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三十分,我木讷地盯着电脑屏幕,机械地滑动着手里的鼠标,一遍又一遍地看监控轮巡。
罪犯就寝,讲评会议结束,我们的工作只不过完成了一个班次的三分之二,剩下的8个小时则是漫长而深邃的寂夜。
但说实话,我们宁可这样平静地“熬”过每一个夜班,也不愿意尖锐刺耳的报警声划破监区上空那片寂静的星河。
秦警官和我一同坐在监控室干瞪眼,美其名曰“陪我值班”,实际上只是手头上的事务性工作积少成多,欠下了不少台账,不得不留在这里奋笔疾书。
“她怎么还不睡?”
监控画面停留在秦警官专管的监舍,画面里的李梦轻巧地转身,在监舍狭窄的空地上反复做着压腿的动作。
“她哪天准时睡过觉。”秦警官眯着眼瞅了瞅屏幕,按下监舍对讲,“李梦,该睡觉了。”
视频里的李梦闻声走近对讲话筒:“秦警官,我今天还没练够一个小时呢。”
“到时间就睡觉,别讨价还价了,明天起来再练。”说罢,秦警官利落地摁灭了对讲的红灯。
李梦于是起了身,一个箭步爬上了上铺床,虽然动作还算轻盈,但依旧扰得下铺的罪犯翻了一个身。
秦警官等了一会,见李梦安分地躺下,才拎起笔,继续写起了桌面的几本台账:“我不在的这两个星期,就靠你看着她们了。”
“没问题。”一旁的我应道。
秦警官从下周开始外出培训,她专管的监舍在我隔壁,按照监区定下来的惯例,这次该轮到我帮她代管。
“其他人问题不大,就是李梦,你得多留意一下。”秦警官的笔尖指向监控画面。
李梦是前两个月新收入的罪犯,25岁,犯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她被捕前没有正当职业,自舞蹈专业毕业后就随男朋友加入了诈骗团伙,混迹在各种酒店和招待所。
每次她男朋友锁定好了目标,就让李梦上门提供“服务”,拿自己当“仙人跳”的诱饵去实行诈骗,每次诈骗金额在500块钱到1万块钱之间不等。
入狱之后,李梦因舞蹈专业特长,被监区编进了文艺小组,每逢监区举办活动,都少不了她参与的舞蹈节目。
我把视线收回,转向秦警官,略带疑惑地问道:“她每晚都这么练吗?
秦警官向来宽严并济,在罪犯管理上既能软硬兼施,又能把握分寸,这次代管我没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只是时间久了,知道罪犯也懂“看人”做事,所以也不敢过于放松。
秦警官回道:“据我所知,还真是一天都没落下。她也就在跳舞这件事上能算得上自律,其他事情你想让她往东,她就往西。但李梦这个人,也就喜欢逞口舌之快,倒也不会真的和你对着干。”
我一边在管理系统上搜索着李梦的基本资料,一边继续问道:“诈骗犯……平时会经常糊弄你么?”
“呵,我觉得她只能糊弄糊弄自己,都进来几个月了,还想着男朋友呢。明明是遇人不淑,却非要一头扎进去,谁会舍得让自己女朋友去做‘仙人跳’的诱饵?谁谈个恋爱能把两个人谈进监狱的?”秦警官摇着头说道,“真不知道她以后的丈夫,如果知道她有这样的过去,会怎么看她。”
我扭了扭发僵的脖颈,接上了秦警官的话:“先别说未来的丈夫,她的父母才是最无奈的吧。”
代管监舍的第一天,收工后我特地到监舍巡了一趟,除了想把所有罪犯认明白以外,也顺带着告知她们这两个星期的代管安排。
然而,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李梦就凑上来轻声说了一句:“警官,我差不多要到一楼排练了。”
“现在?”
“秦警官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时间安排我下去的。”她说话时总像嘴里含着什么,声音柔柔弱弱的,没什么气力。
“我记得你们离正式表演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秦警官可没有每天都安排你去排练,学习时间就该学习。”
我转身走回执勤岗,李梦像泄了气的皮球,知道糊弄不了我,便无精打采地坐了回去。
平时,罪犯趁着代管警官还不清楚情况,借此提出各种要求的事情并不少,这也算是我预料之内的事情。
看着李梦那心高气傲的模样,我的记忆恍惚间被拉回数月前她刚入监的时候。
李梦刚进来就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包括我。
虽然剪了短发,换了囚服,可李梦姣好的面容依旧神采荡漾,举手投足间还保有着学舞之人的体态和自信,在几乎全都是含胸垂目的罪犯中别具一格。
但真正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队列训练的时候。
作为舞蹈专业的科班生,李梦对队列训练这种考验动作协调性的事情悟性很高,能很快掌握停止间转法、齐步正步的技巧,队列动作尤其标准,除了熟练度稍有欠缺之外,我们很难诟病出什么。
因此,我索性让李梦出列,为其他罪犯做了示范。
后来,我观察到她脸上时常浮现出沾沾自喜的神色,我也就没有再在其他罪犯面前凸显她的“特别”。
按我师父的原话,李梦悟性是高,但缺乏纪律性。在队列里,不听指挥的人,动作再标准也没用。
训练几个星期后,其他学得慢的罪犯开始赶不上进度,频频出现了打手或踩脚的事,导致整个队伍时常加训。
几次三番,李梦开始烦躁起来:“报告警官,我能不能不练了。”
“为什么不练?”
她语气娇腻而跋扈:“我全都学会了,是她们一直在拖后腿。”
“队列不是独角戏,要求听口令、做动作和相互配合。”我回道。
李梦快速把话抢了过去:“是她们没办法配合我。”
“相互配合……明白吗?”我提高了声调,“继续练。”
李梦颇为不满地跟上队伍,看上去耐性全无,对前前后后的人充满了鄙夷。
后来和其他罪犯谈话的时候才知道,她傲慢的脾性在入监之后不久就已经众所周知了。她并没有像大部分罪犯那样偷偷观察着监狱,观察着每一个警官,而是明目张胆地施展着那些糊弄人的小伎俩。同时,她似乎又不屑于和其他罪犯打交道,所以刻意疏远周围的人事物,像是在试图给自己搭造一个玻璃球般的世界……
是的,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玻璃球里随音乐舞动的人偶,姿态优雅动人,却毫无生命力。
一个星期之后,节日汇演的排练正式提上了日程,监区外的空地上,教育业务线条的梁干事开始催着各个小组按节目顺序排练走场。
梁干事是我们监区的才女,能歌善舞之余,也写得一手好字,是监区各类文艺节目的“编导”,也是罪犯兴趣班的主要组织力量。
在进入监狱工作前,梁干事在学校做过一段时间的实习老师。我曾经问过她,每天面对着朝气蓬勃、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不好么,为什么到这儿来?
她打趣说道,在学校的时候,虽然我才是大人,但总感觉是孩子们在温暖我治愈我。但在这里,罪犯能从我的身上感受到温暖和治愈。没有人不喜欢太阳,但是如果能成为太阳,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上前和梁干事打了招呼,她示意我等等,又陆续安排起了场上人员的位置。
“错了错了,你们俩要从另一边进场,刚刚已经提醒过你们了,一定要记得。”梁干事咳了两声,继续捧起台词本,扯着嗓子纠正小品组的走位,几滴热汗从帽檐滑到了鬓边。
“台词再背熟一点,说出来的时候才自然,有真实感才能让观众有代入感。”
小品节目走场结束后,梁干事鼓了鼓掌,尽管有些混乱,但还是对节目效果给出了肯定,小品组的罪犯喜笑颜开地下了场,对她们来说,得到梁干事的认可,这场表演似乎也就得到了一半的圆满。
舞蹈节目在小品后面,李梦没有第一时间就位,却先走到梁干事面前:“梁干事,为什么我们不能上文艺楼的大舞台排练呀?在空地上排练多没氛围……”
“大舞台安排不上,你们先在这练练走场,问题不大。”梁干事示意她回到位置上,“快,赶紧各就各位。”
李梦不情不愿地挪着细碎的步子:“哦。”
在舞蹈组,李梦显得尤为高挑,先天条件确实有些优势。
“李梦,你换到左边来。”梁干事开口说道。
大概是考虑到舞蹈小组全员的身高差,梁干事把个子比较高的李梦从中间调到了左侧的位置,而另一个罪犯陈某便顺势挪到了舞台中间。
“梁干事,凭什么她站中间啊。”李梦显然是不乐意的。
以她的个性,即便是群舞,自己也应该站在舞台上最突出的位置。
“那么简单的几个动作,她练了半个月都没练好,站在中间不觉得心虚吗?”李梦的矛头直直地指向了陈某,气焰极盛。
陈某瞬时涨红了脸,也不服输,张口便驳道:“我的基础是没有你好,但也不能这么瞧不起人吧。”
“停停停,你们是来排练还是吵架?”梁干事一声喝住了她们,眼神逐渐凌厉,“舞蹈节目要看整体效果,你们都是这个团体的一员,要有团体意识,没有谁比谁重要的道理。”
“如果没有团队意识,就退出节目。”梁干事重申道。
李梦和陈某同时敛住了气焰,只得按照梁干事的要求继续完成走场。
不料,李梦虽然跟得上舞蹈节奏,却没有情绪变化。
迫得梁干事连续叫停四次,要求李梦调整情绪,把身心都投入进来。
记得梁干事说过,罪犯教育改造是建立和依托在不同形式上的,其中就包括了情景剧、唱歌、舞蹈、原生艺术绘画等等。
虽说有舞蹈功底和没有舞蹈功底的人,在表情、眼神和肢体的协调性流畅性上能看出明显的区别,但舞蹈者的情绪才是最深层次的演绎,这是罪犯获得情绪释放和建立自信的一种方式。
显然,李梦没有真正投入到这个舞台。
排练结束后,李梦跨着不服气的步子离场,眼皮始终耷拉着,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看不上眼。
回监舍的路上,我问她,“你觉得自己跳的比她们好吗?”
“那当然。我爸妈可是请了最好的老师一对一教我跳舞的,她们哪能跟我比。”她颇为傲慢地提高了音调。
“但我觉得,你没有跳出你真正的水平。”
“警官,不懂可不要瞎说。”李梦面露不屑。
“观众是不懂你的技巧,但他们懂舞蹈带给自己的感受。你给我的感觉,就像在玻璃球里面跳舞一样,你自己觉得呢?”
李梦像被戳中了痛点:“玻璃球有什么不好,至少一切都不会变。”
“你爸妈是希望你能成为舞台上的女主角,而不是‘仙人跳’的女主角。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上了发条的人偶。”
李梦刹住了步子,不耐烦地转过身来:“警官,你别又跟我说我男朋友在骗我之类的话了,秦警官早就说过了好吧。”
“好,那我不评价他。反正一个男人是不是真的爱你,短时间内看不出不是你的问题,时间长了还看不出,只能说明你在感情上真的缺了点智慧。”我猜想,她大概也听遍了包括她父母在内的许多人,对那个男人的评价。
被言语刺痛的李梦神色又紧张起来:“我都说了八百遍了,他是真的爱我,连他父母都知道我是他女朋友,如果他要骗我,又何必跟父母说呢?”
“这是你给他找的理由,还是给自己找的理由?”我反问道。
“这是事实。”李梦脱口而出,随即迈开了步子。
我朝她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应道:“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相信他对你是真心的。”
李梦忽然愣了一下,仿佛在怀疑自己听到的话,片刻后进了监区大门,没有再试图证明什么。
我猜,是我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态度,让她突然失去了证明自己的欲望。
秦警官提过,李梦和父母的关系因为她男朋友而有了很大裂痕,被捕入狱后双方更是僵持不下,至今没有缓和。
其实很多罪犯都存在着不禁不为、愈禁愈为的逆反心理,她们往往会不顾是非对错、不计后果地做一些事情,以此来向别人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如果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对的,那她们就有可能做出更荒谬的事情,来证明别人是错的。
此时此刻的李梦就是这样,别人一味地反对只会激化她的逆反心理。相反的,不再反对她的选择,或许才能让她开始直面问题。
会见日。
我在楼层来来回回几趟,忙着安排今天参加会见的罪犯。
登记完人数,只见代管监舍的组长火急火燎地走过来:“乔警官乔警官,李梦跟人吵起来了。”
我随之起身,听到李梦那尖锐的声调从楼道里传出来。
加快步子赶到,恰好听到她嚣张地冲另一个罪犯嗤道:“多见几面吧,说不定你老公早背着你找小三儿了。”
我定睛望去,和李梦吵起来的,正是准备去会见的陈某。
而监舍组长和其他罪犯反映的情况是,李梦听到陈某要和丈夫会见,所以出言挑衅,才有了这次的言语冲突。
我把陈某先安排去了会见,单独将李梦叫到了执勤台旁边。
“说说吧,怎么回事。”我掀开记录本,淡淡地问道。
李梦没有犹豫,直爽地回了一句:“是我先说她的,没什么不能认的。”
“人家和丈夫会见,哪里碍着你了。”
“谁让她一副得意的样子,这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李梦漫不经心地低喃道。
我的笔在纸面停了停,仰天看向她:“就因为这个原因?”
“对,就是看她这副样子不顺眼。”李梦的视线垂向地面,没有焦点地放着空,一只手的指甲尖不停地划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盖。
“回去吧。”我见问不出什么来,便让李梦先回了监舍,转而走到监控室,把当时的画面调出来细细看了一遍。
从画面里能明显看出,陈某在会见通知的广播结束后,便起身准备往外走,经过李梦身边时喃喃吐出了几句话。
起初似乎只是简单的拌了几嘴,但后面,李梦却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一般。
会见结束后,我没有让陈某回监舍,而是找她谈了话。
“你和李梦今天的事,警官都已经了解清楚。现在,我想听听你怎么解释今天的争吵。”
“她就是因为气不过我抢了她的位置,想趁机羞辱我。”陈某避重就轻地将责任一举推到了李梦身上,倒是和李梦说的情况相符。
我想到监控画面,决定再套一套陈某:“那你会见前,为什么要跟她说那些话?”
陈某有些慌乱无措,眼神瞥向了另一处,不再与我对视。
“你还不肯承认自己也有错吗?”我追问道。
陈某有些遮掩,知道事情瞒不过去,才坦言道:“不就是说她不能和男朋友会见那点破事吗,谁知道她那么大反应。整个监舍谁不知道她嫉妒我们能和老公见面。”
“她嫉妒你们?”
“是啊,她之前找秦警官念叨了半天,问为什么不能和男朋友会见。”
陈某低了低头:“谁让她上次这么贬低我,我就想借这个机会挫挫她的锐气……”
我回到执勤台,提笔将谈话的记录补充完整。
女性罪犯的心思敏感细腻,在服刑过程中,很容易因为人际关系紧张、家庭情况变化而与其他人产生冲突,或者积累怨怼。更甚者,会影响日常改造秩序,为监管安全埋下巨大隐患。
所以结合上次排练的事情,我还是决定给她们做扣分处理。
当然,李梦的事情并不是扣个分就能解决的。
罪犯的会见人必须是罪犯的亲属,加上李梦的男朋友同样因为诈骗罪在男子监狱服刑,两个人会见更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李梦被激怒,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会再有机会见到那个男人了吧。
但我倒是很想知道,李梦想再见到他的原因会是什么。再见面,她又会对他说什么。
完成了一系列工作,我把扣分通知单打印出来,用监区广播公布了扣分内容,再分别交给两个人,以作警示和惩戒。
李梦接过通知单,迟疑了一会:“警官,你该不会不让我参加演出了吧?”
“你们可以继续参演,但下不为例。”
我望向她,眼神似乎第一次和她真正对上:“而且我知道,这次争吵你不是始作俑者,但无论如何,吵架是不对的。”
直到确认我的话音收尾,她神色方才稍稍放松:“知道了。”
一天晚上,亲情电话室的灯亮起,白刷刷的墙面顿时反射出稍显刺眼的白炽光。
我摊开电话登记本,门口已经陆续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排在第二的罪犯耐不住性子敲门,探头进来一问:“警官,排第一的那个人还在楼下打扫卫生呢,能不能让我先打电话?”
“那你先进来。”我应道。
她迅速起身从门缝里钻了进来,转身把门关了回去。
我看到李梦站在队伍里显得有些躁动,情绪莫名地复杂。
几次排到李梦,她都借口让给了下一个,直到让无可让,才缓缓踱步进了来。
“要打给谁?”我按下通话键,问向李梦。
李梦顿了顿:“我爸。”
还没等我按下第一个键,她又转而说道:“打给我妈吧。”
我拨通李梦母亲的电话,对方很快就接了起来,像是等了许久,语气带着些焦急。
“喂?小梦啊。”
“嗯,妈。”李梦冷淡地吐出几个字,“爸呢?”
“他,他有事在忙呢。”李梦母亲吞吞吐吐地回道。
李梦霎时变了脸色:“忙什么忙,不乐意跟我说话就直说。”
“别这么说你爸,他生气不都是因为你嘛。”
“行,什么都是因为我,什么都是我的错……”
“小梦,你真不能怪你爸。那个男人真的不是好人,你看他父母打电话来都把你说成什么人了,他们一家子都说是你把人家儿子拉下水的,你爸听了能好受吗……”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砰地一声,李梦将听筒重重地放回电话机上。
她似乎不敢抬眼看我,只是一个转身就跑出了亲情电话室。
亲情电话是无法回拨的,挂了这一通电话,李梦的母亲只能独自面对听筒里通话中断的提示音,我时常觉得这种声音,和人生的遗憾是同一个频道的,就像空荡洞穴里的风,呼啸着从耳边吹过。
夜里,我翻出了李梦上个月家属会见的录音,花半个小时一字不漏地回听了一遍。原来,李梦父母那次会见,就把她男朋友父母的话转告给她了。
她一直想方设法要见的男人,她以为自己已经被他们所认可的男方父母,都将她弃如敝履。
显然,那个男人为了撇清关系,把所有狠话都说了个遍。所以,即便犯罪事实已经明确,男人的父母依旧把所有责任都归咎于李梦。
第二天的排练时间,我早早把李梦带到了排练场地。
大舞台今天空出了位置,梁干事费了一番功夫,才争取到一个小时的使用时间。
本以为李梦知道能上大舞台排练会稍微积极一些,可今天的她,却全程站在台下默不作声。
渐渐的,台下聚起不同监区的节目小组,她们不约而同地凝望着高出一米的舞台,仿佛站在那里的人都能短暂忘记自己是罪犯的身份。
台上依旧是那个小品节目,经过前两回练习,这一次她们全程没有走位错误和台词失误。
于是梁干事便让小品组拿出正式表演的状态,把整个小品从头过了一遍。
全场安静下来后,我们才真正开始欣赏这个小品所讲述的,关于一名女性罪犯和她母亲的故事。
这是小品组一个罪犯自己的故事,由本人起稿,梁干事润色,最后搬上了舞台。梁干事说,故事本来就源于生活,你所看到的角色,可能是某个人的影子,也可能是很多人的融合。
虽然大部分人不一定能拿到自己满意的剧本,但人生就是给什么剧本演什么戏,最终全看你怎么发挥。
我扭头望向李梦,只见她抱着双臂伫立在原地,早已经偷偷红了眼眶。
我递过去一张纸巾:“你爸妈是心疼你。”
她别过头去,强作镇定,没过一会儿就回过头来:“他们是觉得我给他们丢脸了。”
“谁想看到自己的女儿把人生折腾成这样,等你有了孩子,你也会懂的。”
李梦的呼吸声忽然沉重了些,抱在胸前的两臂缠绕得更深更紧:“我有过。”
她紧接着续道:“我之前怀过孕,但他要求我打掉了。”
我有些意外,但紧接着又想起秦警官说的那句话:她最厉害的,是糊弄自己。
“那其实不用谁多说,你应该早就懂了。”
“我是该懂。”李梦咬了咬牙,“但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是和他绑在一起的,打的就是个死结。如果把所有东西都抹杀掉,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李梦所说的“该懂”二字,突然重重地敲在了我心里的那扇门上。堕胎、犯罪、入狱,她其实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只是对男朋友,李梦曾经有很顽固的依附心理。在很多犯罪案例中,因为受到依附心理的影响,女性在共同犯罪中都会成为从犯的角色。她们无法接受失去自己所依附的对象,所以宁愿被控制、被支配。
李梦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要全盘否定这段“爱情”,她的自尊是不允许的。
“李梦,我不知道你谈过几次恋爱,但我觉得,人总会爱错那么一两个人。承认爱错一个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错一时总比错一辈子要好,你还年轻呢。”
话音落下,李梦没有回应,我便就此打住,让思绪回到台上的剧情。
过了一会,小品表演走向尾声,台下掌声雷动,此起彼伏。
嘈杂声中,我听到李梦忽然开口问道:“警官,一辈子很长吗?”
我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但你的父母已经走完一半了。”
李梦泛白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双眸里忽而烟雾缭绕,在舞台变换的灯光映射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轮到舞蹈小组上台的时候,李梦抬手将袖子迅速拂过脸庞,紧接着快步跃上几层阶梯,走到了舞台左侧的位置。
音乐响起,她昂首、踮脚,一步步踩在拍子上,腰身柔活,舞步灵动,纤长的双臂舒展开时,那姿态像是花枝随风摇曳,又不失根骨的硬朗。
梁干事靠过来低声说道,李梦这次的状态,比上次要好些。
我笑了笑,回道,确实是的。
排练结束,各个监区各自排成纵队,像细细的涓流,逐渐从文艺楼的大门涌了出去。
梁干事把几个节目小组召集过去,作了一次综合的点评,她们雀跃地集体鼓了鼓掌,士气格外高昂。
忽然间,人群里传来两声惊呼,我闻声望过去,只见李梦“轰”的一声倒在几名罪犯脚边,引出一阵骚动,像鸟群被惊得四散逃窜。
梁干事急忙把其他罪犯归拢到另一边,让出一条通道,让空气尽可能流通。我快步走过去,蹲下查看李梦的情况,她眉头深锁,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瘦削的身子僵硬地蜷缩着无法伸展。
“李梦,李梦,哪里不舒服。”我凑过去问她。
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只是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一直捂着腹部喊疼。
医院就在隔壁,我连忙调整对讲频道,呼叫医院把担架安排过来。
几分钟后,担架到了。
李梦抬了上去时,脸色已经发青。
我们迈着箭步往医院方向跑去,路上,李梦忽然扯了扯我的袖口,无力地问道:“乔警官,我,我会死吗?”
“没事的,放松,我们马上到医院了。”我轻声回道。
进入医院大门,急诊医生随即安排了一系列检查,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李梦被两个护理员搀着送进治疗室,不久后,疼痛得到了初步缓解。
“是胃溃疡,幸好还不是很严重。”医生把我叫进办公室,把胃镜的检查结果递给了我,“刚才做检查的时候,她说因为跳舞,瞒着警官节食了一段时间。接下来要注意饮食,按时吃药和复查。”
我把诊断单收好,从医生办公室出了去。
治疗室里,李梦瘫靠在椅子上,右手还在反复地揉搓着腹部,有些不知所措。
“老实说吧。”我走进治疗室,在她面前停下。
她的视线在闪躲,声音轻细没有气力:“我就是,吃饭的时候,偷偷倒掉了一些饭菜。”
“你知道乱倒剩饭,浪费食物也是扣分的吧。”
“我知道,我只是怕穿不下舞裙,所以……”李梦深吸了一口气,大概是胃部还在时不时地抽搐,呼气时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不太顺畅。
“乔警官,真的要扣分吗?”
“我可以理解你节食的原因,但是规矩就是规矩。”我回应道。
“是时候要改掉通过伤害自己去迎合其他人事物的习惯了,否则你会失去更多,包括跳舞在内。”
她仰头看我,在逆光的视野里,表情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
第三个星期,秦警官回到了岗位上。
我在楼层值岗,准备晚一点和秦警官交接工作。
这天的晚间新闻联播有一则消息,今年最大规模的流星雨会在晚上十点出现,每小时将会有逾百颗流星洒落夜空,预计在十一点达到峰值。
学习室里,李梦对我说,她长那么大还没有看过流星雨,不知道今晚有没有可能看到。
我告诉她,城市的灯光干扰太大,我们未必能看到流星雨了。但是今天晚上,一定会有几百万人在网络直播平台上等流星雨,然后把自己的愿望填满整个评论区。
夜班时间,秦警官正式从我手里接回了监舍的事务。我把李梦这两个星期的情况,和后续的教育管理工作一并“托付”给了她。
“这次的舞蹈表演,还是让她参加吧。”
秦警官朝我挤了挤眉:“我的乔警官,你还是想给她一个机会呗?”
“我只是说出了你的想法啊。”我冲她回敬了一个眼神。
“行吧,希望能看到一些转机吧。”她转而又舒出一口气,“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女人何苦为男人伤身伤神呢,光是搞事业都不够时间呢。”
“咦,有故事哦,反正不睡觉,说来让我提提神呗。”我抖擞着精神说道。
“不了,我没什么经验,唔,应该说没什么成功经验。”
“失败的经验也是可以分享的嘛。”我默默挪着座椅朝秦警官靠了过去。
“总之,要找男朋友就得多出去见见人,别下了班就知道窝在家里,我们这儿可一堆大龄女青年呢,除非你不想嫁人,不然还是要上点心。”
“传闻中……你才是最喜欢窝在家里的那个人。”我想起有一回吃晚饭的时候,教导员还正儿八经地拿这事“训”过她一回。
“乔警官,难道我要告诉全世界我相过多少个么?但我们不分节日假日地值班,一个星期还有几天是回不了家的,这种工作模式就能劝退一半对象了。”
秦警官咽了咽口水,又故作深沉,“当然,这也不是必然的。只是相亲这件事,本来就是很现实的,自己心里要有个底,毕竟谁也不想白白浪费时间。”
我歪着头看向监控画面,“是啊,有时候,爱情也讲究天时地利、志同道合。有的人不敢试,有的人试错了不敢认,不是谁都有从头再来的时间和勇气。”
秦警官忽而投来诡异的眼神,“就是,我们就应该专心搞事业,让相亲什么的见鬼去吧……”
我抿嘴一笑,目送秦警官抱着一沓资料从监控室出去,上了楼。
再看了看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
今晚的流星雨该来了,但侧过头望向窗外的夜幕,只有意料之内的一片沉寂。
我把监控画面调到了李梦监舍,果然,她还在辗转反侧,偷偷注视着窗外。
我按下监舍对讲,压着嗓音说了一句,“李梦,别等了,快睡吧。”
她的视线移向对讲话筒,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随后,她侧过身去,面向着墙壁喃喃自语,然后藏进被窝里,就此睡去了。
节日汇演那天,文艺楼的二楼大会场聚满了观众。
音乐和掌声同时响起,李梦穿着合身的粉红色舞裙,和其他人一道,从舞台一侧的幕布后面缓缓走入无数盏射灯下。
我从梁干事那里借来相机,举起镜头拍下了李梦跳舞时候的场景,放下镜头的瞬间,我似乎看到一丝拘束和不安的神色从李梦脸上一闪而逝。
下午回到办公室,我用相纸打印出了几张照片,最后再选出了两张。
我扇了扇微微发烫的相纸,镜头下的李梦妆容素雅,眉黛青颦,仿佛这才是她原本活色生香的模样。
回到监区楼上,我把两张照片交到李梦手里,示意她一张留给自己,一张寄给父母。
心想,她的父母如果知道她重新拾回梦想,应该会感到欣慰一些。
她定睛看了很久,就像在茫茫人海里寻找自己一样,表情逐渐从欣喜,到茫然,再到失落。
随后,她嘴角微扬,淡淡说了一句:“谢谢你,乔警官。”
后来有一次,我向秦警官再问起李梦的情况,秦警官只说,李梦始终没有把照片寄出去。
我并没有感到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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