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这种抵押车,即便原来的车主还不了钱,贷款公司将车子“处理”给新买主时,本质上只算“债权转让”,并非真正的过户,新车主也只有车子的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
2018年3月上旬,姐姐告诉家里,姐夫提前出狱了。
以前在家中时常听见长辈们谈论姐夫,什么“车贷抵押”、“黄金珠宝”、“证件代办”等等奇怪的词汇络绎不绝。那时我还没上大学,不知道这些词背后都代表着什么。
姐夫出来后,才在烧烤摊上,把自己之前的经历讲给了我。
1
姐夫名叫李然,出生在四川某市,小时候不怎么喜欢念书,青少年时期结交了一群和他有同样特性的朋友——有点家底,不爱念书。
高中毕业之后,朋友们各自干起了自己的事,李然则卖起了黑烟,专给小区住户或者地下赌场里面的赌徒们跑腿儿送烟,赚得不多,但在自己的朋友里面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那时,他觉得靠着这样卖烟度日也挺好的,接单送烟收钱,不用受客人的气,也不怎么累,赚得还可以。可人总会遇到各种不同的“机遇”,而他的机遇出现在2012年的夏天。
那时李然靠着卖烟攒下了点钱,一个开洗车行的老朋友就找上门来,说自己有个朋友最近开了个店面,结果装修的费用没有核算好,差了装修队4万块钱,钱不到位,装修队就赖在店面不走,他们一天不走,店面就一天不能开业。
4万块对于李然来说也不算少,他多少有些犹豫,朋友见状,就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比划着说:“利息1分,日息。”
一天就能有400块的利息,李然动心了,于是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押下了对方的车。
15天后,回款打到了李然的银行卡上,真的赚了6000元。第一次尝到“暴利”的甜头后,李然开始萌生“做贷款”的念头,当时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有抵押品,借再多钱给别人都没有问题。
李然带着这种想法去逛了一圈大街小巷的门店发现,由于那一年经济不景气,大家手里面都没有钱,这时候搞房贷的生意再合适不过了。于是,他便决定带着自己卖黑烟攒下的“第一桶金”去试试水。
从那以后,李然每天开着车等在地下赌场外——那个赌场就开在一个小区的地下室里面,因为他之前经常给赌场里的赌徒们送烟,所以倒也不显得多么突兀,有人来买烟时,李然就跟他闲聊两句,说自己这里可以借钱,但是要用车抵押,算的是月息,比赌场里面的便宜很多。
李然的低息“贷款”吸引了很多赌徒们的光顾,没过多久,那些输光了钱的赌徒们就常来找李然抵押汽车,再拿钱去还赌场的高利贷,大多都是借个十天半个月就把钱还上。
赌徒们口口相传,李然也出了名,当然名气也传到赌场里面放高利贷的人耳中——李然赚的不如这些放码大哥多,却切走了他们的蛋糕。
“然哥,我们老板最近对你很不爽,他说你卖烟就好好卖烟,要放码就要利息和他们一样,不要整得大家都不高兴。”给李然带话的是一个帮他拉客的人,这些人总会先带着赌徒去借高利贷,吃完放码大哥的返点之后,再把人引荐给李然,再吃李然给的返点。
李然当然对那些放高利贷的人早有顾忌,可想到自己这十几万比起他们来,简直就是毛毛细雨,也没有多想,回道:“怎么了嘛,找我借钱的人不也是为了还你们老板的钱吗?我这有抵押,你们老板没有,早还早安心……而且那些人还了钱还不是要赌,逢赌必输,大家都有得赚,我这点钱比起你们老板,那是小钱。”
就这样,李然靠在地下赌场旁边做“汽车抵押贷款”的两年时间里,逐渐摸清了抵押车生意里的门路,但还是迟迟不敢把生意做大。
他从不接手分期车(跟银行分期贷款买的车)、抵押车(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的车)、走私车(没有交税的车,一般为套牌车)、查封车(被法院锁定了的车,保全资产)——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片知识的盲区,完全不懂怎么操作。而且,后来又听说卖家卖了车之后便不管不问的情况也层出不穷,万一车子出现什么问题,自己很有可能缠上官司,就更躲得远远的了。
他自己也想过,赌徒抵押给他的基本都是全款买的一手车,就算最后欠钱还不上,车子干干净净,卖个好价,自己也不会亏,若是做其他类型的车子,风险大,利润还一样。
2
李然第一次见识到抵押车行业的水有多深,是在2014年。
那天,一位经赌场介绍来的“张总”有点急切地找上了李然:“然哥,江湖救急,前面资金周转不开,我就跑去成都把车给抵押了,这一个月没有还上钱,那边公司也不催我,只是给我说什么违约金一天就要几千,实在太多了,我这想把车子赎回来也拿不出那么多闲钱,要15万呐——你看能不能帮我(把车)赎回来,利息按照你的算。”
第一次见面就让李然出15万,李然并没有着急作答,只是皱着眉头盯着张总。
果然和李然想的一样,张总又略带焦急地说:“他那边一天四五千的违约金我确实遭不住,这样,你帮我把车赎回来之后,我一个月给你1万7的利息!”
张总报出这样的价格,显然是把李然当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把车赎回来,自己可以吃高利,对方可以免去高额的违约费,这样“双赢”的事,李然欣然接受了。
时间就是金钱,当天下午李然就跟着张总前往成都取车。那家做抵押车贷款的公司开在成都二环内,是正式的挂牌营业公司,明晃晃的灯光照亮了整块招牌。接待他们的人叫罗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留着板寸,看着非常精明能干。
罗建问起李然是做什么的,李然留了个心眼,告诉他说自己是“开赌场的”,“朋友没钱了,帮忙赎车而已”。
罗建“嗯”了声,就带着他们去外面准备签了债权转让合同之后提车。转过身,罗建笑嘻嘻递上自己的名片:“李总,你们开赌场的,来借钱的人应该很多吧,有机会帮我推荐推荐,我这儿做‘抵押车贷款’的,到时候给你返点,大家共赢。”
李然接过名片,假装应允,人还没走出大门,就听见身后有激烈的争吵声传来。
李然回头,见一个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的男子不断地吼道:“什么骗子不骗子的,我们哪里有骗你?车是你要的,定金付了,车找到了,现在你们又他妈不要,是什么意思?!”
“你们这个车能要吗?河南的!你们做这一行不懂吗?我一个外行都知道,你这样卖给我,怎么保证安全?定金退给我,今天车我是不会买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操着一口重庆话说着。
“我给你讲,你不是本地人,一会儿出了这里不安全,吃了亏谁都不好受。”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大汉起身,恶狠狠地盯着小伙子说。
“没得王法了吗?我不信你们今天还敢抢钱不成?!”小伙子也是火冒三丈,显然是不想买这辆车。
大汉往前一步,推了那个小伙子一把,旁边的几个人也顺势围了上去,见小伙怂了之后,那个大汉带着怒意说:“今天这车你可以不买,我也不强迫你买,但是我要给你算笔账:车是我们从河南开回来的,一共去了5个人,办手续两天,我们5个住单间,一天150,住宿费1500——三餐我就给你免了,算我吃个亏——但是我们没有做成这笔生意,5个人还有两天的工资该你来出,一共2000;我们这些人还要做其他事情,你不买车,这车我们也只有拉回去还给他们,但是肯定要亏钱,这个算在我们头上,但是回去我们只有叫拖车把车拖走,我给你算1100公里,一公里7块,7700。我们还给你检查了(有没有)GPS,2000块,现在一共是13200,出了这笔钱你就可以走。”
李然虽然不是当事人,但听见了大汉这话,心里顿时同情起那个小伙子来——这个算账法和抢钱压根没有一点区别。
罗建拍了拍李然的肩膀:“走了,兄弟,我们去签合同,然后我慢慢给你摆(说),那个小伙订了车不要,今天不吐口血就出不去,外地人。”
3
签完合同,罗建引李然和张总去了公司的车库。
车库并不在那个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内,而是在一个居民区的停车场里面。停车场有3层,最底下那层就是罗建公司的车库,分成两个区,挤挤挨挨停了几十辆车,车与车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停车场的柱子旁边还坐着几个穿着T恤的年轻人,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凸出来,纹龙画虎。
“你们把车挪一下,柱子边上的(宝马)5系找个别的车抵(挡)着,客户今天要取走这车。”罗建指了指张总的车,指挥着现场的几个人,把车一辆辆开出来,效率极其低下。
“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李然很是不解——照着他们这个停法,车停进去后连车门都打不开,驾驶员不从车窗里面爬出来都是好的了。
罗建指着前面一整片汽车,就着发动机的轰鸣声,自豪地说:“这一层的车库都是我们的,里面有不少的抵押车、分期车、查封车、全款车,你看最里面那辆白色的(保时捷)911,就是我从云南走私过来的,便宜的很,就卖给那些玩车的人——但是这样的车‘不安全’,有些人卖了车有可能又会回来偷抢回去,我以前遭过一次,长了教训,所以就把车全部挤在一起,‘不安全’的,就把车停‘死’,停最里面,抵着墙。”
李然听了,大致明白了什么,看了看柱子边上的那辆宝马车:“这辆5系是河南牌照,所以‘不安全’哈?”
“反正做我们这个生意的,一般不和河南那边的车商打交道,除非利润很大——比如说一辆抵押车四川这边收过来要30万,河南那边收最多出25万。我们圈子里有一波人以前跑到河南去取车,拿了车还没开出河南,就被人在高速上给堵了,之后就把车抢了。你可能不知道,市面上还有那种远程断电的装置,你把车开走,我给你一按,车子断电就开不走了,我再按着定位过来抢车。所以刚才那个小伙子不想要河南车,也是情有可原——车都能给你抢了,更别说还要天天防着来偷车的人。”
对于“偷车”这个事情,李然之前也从朋友那里和网上略有了解:实际上,这种抵押车,即便原来的车主还不了钱,他们将车子“处理”给买主时,本质上只算“债权转让”,并非真正的过户,新车主也只有车子的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所以,若到手的车被偷了,新车主也报不了案——最多就算经济纠纷。
因此,市面上大多数的抵押车都是异地交易“过户”,就是为了防止在本地被抢车——如果买车的是本地人,那么原来的车主或放贷者就可以聚集一大波人直接抢车;如果车子被卖到外地,那么原来的车主或放贷者也可能会趁着新车主不注意时把车偷走——毕竟,GPS再怎么拆除都是拆不干净的,除了有线的GPS之外,还有会自动休眠的GPS,每天定时发几秒钟位置,简直防不胜防,有些经手多次的车,甚至可以有十几个GPS——这也是李然迟迟不敢做这个生意的原因。
那天,李然以“赌场老板”的身份,借口自己想要买车,又和罗建聊了很久,一直聊到罗建有些怀疑地询问李然“是不是也想干这行”的时候才不再发问。
第二天,李然又找了个朋友,假装卖车的样子去罗建公司询问价格,这一问,可把李然吓坏了:他们收的车都是以车辆二手车价格的一半左右吃进,卖一辆车的利润有几万甚至十几万——按罗建的话说,人都来抵押自己的车了,经济状况肯定都是要破产了,基本都不会再赎回去。
这时,李然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时陪张总取车的时候,那几个文身的年轻人的眼神那么警惕,原来是把自己当成偷车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