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了中国男人的孩子,是我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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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凭手感就知道这是把好枪。看着吸麻古的叶嘎,我心里挺感激,不由地想她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叶嘎接着说,“用一天三块钱。”

2017年下半年,由于地方武装争端,我们的山区医疗项目被停止执行,医疗队成员全部撤出。我在此之前已申请去另一个山区做儿童庇护所志愿者,就继续留在缅甸。

到县里的区片办公室报道后,我被告之要接任一所儿童庇护所主任,还要管理一个乡村学校。

我意识到区片办公室负责人对我隐瞒了什么,他竭力强调人道主义精神与责任,丝毫不谈具体情况。凭经验,要去的地方一定挺糟糕。

区片负责人与我谈了一个小时,派了辆二手皮卡要把我送到乡里。这里的小型车几乎都是来自于日本的二手车,从泰国再转手过来。一辆车况较好的二手皮卡,最多也就两万块钱人民币。

到了乡里,乡长看了我拿出的文件,又立即派了辆摩托车送我去目的地,似乎生怕我溜走。

当时正是缅甸的雨季,道路泥泞,送我的人连说带比划地告诉我,去目的地只能摩托车通行。

随后我才知道所谓的“路”,就是时宽时窄时而上山时而过河,完全是野猪畅游的林间小路。

摩托车在一个转弯处——那是在一座山腰上,车在泥泞中失控横着翻倒了。由于惯性,我被甩了出去。急中生智加上我已习惯被摔,在顺着山坡向下滑的过程中,我伸手抱住了一棵树。

当我的身体停止向下滑,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心想着又一次拣回了一条命,竟发现眼前有一只从手腕处被砍断的手掌。那只被雨水已淋泡得如胶皮状的手,离我的眼睛不过一尺远。

我一个激灵,翻身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看着被扔在草丛中的那只断手,判断那是一个成年男性的手,因为它的指甲粗糙并厚实。

在这近似半原始的山区,私刑仍存在。像贩毒者之间的争斗,对犯有偷盗、男女通奸的人,通常是砍掉一只手以示惩罚。被砍手的人,也难以再正常生活,只能躲到群山深处,自生自灭。

经过三个小时玩命的跋涉,摩托车终于拐入山与山之间的一个村寨。当摩托车穿过寂静的寨子,停在一处丁字型木板加铁皮的房子前,送我的人抬头朝天大大地喘了口气,说:“到了。”

刚从摩托车上爬下来,我竭力舒展着身体,扭了扭脖子,又收缩了一下手指。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到距我两米处,好奇又疑惑地看着我。

女人穿着缅甸人的花色筒裙,挺着肚子像有身孕,怀里抱着一个约一岁的男孩。她嘴角露出一丝嘲笑,神情有一种见过世面的人的不以为意。

我向她确认了这座丁字型的木屋就是目的地后,她用生硬的汉语自我介绍,她叫杨丽萍。

我有些诧异,她的眉毛很粗,嘴唇也较厚,长发,皮肤较黑,不像缅甸人,倒有些像云南人。

杨丽萍不动声色,她把怀里的孩子换了下手说:“我爸爸是中国人。”

随后她告诉我,她的缅甸名字叫娜果。她曾经偷偷去中国打工,在街上拣了本画报,画报中有个跳舞的演员叫杨丽萍,她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杨丽萍。

她顺便告诉我,儿童庇护所原来有五个管理员兼老师,除了她和另一个叫叶嘎的女老师是寨子里的人,另外三个男老师都是来自中国的志愿者,只是他们都不见了,可能是跑了。

我四顾细雨中三面环山的儿童庇护所,木板房的墙壁陈旧破裂,房顶是用铁皮盖的,锈蚀斑斑且变了形。

也许是因为在雨季中被潮湿裹着的寂寞,杨丽萍见了我这个猛然出现的不速之客,话挺多的。她告诉我,她从中国打工回来后,曾应征联合国区片项目雇员,“但钱太少,每个月只有二百美元,我不干了。”

在这个儿童庇护所当管理员兼老师,每月有二百五十美元。“我会中国话、缅语,还能说英语。那个叶嘎就不行,她只有一百七十美元。”

这令我对她有些刮目相看,说明她的家庭有钱,而且是在缅甸仰光那样的城市上学,只有那种地方的学校,才可以学到汉语及英语。

我问杨丽萍怎么没见到孩子们。

临来前,我就被告之,儿童庇护所有十几个孤儿及单亲家庭的孩子。她说今天是叶嘎老师值班,她去见男朋友了,就把孩子们锁在屋子里。

我很不高兴,急于见到孩子们,便让杨丽萍带我去孩子们的宿舍。

杨丽萍把我领到一幢木屋前,我听到屋子里有孩子们的说话声。杨丽萍边用钥匙开锁边说,“每隔两小时会开门放孩子们出去上厕所。”

我压制着怒气走入木屋,一股令人反胃的气味在湿气中扑鼻而来,昏暗中,几十个孩子或坐躺在巨大的竹床上,或在地上玩耍。

这一瞬间,我明白之前的志愿者为什么都消失了。

见到一个陌生人出现,孩子们飞快地爬上床挤成一堆看着我。我走到大竹床前,仔细地看着这些神情惊恐的孩子们。他们大多五岁到十二岁,有男孩也有女孩。身体瘦弱,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每个都如此。

我心里一阵难过,目光扫过这些密而长的眼睫毛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如果不是因营养不良以及衣衫不整,这些孩子一定都很漂亮。

我对杨丽萍轻声说,“让孩子们出去玩吧,我来照顾他们。”

到达儿童庇护所的当天,我开始检查学校设施,进了一间竹子搭成的厨房,看到地上三块石头做成的灶及放在灶上的一口斑驳的大铝锅。

我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看雾濛濛的天,心里仍在犹豫着留下还是离去。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粮食。在金三角缺粮造成的困境一直留在我脑子里,如果这些孩子面临断粮,即使我跳进那口大铝锅也救不了他们。

而当我走到杨丽萍住的铁皮屋门口,见她正要和一个提着空口袋、皮肤漆黑的妇女出门。杨丽萍对我说,“要给孩子们做饭了。”

“她是村长的姐姐,负责做饭。”杨丽萍指着她身边的妇女说。

她打开仓库的锁,村长姐姐进去取米,我跟进去查看大米还有多少,发现米只剩一袋半了。杨丽萍看我一眼,“离联合国送米还有十几天,这点米肯定是不够的。”

我的心瞬间慌了一下,几十个孩子吃一袋半米,绝对撑不过五天。我问杨丽萍,“联合国援助的豌豆呢?”杨丽萍说:“村长的姐姐不会计划,豌豆早吃完了。”我又问她,“孩子们只吃大米,没有菜?”

“菜和油、盐都要用钱买,一点菜钱半个月都不够。”

我看着空空的仓库,心如乱麻,想自己面对的可是个大麻烦。

开饭时,我把大铝锅端到孩子们的屋前,再把孩子们按年龄、男女分成几个小组,领着他们到水池前洗了手。我亲自掌勺给孩子们分饭,对年龄大点的孩子就多给半勺饭。

孩子们端着碗蹲在屋外,一边用手抓着米饭往嘴里塞,一边用黑汪汪的眼睛看着我,不知怎的,看到那些纯净的眼睛,我竟有些湿了眼眶。

当天晚上,我和孩子们挤在一块儿睡觉。屋子顶上一盏太阳能灯因雨季而灯光暗淡,熟睡的孩子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让人心里无比平静。

在昏暗中,我思考着如何解决面对的困局。最大的问题是这里与外界隔绝,连手机都没有信号,根本找不到能帮助我的人。

我仔细地想着可能寻找援助的途径,最终决定去区里的联合国区片办公室寻求支援,再去离这里五十里远的矿山试探。在县里时,我听说矿山那里有几十个公司,大多是中国人开的。

多年前,我在四川大凉山扶贫支教时,曾为解决山里乡村办学点的困境,硬着头皮去城里的各公司讨要物资。面对当前儿童庇护所里几十个孩子生存的困顿局面,我只能故伎重演,再去当一回乞讨者。

当我迷迷糊糊欲睡着时,忽然听到了仓库那边传来碰撞声。

也许是仓库里那剩下的一袋半大米的缘故,我瞬间清醒过来,抓起枕头下的匕首,下床轻轻推开门,探头向仓库望去。

在朦胧中,我看见挺着大肚子的杨丽萍正在锁仓库门,她手提一个沉甸甸的口袋,蹒跚着走向离仓库不远的屋子。那是她住的地方,我看见她走进屋,然后听到铁皮门碰撞的清脆响声。

我知道了大米短缺的原因。想必杨丽萍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两天后,我开始了乞讨计划。

我把部分计划告诉了杨丽萍,请她到寨子里找辆摩托车送我去区上,告诉她车钱我付。杨丽萍找来一辆摩托车,告诉我骑车的年轻人是她的亲戚。年轻人提出要一百块人民币,我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我先到了区上,找到联合国粮食计划署设在这里的区片办公室。负责人是缅甸人,他听了我的陈述后,语气生硬并打着官腔说,米只能按计划拔付,办公室没有办法额外补充口粮。

我一肚子怒气,但心里清楚那个负责人说得没错。

问题的关键还在预防贪污偷窃,我想回去后马上从杨丽萍手里拿回仓库钥匙,同时派几个年龄大点的孩子去厨房帮忙,监督村长的姐姐。

两个小时后,摩托车把我送到了矿山。

所谓“矿山”是人们的简称,它是方圆百里的群山,可能有上百家公司在这里投资挖矿。投资基本来自中国人,他们多把公司设在矿山的服务区域,在这个区域有赌场、妓院、夜店、饭店、商场超市等等。

我在街上观察,走到一座外观漂亮的二层楼见大门口挂了个北京XXX公司的大铜牌,一头闯了进去。

在二楼,我找到了挂着总经理办公室的房间,门开着,我往办公室里一扫,房间很大,设施豪华,几个人正坐在沙发上像在开会。

我硬着头皮走进门,开会的几个人诧异地看着我。

当时我全身潮湿,挽着裤脚鞋上还有泥。

一个年轻女人站起身,问我找谁,有什么事。我的经验告诉我,在这种场合一不能胆怯,二要抓紧表达重点,大不了被拒绝赶出去。

我说自己来自五十里远的儿童庇护所,我们遇到了严重危机,想寻求帮助,否则几十个孩子将面临无饭可吃。

年轻女人犹豫了一下,正想委婉拒绝,坐在沙发上一个中年人说让我过去。我的内心一阵激动,多少还有些希望。中年男人说话带有北京口音,他指着对面沙发,让我坐下。

我对那个中年人一笑,说自己衣服太脏。见沙发边上有把木椅,伸手拿过来坐在椅子上。

中年男人示意年轻女人给我倒茶,又让我详细讲一下原因。我赶快把要说的重点讲了一遍,请他援助我们几袋大米。

中年男人问了我几个关于儿童庇护所和孩子们的现状,然后手指着年轻女人说:十袋大米,六十床毛毯,六十双拖鞋,再把洗脸盆洗衣粉毛巾配上,还有厨房做饭的油盐酱醋。现在就办,尽快送去。

我有点不知所措,站起身向中年人躹了一躬。

从小到大,我还没有对一个人如此郑重地躹躬。

隔了一天,中午我正在安排给孩子们洗澡洗衣服,一辆蒙着蓬布的日本皮卡驶进了院子。下来一个年轻人,他走到我面前说在公司见过我,今天来送东西。我赶忙招呼大点的孩子帮忙卸货,自己也去扛袋子。年轻人让开车的司机一块帮忙,很快把车上的东西搬完了。

送走送东西的车,我走进仓库清点物资,发现还有一块太阳能板及配套电池,一个纸箱里全是作业本和铅笔橡皮,纸箱里还放了几只手电。在另一个纸箱中,有一些药品及创可帖和几瓶碘伏。

我给孩子们每人发了一床毛毯和一双拖鞋,他们抱着东西欢叫着向宿舍跑。杨丽萍站在仓库门口,有些怯意地看着我说能不能给她一床毛毯。

我给了她两床毛毯和一个脸盆及毛巾、洗衣粉,她挺着肚子的样子,让我忘了那天半夜她私拿大米的事。但我没忘把仓库钥匙拿过来。

杨丽萍把仓库钥匙递给我时,眼睛里有些不舍,还有一丝异样的神情,我以为那是感激,可是很快我就知道那不是感激。

我把仓库重新打扫并把物资分类摆放后,来时内心的摇摆终于平静下来,自嘲地咧了咧嘴,心里再次感谢矿山那家援助我们的中国公司。

走出仓库锁好门,我走到杨丽萍住的屋前。

到这里的几天,我一直对杨丽萍的身世感到奇怪,如果她出身富有家庭,且做过联合国在当地区片项目的雇员,怎么会一个人带孩子,住在庇护所的铁皮屋里,过着艰苦生活。为什么又要半夜私拿大米。

杨丽萍住的屋子摆设简单,一个用木板搭的大床半掩在一块床单下,几张课桌上糟乱放着各种东西,走进去后,我问:“杨老师在吗?”

杨丽萍回答的声音有些急促和慌乱。过了几秒,她从床单后边走出来,一条腿露在筒裙外,右手握着什么东西,露出一截注射器上的针管。

杨丽萍的双眼明亮又闪烁,脸色潮红,比我初见她时显得好看一点儿,而且精神显得兴奋。我告诉她,我来拿联合国送大米的帐本,她伸手从课桌上一堆杂物中抽出帐本递给我,目光一直在四处游离。

我顺口问她的老公做什么工作。她说在中国,老公是云南人。

杨丽萍左手抚着胸口,眼睛怔怔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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