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落幕：李鸿章的悲情与悲剧

驻防平壤西南大同江北一线的清军营

牙山的成欢驿之战，是淮军与日军的第一次陆上对决。对于日军来说，却是他们多年后回想起来仍会忍俊不禁的笑谈。在那天的成欢驿战场上，清军节节败退，日军步步紧逼，追到一半，清军队伍中出现不明物体——刺刀上挂起了“白旗”，只是道具看起来独特了点。这些“白旗”尽管已谈不上白色，气味也比较特别，但都在表达一个意思：投降。可战场上哪会有什么白旗，我们的天朝部队便就地取材，拿出了靴子里的裹脚之物。

兄弟，在漫长的人类战争史上，你们绝对是第一批使用生化武器的人。

据《日清战争锦绘调查》统计，牙山战后，日本国内仅以此役为创作题材的浮世绘就多达40余幅，画师不乏日本名家。题材不尽相同，但风格基本一致，日军整齐威武，清军渺小如蚁；日军装备先进，清军大刀长矛；日军形象高大，清军刻意丑化。除日本自大因素，倒也有事实成分。

为什么昔日立下赫赫战功的淮军，竟没落到如此境地？

是病入膏肓的体制和灵魂问题，战斗精神不在，一切都免谈。

1894年8月，清廷援应部队分批入朝，与从牙山溃退的叶志超、聂士成两部会合后，于平壤重组抗日大军，以叶志超为统帅。国王成了日本的傀儡，国家又在垂亡之际，朝鲜军队自然与清军站到了同一阵营，就连被关在保定三年多的大院君也积极投入抗战队伍，配合清军的行动。

清廷并没有让李昰应备感欣慰。在清军占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最高统帅叶志超看到战友左宝贵牺牲、平壤北门失守，连夜弃城而逃，群龙无首的清军再度溃败。

作为甲午之战第一位殉国的高级将领，左宝贵在平壤的表现让人肃然起敬。决战在即，有部下主张弃城，被他严辞拒绝：“若辈惜死可自去，此城为吾冢也。”战场上，他更展现出一名军人的气节，史载：“会战期迫，宝贵翎顶辉煌为士卒先。或劝去翎顶，免为敌矢之的，宝贵曰：‘吾服朝服，欲士卒知我先，庶竟为之死也，敌之注目吾何惧乎！’卒不去翎顶。”

左公身先士卒，死守阵地，左右部属劝他脱掉官服、摘掉翎顶，以免引起敌人的注意，成为众矢之的。公凛然道，我不脱这身官服就是要让将士们看见，我左宝贵都站在最前面，大家还有什么可怕的？左宝贵果然是条汉子，跟他比起来，叶志超实在不足论之。一定程度上讲，正是叶志超的畏战心态和临阵倒戈，才直接导致了平壤战役的失败。

六天时间里，“叶跑跑”和清军溃部一路狂奔数百里，从平壤一直跑到鸭绿江，狼狈逃回国内。

这哪里是什么叶大元帅，压根就是一“神行太保”！

朝鲜全境沦陷。

日军攻下平壤后，设立第三师团司令部

在清军一路狂奔的过程中，日本海军出动，黄海海战爆发。

9月，丁汝昌率北洋水师主力抵达大连湾。冲锋在前的致远舰受到日军火力的集中轰击，船身受伤，管带邓世昌下令加速前进，决意玉石俱焚。最终，全舰官兵除七人获救，全部殉难。光绪帝闻邓公捐躯，沉痛撰联“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赐谥“壮节”。《清史稿》记载左宝贵、邓世昌的殉国烈举：“中东之战，陆军皆遁，宝贵独死平壤；海军皆降，世昌独死东沟。中外传其壮节，并称‘双忠’。”最后，《清史稿》评论道：“士气如此，岂遂不可一战？此主兵者之责。”

好一个“此主兵者之责”。

致远舰沉没后，济远舰管带方伯谦以叶志超为榜样临阵脱逃，“定远”“镇远”两舰浴血奋战，中弹起火，进入旅顺港修理。方伯谦也因战事，吞服鸦片自尽。两个小时后，北洋舰队重新集结，誓师再战日本海军。日方看出我水师的车轮战架势，下令撤退。“和平大使”李鸿章再一次临阵退缩，命舰队返回军港，“保存实力”。

清军失去黄海制海权。

北洋水师指挥部——威海卫刘公岛海军公所，匾额为李鸿章题

此后两个月，日本再犯辽东。11月21日，旅顺沦陷，日军魔鬼般涌入城内，进行了长达四天三夜的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旅顺城血流成河，死尸累累。

1895年2月，日军占领北洋水师基地威海卫。2月12日，北洋海军统帅丁汝昌自杀殉国。

北洋舰队全军覆没。

1888年，北洋水师建成，舰艇总数达二十五艘，官兵亦有数千人之多，除“定远”“镇远”等主力战舰外，还有“经远”“致远”“靖远”“超勇”“扬威”等七艘巡洋舰，加上鱼雷艇、运输船等其余舰种，总吨位达超过五万。其中“定远”一舰，排水量达七千多吨，在当时是名副其实的“亚洲第一巨舰”，一度引起日本国民的恐慌。在当时，不说和日本比，在亚洲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世界也在前十。

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中国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无论陆上还是海上，本是胜券在握的两场战争，均以失败告终。淮军也自此黯然离开了政治舞台。

数月后，牛庄、营口以至整个辽东半岛，尽归日本所有。

甲午一役落幕。

时有“亚洲第一巨舰”之称的定远舰

1895年2月，迫于战败压力，清廷免去李鸿章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之职，并给他安排了一个新任务——和日本谈判。“谈判专家”李鸿章再一次坐到了谈判桌上。

在日本，谈判还没结束，李鸿章就遭遇惊魂一幕，在街上被一个叫小山丰太郎的日本愤青开枪行刺，性命是没什么大碍，可惜子弹划过面部，破了点相。李鸿章拒绝日方的救治，以此在条约上讨价还价。

4月17日，《马关条约》签订。签约当天，铺天盖地的骂声再次淹没了李鸿章，连唱戏的都以他为耻。有一位名叫杨三的苏昆名丑也因此事而含辱自尽，时人由此写下“杨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的挽联。坊间无不以骂李氏为快意，“普天率土咸切齿于李鸿章之卖国”，更有甚者，个别激进分子还主张“枭李鸿章之首传示各省”。鸿章一时成众矢之的。

老百姓不明内情，文化也有限，朝廷会不会给予理解与安慰呢？

李鸿章的死对头翁同龢摇了摇头。据他在日记中描述，李氏议和归来，到京师述职时，光绪帝礼仪性地“先慰问受伤愈否”，接着开始拿他出气，“诘责以身为重，凡二万万之款从何筹措，台湾一省送予外人，失民心伤国体，词甚骏厉。鸿章亦引咎唯唯”。皇帝发完脾气，士大夫们接踵而至，“翰林院代递六十八人连衔折劾李鸿章”。

真可谓国人共愤，朝野共诟。

年逾七旬的老李，怎一个惨字了得！

自古碰上和谈一事，多关国家民族之大义，正如几十年前郭嵩焘所言：“一袭南宋以后之议论，以和为辱，以战为高。”不管三七二十一，议和就等于卖国，谁签字谁就是卖国贼。提到老李的遭遇，“公知”梁启超也难掩悲悯：“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

对此，老李有什么要解释的呢？

李鸿章的意见是，百口莫辩不如不辩，爱咋咋地，还是交与后人评说吧。他伤心而无奈地说道：“兵事甫解，谤书又腾，知我罪我，付之千载，固非口舌所能分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