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时胜勋《姜夔〈续书谱〉美学研究》
中国书法之所以为历代文人钟情,因其鲜明地体现了中国哲学阴阳、虚实、静动、疏密等辩证关系,并在笔墨线条中呈现出生命踪迹和文化大道。文人书法是中国书法史主脉,历代进士书法家可谓多矣:颜真卿、柳公权、杜牧、王维、贺知章、杨凝式、韩熙载、苏轼、黄庭坚、蔡襄、陆游、文天祥、解缙、王守仁、丰坊、王世贞、董其昌、张瑞图、王铎、倪元璐、黄道周、周亮工、王士祯、笪重光、郑板桥、刘墉、翁方纲、梁同书、钱大昕、王文治、孙星衍、伊秉绶、阮元、洪亮吉、林则徐、何绍基、刘熙载、翁同龢、李文田、吴大澂、沈曾植、李瑞清、刘春霖等。可谓人才济济,蔚为大观,成为中国书法史主流。
孔子曾说“君子不器”,做学问不可局限于某一个方面,而必须有大思想、大视野、大境界。换言之,需要“致广大而尽精微”,将通与专融合起来。读了时胜勋副教授新著《姜夔〈续书谱〉美学研究》,使我感受到他对“君子不器”的深切感受与躬身实践。时胜勋是我指导的博士生,博士毕业后又推荐到清华大学做博士后,最后留在北大中文系执教,学术成果优秀突出,已然从青年学子成长为北大长聘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他理论造诣深厚,学术视野开阔,在文艺美学领域发表和出版了多部有影响的论著,颇得好评。
《续书谱》的作者姜夔是南宋有名的文人,在诗、词、音乐、书法上都有独到造诣。姜夔一生布衣,颇有文人精神禀赋。书如其人,书法流露的正是其文人书家的人格襟抱。姜夔对书法史的认识具有相当清醒的头脑,坚持追慕晋宋倾心“二王”,甚至对唐代书法流露批评之意。因为书法不入“二王”,不宗魏晋,终是野路而无法登堂入室。姜夔不仅醉心书法,也致力于书论研究,长期研习《兰亭序》,推进南宋“兰亭学”的发展,而其书学思想主要体现在《续书谱》中,《续书谱》是宋代的重要书论之一,是南宋书论的代表。
学问研究贵在专精,亦尚融通,更在于通专合一。胜勋《姜夔〈续书谱〉美学研究》一书内容丰富,有很强的融通性,对姜夔《续书谱》美学所涉及的方方面面,诸如历史背景、文本意义、概念释读、体系梳理、观点对话、接受流传等,都做了细致的研究,研究视野之宏阔、素材搜集之丰富、文本辨析之透彻、思想探讨之深入都给人眼前一亮之感。通读全书,可以感受到姜夔《续书谱》所涉及问题的广泛,能够见微知著看到整个中国书法史,更能感受到姜夔在整个中国书法史上的独特位置。这种区别于宏观、微观的中观路径也的确表现了胜勋在学术研究上的方法论创新。
二、评王稼丰《项穆的书学思想》
中国汉字书法是中国文化的灵魂,而汉字的诞生历史悠久近九千年漫漫岁月。8500多年前的河南贾湖刻画记事的符号为最早的文字。7000年前的安徽双墩符号、6000年前的山东大汶口符号、5000年前的浙江良渚刻符,到3500百年前发展成为系统成熟的河南安阳甲骨文。商代变刻画为铸造,出现了金文。周人变典册为简牍,出现了书写。至春秋战国,在简牍布帛上书写促进了文字的进一步演变,草写、隶定、楷化一直发生。经秦汉魏晋南北朝,字形演变与字体演进基本完成。晋代成为书法自觉的时代,至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
以东晋羲献父子为标志,书法独立不羁的身份特征和美学原则正式确立。“以文入质”后形成隋代风貌。至唐代,经“欧李虞褚”、孙过庭、“旭素”与“颜柳”形成了唐人面目。入宋后经欧阳修及蔡、黄、米、苏变为尚意书风,再由赵构绵及杭州、浙东,演变为元代赵孟頫的一代风貌。明代有馆阁、吴门之盛,文、祝、董诸家相继崛起。至清初,赵孟頫、董其昌之风盛行,乾隆以后碑学兴盛。近代以来,先是西风东渐,后又欧风美雨。然明末以来,书法经历了转向、扩展、割裂、重建,至今日已是复杂纷纭。我们面对近九千年文字史,面对一千七百多年书法史,如何看清历史的正脉,如何看到将来的方向?
类似的历史迷雾和问题纠结,四百多年前明代著名书论家项穆已经给出明确的回答。项穆“目世尚之偏俗,慨书法之沉沦”,“著《书法雅言》,用以尊正统而分余闰”,看到了约一千三百年书法史的正脉,指出了一个知书统、辨体性、明心相、定取舍、循功序、达神化的学书正路。四百多年后的我们,面对一千七百多年的书法史,也当传正脉、走正路,也当有这样的书法自信。
王稼丰是我为数不多的十余个书法硕博士之一。他并没有像前人那样把项穆的《书法雅言》看作是直白的儒家伦理,而是首先通过学术史的梳理,把今人对项穆的书学思想的理解划分为两个阵营。稼丰在一个宏大的文化场域中进行探究,敏锐地注意到项穆《书法雅言》所具有的重要思想价值。在初刻本《书法雅言》的基础上展开研究,提出了一些新的见解,于2015年完成学位论文《项穆〈书法雅言〉书学思想研究》。本书最有价值之处,一是把项穆的书学思想归纳为书统本体论、书家主体论、学术方法论,提炼出知书统、辨体性、明心相、定取舍、循功序、达神化的学书方法,基本还原了项穆的书学思想,二是对初刻本《书法雅言》进行了章句、校注。
项穆《书法雅言》之于今人稍嫌晦涩,不通明儒之学,不知明人艺文,往往难于理解。而坊间的章句、校注、今译,多有讹误。王稼丰既精于古代文艺理论,又有徽派朴学之传承,更于2015年3月复制出作为孤本初刻本之《书法雅言》,先辨字形,再训字义,重新句读后进行注释,以便当代的书法家和研究者更准确地理解项穆的书学思想。据此二价值,本书既可以推荐给不明方向、不知途径的学书者研读,也可以推荐给书法史、理论史的研究者参阅。项穆“尊正统而分余闰”,给学书者指明正道,给书法史指明正道,当时并不是应者云集,甚至可以说是有一些寂寥,但四百年后,我们逐渐看到他在书法史上的意义,看到他的绵长悠久的重要性。
书法是学人正心大美大雅之事,而非一味竞技炫技之能。明代项穆《书法雅言·心相》中说:“人正则书正。心为人之帅,心正则人正矣。笔为书之充,笔正则事正矣。人由心正,书由笔正”;“正书法,所以正人心也,所以闲圣道也”。清代刘熙载《艺概·书概》中认为“扬子以书为心画,故书也者,心学也。心不若人,而欲书之过人,其勤而无所也宜矣”。清代朱和羹《临池心解》说:“学书不过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关头。品高者,一点一画,自有清刚雅正之气,品下者,虽激昂顿挫,俨然可观,而纵横刚暴,未免流落楮外。”可以说,书法本身包含复杂文字学、艺术学、美学、哲学的大雅文化。在激浊扬清正本清源之中,我们坚信:文化缺失,谈何书法!
三、评程立斌《朱和羹〈临池心解〉研究》
在学术和艺术领域承受经典之敬经典之重,才明白个体学术与艺术苍白之轻,故而才能奋力前行,日积月累而登高行远。北⼤“文化书法”明确反对那些背离经典颠覆汉字审美的“怪诞”书法,以及书法中的后现代“矮化”荒诞⾏为。认为作为东方大国之书法,应以王羲之王献之经典为正脉,以“书法性”审美正能量为特质。
汉字书法是中国大道文化的符号化、形象化。艺术是寂寞的,书法也不例外。相比于现代社会的世俗“繁华”,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理论研究,真正的书法都应该守住寂寞。因为它需要书法修习者要能沉下心来锤炼技法,更要能静下心来流连于国学经典、文献古籍。程立斌是我的书法硕士。他性情敦厚、信念坚定。这样笃厚的性格和信念有利于他在书法大道上探索。一般而言,性情敦厚的学者不会剑出偏锋,而能甘于寂寞宁静致远;信念坚定的人眼睛不揉沙子,但凡认准的大道便百折不回。立斌在书法临摹与创作上功力殊深,他没有走“展览体”的功名之路,绝不走偏道,不走“捷径”。而是按照文化书法美学要求坚持走守正创新之路,以实事求是、务实求实的态度,每天日课从历代书法经典中汲取更多的营养,在传统的根基上求实创新,其作品令人眼前一亮。
立斌的理论新著《朱和羹〈临池心解〉研究》,展示其学术功力。晚清书法中心是碑学,多数的书法学习者和研究者们大都把目光集中在了碑学上面,在他们眼中往往只见“碑”而不见“帖”。当时的书坛经阮元、包世臣等碑学理论家的奔走呼吁、身体力行,已是“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而在一些地方和人群中,延续千载的帖学血脉依然在众多书法学习者的血管中流淌。道理很简单,以王羲之为代表的帖学书风已深入至书法灵魂之中,成为古今学书之士难以绕开或无视的高峰。
朱和羹《临池心解》理论的核心是帖学,帖学的核心要素便是“和”。因而《临池心解》理论的美学价值和当今中国社会的弘扬正气、主张和谐的整体价值理念是契合的。立斌的《朱和羹〈临池心解〉研究》一书,在他的硕士毕业论文的基础上增加了庞大的附录。附录中,立斌对《临池心解》版本、内容的勘校、断句、注释、翻译和评析细致而全面,对前文研究起到了充分而有益的补充。同时,立斌为了其研究的严谨和资料的翔实,特地在书中配上了《临池心解》初刻本全书的图片,从而使本书的出版也变得更有学术开创意义。毋庸置疑,立斌此书的出版,为学术界对《临池心解》的再研究带来便利的同时,当给后续研究者带来更多的启发和借鉴。
四、评刘巍《张怀瓘〈书断〉书法批评研究》
中国书法是“书为心画”之大文化呈现。如此方能使我们穿越千年在斑驳的碑帖中,触摸到古人的思想智慧与大雅美感。故而,在人心浮躁甚至以丑为美的当代,书法的“文化属性”更为重要。书法写心也洗心。在“文化复兴”的当代大格局中,在周遭“汉字文化圈”面临解体的恶劣处境中,汉字书法文化批评走“守正创新,正大气象”之路,尤为重要。
书法研究和批评的本义是以书法为对象,秉承客观公正的立场,在良善理念的指导下进行研究和评价,指导当下和未来的书法发展。在文学批评和书法批评中,批评应怀着善意的理解去“知人论世”(孟子)。但是当下批评界存在几种可以商榷的不健康的形式:失之于偏颇,失之于粗疏,失之于山头派别等。这无疑使得书法评论出现衰落下滑的局面。
在我国书法理论批评中,唐代书法批评是高峰之一。唐代书法尚“法”也尚“评”。张怀瓘是唐代书法批评家之代表,他书论著述宏富,而《书断》是其中内容最为宏丰、体系最为完善、书法批评观点最为鲜明的书法批评著作,在中国书法批评史上具有重要的影响力。赵僎评张怀瓘《书断》:“今斯书也,统三美而绝举,成一家以孤振。虽非孔父所刊,犹是丘明同事。伟哉!伟哉!”诚哉斯言!
我非常认同张怀瓘重视书法的文字体系:“文章之为用,必假乎书;书之为征,期合乎道。故能发挥文者,莫近乎书。若乃思贤哲于千载,览陈迹于缣简,谋猷在觌,作事粲然,言察深衷,使百代无隐,斯可尚也。”这意味着,文字的使用必须借助于书写,书写法则符合宇宙人生之道,能发挥文字的性能功用莫过于书写。如果追慕古代贤人哲士,只需看一下他们留下的缣帛简册,从中便可以看到他们的宏谋远图、行为处事和发自内心的言论,虽历千载而昭然在目,多么令人崇尚。
学习书法不可走捷径速成。孔子说“欲速则不达”,实在是至理名言。同样,张怀瓘认为:“夫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固不可恃才曜识,以为率尔可知也。且知之不易,得之有难,千有余年,数人而已。”从小习书到老方悟,可见学好书法绝非易事。因而不能炫耀一孔之见,不可妄言一学就会。须知获取书法之道很难,千年以来仅仅少数人能获得书法秘诀。张怀瓘批评那些研究评论者:“昔之评者,或以今不逮古,质于丑妍。推察疵瑕,妄增羽翼。自我相物,求诸合己。悉为鉴不圆通也。”于是,张怀瓘立下自己的书法评论法则:认为书法有“十体”,有“神、妙、能”三品:“爰自黄帝史仓颉,迄于皇朝黄门侍郎卢藏用,凡三千二百余年,书有十体源流,学有三品优劣,今叙其源流之异,著十赞一论;较其优劣之差,为神、妙、能三品。人为一传,亦有随事附者,通为一评,究其臧否,分成上、中、下三卷,名曰《书断》。”张怀瓘《书断》其史料价值和审美价值达到双高。这无疑对今天书法评论有重大建设性意义,在以丑为美世俗中如何成为理性评论清流,在大浪淘沙中如何领悟合道者常存之理,可谓殊为重要!
我的书法硕士刘巍在其硕士论文基础上做了大量修改,形成新著《张怀瓘〈书断〉书法批评研究》。刘巍硕士将《书断》的书法批评美学概括为“刚健为美”,集中体现为“神、妙、能”书法批评标准的确立和书法批评话语的美学倾向,以及刚健清晰的筋骨肉论,持论公允,又有自己的见解。尤为独特的是,刘巍还注意到《书断》对“二王”书法传统的历史变异及其建构,这是《书断》书法实践的精髓。张怀瓘在书法批评史上的贡献之一,是确立了“神、妙、能”的书法批评标准,确立了刚健为美的书法审美标准,从而确立并巩固了“二王”在书法史上的地位。“神”“妙”“能”三品中,最高为神品,而在“神品”的25人次中,“二王”就占了10个席位,可见张怀瓘对“二王”的高度认可与尊崇。“二王”更成为一千七百年来后代书家“回归经典”“守正创新”的标杆,唐以后更是被众多书家心摹手追潜心研习,直到今日仍然具有永恒的美学魅力。
原文链接:王岳川:书论四书之简要点评
(来源:《中国书画杂志》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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