙，忽然露出一个破绽，早已经失去理智的我一刀子划向他颈脖，这一下子下去，莫沉不是毙命就是被废。
莫沉猱身一窜险险避开，与此同时迅速转身，我转手刀子一扬，从上至下，在他脊背上划过去，像杀鱼剖腹一般顺畅。
血雾弥漫，莫沉身体晃了晃，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汹涌而出的鲜血花朵一般将他包围。
正与护灵队女子、乌藤混战的人鱼兽们瞥见这一幕，像是受了刺激一般，扑过来朝我龇牙，乌金巨蛇的头缓缓摇头，脖子后拗，摆出一个攻击的姿势——
莫沉抬手，发出轻呼，制止了它们。
我趁机欺身而上，再次举起手中的刀子，却不由得一愣。
那血雾浪花中，莫沉在对我微笑，他的眼睛里，似是凝了千年的沧桑，有惊喜，有诧异，也有痛楚……
指令声再次催促着我，杀了他！
“去死吧！”我高高举起匕首，冲他喊出声。
手起刀落，莫沉的身体自我眼前软瘫滑倒下去。
无数的画面过电影般，自脑中闪现，汹涌而激烈。
雨林中，我冲着眼前那个瘦高的少年笑，“莫沉，你知道你会死在哪吗？”
那年轻的男孩子低下头，红了脸慌慌张张看向别处，“知道吗，你会死在我手里。”
嗜血的乌藤在溶洞疯狂蔓延，黑暗中有人紧紧护住我的身体，将我按在他消瘦的胸膛；
幽深的湖水中，他在我手掌心匆匆写下“活下去”，随后坠入蛇口，血花四散……
一股巨大的酸涩从心底直冲头顶，又弥漫至眼眶，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眼泪融进水中转瞬不见，我慌慌张张伸出手，一把抱住他的身体，那把匕首深深没入他的胸膛，只余刀柄，他身体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量的鲜血涌出来。
莫沉的脸一片死灰色的惨白。
我试图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冷静下来：“你没事吧？莫沉，你是莫沉？”
莫沉微微笑了下，像是要安慰我，忽然他目光一凛，猛的发力将我朝下摁倒，我的眼睛越过他身体，背后，花影脸上挂着冷笑，张开双手，无数的乌藤飞过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反手将莫沉护在身后，腾空跃起，向着花影攫扑过去，没给她任何反应时间，双手死死箍住她的身体，咬紧牙关，用力一头撞向她。
花影被撞得个眼冒金星，身体在水中一个翻仰失去平衡。
我一击得手，也顾不上查看战果，狠命自手臂中拽出一个箭头，飞身游蹿过去，手握箭头高高上扬、对着花影又是一记狠击——
忽然一阵剧烈的头疼袭来，我的手一抖，箭头落下。
水中响起十分诡异的声波。
像是一面置于水中的巨大锣鼓，被用力敲击，引得水波层层震荡，沉闷的声波一圈一圈传过来，冲击心脏，将人刺激得一阵胸闷恶心头晕。
我不由得捂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
一旁，莫沉卧倒在湖底，胸膛起伏得厉害，身体开始出现时不时的痉挛。
花影的口腔中，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声响，绵延不断。
那些原本正在跟护灵人混战的人鱼兽，个个翻滚在水中，发出痛苦的嘶鸣声，手指蜷曲，在身上胡乱撕抓，血花朵朵绽开，惨烈无比。
她能控制这些人鱼兽？
惊诧的念头自脑中一闪而过，忽然发觉那股令人头痛欲裂的声波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却见那花影趴在水底下，口中溢出一蓬鲜血，似乎刚刚那一阵声波耗尽了她的精力，无数的花藤飞出将她团团围住，缠成蝉蛹一般的形状，随后嗖的一下拉进一个石窟，转眼就不见了。
地面上，人鱼兽们躺在那，有些像是昏迷了过去，有些晕乎乎的爬起来，坐着左右四顾；那些护灵人女子的身体，都被石窟尽数吞噬，身体消融，只剩一个头颅跟石窟中的藤须连在一起，双眼紧闭，口鼻处随着数以万计的石窟头颅一呼一吸。
水底下，只余这声声呼吸之音……
莫沉呢？
我四处张望，见石窟下方，半卧着一个人影，似乎快要被石窟里头的藤须拉扯吞噬了去，我脑子嗡嗡响，一时忘了身上的伤，手脚并用疾速朝前游过去，托起那人的身体奋力往外一拉。
入目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莫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