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谨：戏曲传承是发展的前提

编者按

2023年6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出席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他强调，在新的起点上继续推动文化繁荣、建设文化强国、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是我们在新时代新的文化使命。总书记的重要论述，既是对中华文明发展规律的深刻洞察，又是对新时代文化使命的战略把握，更是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根本遵循与行动指南。为此，本刊特辟专栏，约请戏剧界专家就戏剧艺术的传承与发展发表高见，以飨读者。

傅 谨

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我们坚定文化自信，推动当代戏曲健康发展提供了新的理论基础，又一次把戏曲的传承发展这个时代性很强的命题，摆到我们面前。戏曲诞生直到“戏改”间的近千年时间，始终以其自然和自在的方式传承并发展，因此留下无比丰赡的文化遗产。20世纪50年代以来，公权力在很大程度上开始成为其发展的支配性力量，其中以“改革”为主轴的发展思路之得失，留给今人很大论述空间；20世纪80年代戏曲继续把“创新”作为发展的主导方向，却很快遭遇生存危机。21世纪以来，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戏曲发展必须以“传承”为前提的观念逐渐深入人心，它也正是能引领戏曲走出困境，确保其在其本体基础上继续发展的正确方向。但如何才能完成这一重大的理论与实践的转变，始终是戏曲领域的重大课题。

这个课题也是难题。数十年来，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对戏曲的支持力度不可谓不大，尤其是2004年中办、国办联合下发《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的若干意见》，这是继1951年时任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签发《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又称“五·五指示”）之后，又一次由中央颁发的有关戏曲的政策性文件。不仅如此，中央政府陆续出台一系列相关措施，对戏曲的关注与支持，均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21世纪以来，超过160个剧种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国家每年给予戏曲院团拨付的经费逐年增加，尤其是剧目创作经费的投入与提升幅度越来越大，2013年成立的国家艺术基金对戏曲总体上的资助力度远远超过其他任何艺术门类。但即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戏曲在整体上却依然难言复苏，尤其是戏曲演出市场状况堪忧。根据文化和旅游部发布的公开数据，2021年全国932个国有戏曲院团从政府获得的财政拨款收入加上公益性演出补贴收入共达62亿，此外还有各级宣传文化部门及国家艺术基金等拨付的项目性资助，这些戏曲院团年度支出总额是89亿，而演出收入仅有8.9亿，占比刚到10%，意味着在其所有支出经费中近90%要依赖上级拨款；其中文化和旅游部所属保留事业体制的653个剧团，2021年的演出收入近5亿，在全年59亿总支出中的占比更低至只有8.5%。即便回到疫情前的2019年，全国991个国有戏曲院团当年从政府获得的财政经费是66亿（财政拨款收入+公益性演出补贴收入，不含国家艺术基金等项目性资助），总支出84亿，演出收入仅有8.8亿；其中文化和旅游部所属保留事业体制的739个剧团2019年的演出收入7.5亿，在全年68亿总支出中占比不到11%。如果再回溯历年数据，戏曲院团的演出收入在其总收入及开支中的比例，改革开放之初是35%左右，21世纪初下降到20%左右，近年更下降到10%左右。这一趋势从积极方面看，当然是因为国家对戏曲事业高度重视，经费投入逐年递增，但是也不能回避其消极方面，就是演出收入增加的速度远远低于国家投入，也远低于国民经济增长与物价提升的幅度。

戏曲久振不兴，尽管国家推出了如此之多旨在支持戏曲发展的政策与措施，依旧沉疴不起。戏曲行业内部对这一现象有很多解释，20世纪80年代有论者指出，这是由于戏曲本是农耕时代的产物，时代变了，戏曲的消亡就是无可避免的“客观规律”；也有论者认为，戏曲危机是由于遭遇多种娱乐方式的竞争，所以不可能再继续一家独大，一枝独秀。这两种一度流传甚广的说法当然是经不起推敲的，人类有太多古典艺术类型至今仍有生命力，何况戏曲面临的局面并不是不能“独大”和“独秀”，而是几乎跌落谷底。对戏曲而言真正产生了关键性影响，始终占据核心地位、也值得严肃讨论的问题，就是如何对待传统，简言之，像戏曲这样的艺术门类，当下的发展要义究竟是以传承为主轴还是以创新为主轴。

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的戏曲危机大背景下，反传统的观念和理论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其时人们普遍认为戏曲危机的关键原因就是过于保守，总是“老戏老演，老演老戏”，认为传统手法节奏太慢，“跟不上时代”。既然危机的根源在于观众厌倦了传统经典和传统表达，因此就必须加大创新力度，用具有“现代意识”的新剧目替代传统戏。尽管当年也有强调戏曲现代戏要“戏曲化”的声音，但是在有关“戏曲化”和“现代化”的争论中，后者的声量明显要超过前者。诚然，新时期以来几乎所有传统民族艺术的价值都受外来文化冲击，其宏观社会背景确实对戏曲生存发展形成一定压力，但是戏曲界自身如何看待戏曲，才是决定性的因素。人类审美风向是变易的，艺术有延续也有变迁，盛衰终是常态。然而像戏曲这样的有悠久历史、深厚积淀，并且在数亿人口的广阔区域内经久不息地流传的艺术门类，它天然地具有强大的抗风险能力，自有其不懈的生命力。换言之，如果它在短短几十年里就突然跌落深渊，那一定不会只有外力的作用，它更大的可能是被自己击败的，这就不免令人怀疑，是不是我们对戏曲危机原因的判断出了偏差，理论家看错了病，政府部门开错了药？就像那个古老的南辕北辙的成语所说，由于方向反了，越是努力就离目标越远？

看起来是这样的。改革开放至今的40多年里，前20年社会上确实弥漫着歧视和排斥民族传统艺术的情绪，戏曲行业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普遍弥漫着悲观情绪，然而，进入新世纪之后，尤其是近十多年来，戏曲的生态环境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党和国家领导人反复强调要珍惜与保护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央指导性的政策文件的主题词早就从“改革”变为“传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倡导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理念也越来越深入人心。这些都从价值体系与政策导向的高度，逐渐改变了社会各界轻视甚至鄙视以戏曲为代表的传统艺术的错误认识。然而外在环境的变化并没有及时传导到戏曲界本身，一度流行的“戏曲必将衰亡”的看法虽然已经越来越少有呼应者，然而要在中国传统历史文脉基础上建设当代戏曲的理念，还远未成为共识，戏曲界本身重建文化自信的过程步履迟缓。正因为如此，尽管传统文化在整体上明显升温，政府又持续给予力度如此之大的政策与经费支持，于戏曲振兴依然收效甚微。

新时期以来，戏曲界自身对戏曲的悠久历史与丰厚传统的价值与意义丧失了基本的信心，对传承经典剧目的价值与意义丧失了基本的信心，导致在创新与传承之关系的认识与处理方面出现了重大失误。不仅戏曲如此，话剧、音乐、美术等艺术门类也是这样，尤其是现代主义和后现代艺术一时涌入刚刚打开的国门，更引起强烈的骚动，激进者将它看成是救戏曲于水火之中的不二良方，即使有少数艺术家和理论家内心不以为然，也缺乏合适的理论资源与工具予以反驳，至少没有人愿意成为“改革”的反对派。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特定社会语境的产物，刚刚从“文革”的废墟中走出来的中国，很容易把“思想解放”简单化地理解和等同于对传统的彻底反思与批判，这与晚清遭受列强欺凌而兴起的新文化运动有着很明显的相似性，它们都错误地将传统看成国家富强和艺术兴盛的障碍，于是“变”与“改”就成为其时戏曲方针的主轴。

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多年来戏曲界乃至整个中国艺术界举办的各种戏剧节、艺术节等评奖活动，都朝着同样的方向——这些评奖活动基本上只局限于新创剧目，甚至明文规定只有近几年创作的作品才允许参加，中国艺术节、中国京剧节、中国戏剧节无不如此。它必然成为戏曲行业的指挥棒，对这一艺术门类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人们抱怨各文艺院团都把主要精力与资源用于新剧目创作，而压缩与消减了传统剧目生存的空间，实际上，这些会演节庆的规则制定者，主观上恐怕正抱持着这样的目标。它也诱使各级政府加入一场新剧目创作的无聊竞赛，为获奖而完全不顾及成本收益，看似戏曲获得的经费逐年迅速提升，殊不知这些新增加的经费大多数都流向了“为新而新”的新剧目创作，在戏曲界形成了“创新有钱，传承无利”的局面，这样的导向会产生何种结果，明眼人自然一望而知。然而现实是冷酷的，传统剧目以及以传统形态与方式表演这些剧目，恰恰是戏曲表演的艺术魅力和文化价值最佳的体现方式，而新剧目的演出绝大多数都达不到这样的高度，因此排斥传统剧目，一味强调创新而忽视传承，戏曲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靠输血维持其存在固然并非不可能，但是要发展与振兴，就只能是奢谈了。

戏曲发展不仅是一个理论问题，更是一个实践问题。各类戏曲评奖活动的初衷都是为了提振戏曲事业，但还要看其提振的方向是否正确，措施是否有效。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通过官方的评价与奖励给戏曲发展注入动力，毫无疑问是有效的；但是在不同的戏曲环境中，评奖所起的作用却有天壤之别。在戏曲演出市场繁荣的年代，戏曲剧团和表演者能因精彩的剧目和演出得到市场充分认可，它通过票房收入这一现实的利益，给戏曲优秀剧目的生产与上演提供直接鼓励；但市场是有局限性的，商业的逻辑与文化艺术的逻辑并不完全一致，如果各级政府通过设立各类奖项的方式，体现高于商业市场的评价尺度，就能起到校正市场、引导艺术健康发展的作用。美国戏剧界的托尼奖、电影界的奥斯卡奖等持续数十年，有很大影响，但是大约不会有多少投资人是为争托尼奖和奥斯卡而投入重金，对美国的戏剧和电影界而言，票房这个指标更重要、更关键，更具决定性作用。在这样一个主要由票房决定投资的环境中，托尼奖和奥斯卡的独立性就显得尤其重要，它为社会和艺术提供了一种矫正机制，从专业眼光评价和遴选优秀作品，进而帮助普通观众逐渐提升审美判断与欣赏水平。然而当代戏曲却不是这样的，因为票房这个起支配作用的维度基本失效，所以评奖的激励作用就成倍放大，以致太多剧团的工作重心向新剧目创作一边倒地倾斜，在很多场合真的无暇顾及传承；虽然戏曲界的传统根深柢固，呼吁传承的声音从来没有完全消失，但是这些零星的声音无法对抗评奖的喧嚣，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而忽视甚至放弃传承，传承得不到应有的鼓励的时代，戏曲无法振兴就是必然的结果。

所以我们仍然要面对戏曲演出市场不振这一现实，并且要直率地承认，即便戏曲发展回归正确的道路，这一现象的逆转也不会在一夜之间完成。在这样的特殊背景下，戏曲的发展振兴如果还有可能，戏曲的演出市场如果还有恢复的前景，仍然要且只能把传承放在更重要的位置，深刻认识到传承才是戏曲发展、包括市场复苏的前提和基石。

戏曲是中华民族最具代表性的表演艺术，只有经典剧目及其表演手法得到尽可能好的传承，戏曲才能保持其无可替代的审美价值，确保其不懈的生命力。但这仅仅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还希望有更多与戏曲相关的会演调演活动，在参演剧目的遴选上拓宽思路，为戏曲院团更努力地传承经典剧目提供动力。如果各级政府能把更多经费用于传统剧目的挖掘整理，则更是一件大好事；至于新剧目创作从来都无需担心，更需要考虑的只有如何提升新剧目的整体艺术质量，以立得住、留得下、传得开为目标，尽力避免这些新创剧目成为随演随丢的速朽品。

戏曲行业要在整体上复苏，关键仍在传承，出口则在市场。在全球化的当下，戏曲如果仍有存在价值，那就是由于它还有丰厚的历史文化遗产与精湛的表演技艺手段这两项核心竞争力。它们又主要包含在戏曲传统经典剧目中，经典传承既是提高演员表演水平和培养观众的有效手段，至少就目前而言，还是激活戏曲演出市场的最有效的方式。因而，只有当各级政府在根本上转变观念，各类评奖活动更多地接纳传承剧目的参与，公共财政资源的主要投入方向从新剧目创作更多转向经典剧目传承，各剧种都在经典传承和上演方面下大力气，充分发掘与激活戏曲的竞争优势，用足功夫，戏曲行业才有复苏的希望。

本栏相关阅读

来源：中国戏剧

穿梭戏剧艺术的历史空间

徜徉逍遥自得的审美世界

大家一起品评戏

微信ID：lianzhongping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