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董子琪
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有时,我们感到犹豫、怀疑和不确定,并希望逃避这种状态。而在香港中文大学文学院教授唐小兵看来,这些状态恰恰是值得追求的。“消极感受力”的概念来自浪漫主义诗人济慈,这种感受力让人们得以全身心地把握和体会那种犹豫不决的、对事情看不清楚的、明细度欠缺的状态。也许,我们不一定非要追求绝对明确的答案,虽然一直以来的教育让我们习惯如此。
年轻人对确定性的追求,就像唐小兵新译的比利·柯林斯的诗歌所写的那样:
我置身此地,才十九岁/由于太注重自己的衣服/和女孩子们神神经经的神秘/因而无法跟这群普通的/一位同学只给我看的麻雀有何同感。(比利·柯林斯《济慈:或者我如何重拾了消极感受力》唐小兵 译)
唐小兵的主业是现当代中国文学研究,近几年来,他用译诗填补自己的空闲时间,译出了《我深爱我们一起相处的这些夜晚:美国当代诗选》与《漫无目的的爱:比利·柯林斯诗选》。两本诗集都以爱为题,前者收录的诗歌包括了2020年诺奖得主路易斯·格丽克的《尘世的爱》《不朽的爱》,后者则以当代美国桂冠诗人比利·柯林斯的作品为对象,这些诗来自平凡生活,富有幽默感。
其中的一些诗,唐小兵是在特殊时刻译出的。“更大的劫难和坍塌,是改变了我们人类生存方式,也改变了无数个人命运的疫情。”这让他感觉犹如坠入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不可理喻的世界”,唐小兵试图以阅读和翻译重温前疫情时代的情和爱,因为在这个后疫情的世界,人间不能无爱。
在今年的上海书展期间,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专访唐小兵,从他的译诗谈到了快手诗歌,以及疫情时代诗歌对于普通人来说的情感意义。
《漫无目的的爱》与《我深爱我们一起相处的这些夜晚》
读你的来信是为了不再关注/有关地震和泥石流的新闻,/而是去想象时间在缓缓地流动。/是把太阳想象成一个生灵,不会让任何不测/降临于你。……我们种下韭葱、菜豆和结实的/可以保存几个月的根茎作物。/我们这里没什么灾害;换言之,/没有任何雄伟壮观可言。我们只是/不动声色地不断挣扎/以求度过冬天。
——丽塔·穆勒《写给加利福尼亚的信》唐小兵 译
界面文化:怎么想起来译诗的?
唐小兵:到了中国香港地区有很多零碎的时间,想把时间利用起来,诗歌是一个方法。但自己又没有写诗的才能,翻译相对来说更加踏实,也填补了很多时间。那段时间有疫情,我2019年才去又人生地不熟,译诗是给自己找到一个表达窗口。
界面文化:你在书展期间的新书活动上说,普通人的生活可以入诗。在哪个层面上,大众的生活可以入诗?
唐小兵:这关乎什么是诗本身。如果认为诗一定是唐诗宋词那样具有规格形式的话,当代人确实很难重复这种形式,但现代诗的观念改变了,如果不以传统的诗歌形式来要求诗,结果会宽广很多。
我前两天拿到一本“快手诗集”(指《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收集了社交平台上普通人的诗作,有些是很漂亮的、很有启发意义的、冲击力很大的诗作。一般读者都会有这种冲动,哪怕只有一行两行,写下来都可以是很好的诗,不一定非要符合格律。将诗作为本体性、哲理性的存在,一种气质和状态,而不是规范化的、模式化的作品——必须要按照这个模式做出来才算诗。
界面文化:如何评价你看到的“快手诗”?
唐小兵:是很有意思的现象。这样的创作和表达和当代诗歌的本质精神很切近,即诗歌在我们生活中间,不是一定要从生活中提炼出高不可企的内容才算作诗。这就像古典音乐和现代音乐的差别,古典音乐有严格的形式和要求,经过多少训练以后才能写交响乐和奏鸣曲,现代音乐融合了更多风格,强调音乐人的自我表达,以及对现场听众的召唤和冲击。在这个层面上,现代的音乐、绘画、文学其实都有变化。
界面文化:虽说在今天广场舞和抖音神曲受到很多追捧,但其质量如何仍然是可疑的,那么脍炙人口的诗歌是否也是如此?
唐小兵:任何一种文化现象都会有层次。现代诗虽然不讲究形式传统规则,但你如果进入现代诗的领域,也会发现诗人和诗人之间有高下之别,诗人的能力和(诗歌)频率都不一样。
从广场舞到霹雳舞,经过沉淀比较,观众会对舞者形成一种评判标准。哪怕都是跳广场舞,你也知道有些人跳得更自然、更投入,这是很常见的现象。当代诗虽然不以形式判断好坏,但是当代诗本身有自己的写作要求,通过广泛阅读接触才能获得相应的眼光。
界面文化:也就是说,写诗不光需要生活材料也需要眼光。
唐小兵:对,快手诗集(的作者)是快递员、建筑工人,他们偶然地写金句、爆发出火花并对读者形成冲击力,是可能的。但如果想要长久地持续创作,挑战就大了,他们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诗歌的困扰在于/它总是激发人们去写更多的诗,/更多的孔雀鱼塞在鱼缸里,/更多的兔子宝宝/从兔妈妈身上蹦出,跳进露水打湿的草地。/那这事如何才会终结?/除非有一天/我们把世上所有的事物比作了世上另外所有的事物。/于是没有任何事情剩下可做/只能悄悄地把笔记本合拢/双抽交叉放在书桌上,枯坐。
——比利·柯林斯《诗歌的困扰》唐小兵 译
界面文化:在你看来,在节奏日渐加快的现代生活里,拥有所谓的“消极感受力”意味着什么?
唐小兵:消极感受力是济慈最初在一封信里提过的说法,后来对诗歌的发展有很大的启发。它的意思是,在生活里,不要什么东西都机械性地、有棱有角地归类划分作为价值判断和自我表达的标准。这说起来都能理解,要做到很不容易。
小学到大学的教育让我们形成了一种倾向,必须要“读到这几点”才算领会这本书,而消极感受力恰恰反对这一套教育与思维模式——让人们全身心地把握体会那种犹豫不决的、对事情看不清楚的、明细度欠缺的状态,它是一种新的可能性和创造力的前奏。我翻译的美国诗人柯林斯有首诗也提到了“消极感受力”,他写道,当时他十九岁,无法理解消极感受力,还是希望有一个明确的道路前途与自我定位,正因为有这种焦虑,所以没法去体会消极感受力。
不要把那种焦虑感一下子压抑下去,让焦虑多停留一会,会更加感受到属于自己的观察世界的方式、自己的情感。当代社会节奏很快,电子媒体给我们带来了无形压力,像是大家都喜欢晒图,这在美国也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现象,或者一种疾病:很多年轻人看到(他人)不断晒自己吃多么好、玩多么好,感受到一种焦虑。消极感受力让我们意识到不要被这些东西所左右,体验自身,发掘自己的感受力,这对身心健康更有好处。
界面文化:你提到柯林斯有些诗如脱口秀,读起来很好玩,为什么读诗会像脱口秀呢?
唐小兵:柯林斯与读者是平等的、对话式的,不是端着的,让你听了以后觉得好玩。其他很严肃的诗人在他看来过于沉重,他对批判的诗人进行了挖苦调侃,因为他觉得以这种的眼光看世界太狭窄、限制太多。他经常以自己的日常生活窘态作为写诗的素材,把自己当作人物调侃,看他的诗就像跟他一起经历荒诞莫名其妙的事情。
界面文化:后疫情时代,人们更需要看到幽默的诗歌吗?
唐小兵:在当代中文诗歌里面,有幽默感的诗人、以诗人自己的体验而非取笑别人作为幽默调侃对象的,我读的还真不多。这么说可能会得罪一些诗人。当然诗歌有很多声音,还有很多其他嬉笑怒骂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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