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林怀民在中国台湾创立云门舞集,迄今已半个世纪。50年里,它如同华人艺术文化的象征,享有世界声誉。
12月7日至10日,云门舞集大陆巡演将抵达北京国家大剧院。这一次,早已退休的林怀民仅陪伴舞团到访,一路旁观。新任艺术总监郑宗龙则成了直面媒体、带领观众领略新云门的那个人。
“大家都说,我是‘疫情总监’。”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郑宗龙说,2020年,当他从林怀民手中接下云门舞集掌门人的重任时,并没有想太多,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从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出发继续编舞。
如果说过去的云门是林怀民个人的精神与艺术世界,现在的云门则带着郑宗龙叛逆、自由的民间气息。
“其实没有人能接老师的班。”他直言,这三年,对他来说是全新挑战,疫情期间,舞团无法演出,一些老团员退休,很多人陆续生病,“这就像老天爷给云门的一个礼物。我们都在家工作、排练,沉淀出很不一样的作品。”
三年,郑宗龙淬炼出三部新作,这在编舞家中极为高产,本次巡演的《霞》正是其中之一。在日本音乐家清水靖晃以萨克斯诠释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乐声中,26位舞者以个人的生命体验,汇聚成舞台上瞬息万变的情绪瞬间。
叛逆小子成新掌门人
这个冬天,因为密集巡演而无法回到台北家中的郑宗龙,已经很久没这么累了,“我在适应没有生活的生活,一直跑来跑去很充实,脑子里也记不了太多事,只知道下一刻要做什么。”
与他相反,林怀民则过上了期盼已久的退休生活,第一次享受日常生活的滋味。种菜、做饭、读书、见朋友,生活规律而闲适。对于云门,林怀民完全放手,把衣钵全然交给了郑宗龙。
刚接任时,郑宗龙心有忐忑,怕做不好,“但林老师选择让我自己去承担、跌倒、学习。他是很好的长辈,不会干预太多。”他与林怀民的见面,仅在每年一次的董事会上。平日,两人就靠传简讯提一些意见。
在寻找继任者的路上,林怀民观察已久。郑宗龙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人,自称“不良少年”的他,从小在街头长大,打架、翘课、沉迷游戏、休学,所有叛逆的事情都经历了一遍,直到进入舞蹈的大门,将所有精力和感受释放其中,寻找到精神信仰。
曾经的郑宗龙穷困潦倒,不知未来。林怀民带他去诚品书店,让他挑几本,他却连看什么都不知道。林怀民抱来一沓书,其中一本是《给青年诗人的信》。年轻的郑宗龙被这本书中的情怀打动,他形容那就像“开悟”,经历困顿和风雨,看清自己的路。
接手云门后,曾经享受于呼朋唤友的郑宗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删掉微信,减少社交,住进山里。提到山居的日子,他平静而喜悦,“在山上放巴赫,多大声都没有人理你。那个感受就是,整个山上都是巴赫的音乐。”
他每天的生活自律而规律,日日早起,或下山排练,或在山上种菜,收养流浪猫,读书,冥想,“头脑里想的都是舞蹈创作,新的创作脉络”。
虽然有压力,但郑宗龙很庆幸,他站在云门50年的根基之上,不用考虑过多,只用专注于创作。过去,林怀民跟他说,云门这几十年,“只要多活一天,就是一个加法”。怎么活下来,怎么创造出当代舞蹈的语汇,是林怀民当时的双重任务。
但现在,云门已经奠定了成熟的管理模式。有人负责行政,有人负责技术,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大家集思广益,寻找新的创作和方向。
艺术不像财富,可以直接继承。郑宗龙身上的自由灵魂,从小在社会生活里滚打过的经历,对舞蹈的痴迷与纯粹,都是林怀民确信他能带领云门走下去的特质。也因这种不同,郑宗龙身上可以蔓延出云门过去没有的野性,也是云门全新的面貌。
新云门,新技术
对于云门的未来,林怀民只有一个想法,不希望云门成为博物馆式的舞团,不希望它活在玻璃罩的保护之下。
“云门势必会跟过去不同。未来云门的样貌在作品里。我们抱着云门的初心,把所有的专注力都放在作品上,从不同方向思考舞团的方向和未来,保持开放的态度。”郑宗龙说,在云门那么多年,那些传统的语汇早已成为他的身体语言,“我身体里很大一部分是云门的传统,都在骨肉里,但我会用我这个世代的眼睛和感受,跟现在的年轻人做沟通和交流。”
他是一位新世代的总监,做事的方式也与过去不同。以前的云门舞者需要打坐、练太极、写书法、读书,这些通通延续下来的同时,他选择“大逆不道”的方式,带着舞者去爬山。爬山虽有可能伤到舞者的肢体,但却能让大家在自然里尽情观察,体会自然的开阔。
这次带到大陆巡演的《霞》是他上任艺术总监后的新作,也是一部精神自由、情绪饱满的作品。
“这部作品,我抓住疫情期间整个社会给我的感受,跟大家脉动在一起。”郑宗龙说,那时候大家无法聚在一起排练,每个舞者只能对着家中摄像头排练,他通过电脑屏幕看着26个舞者的身影,出现在客厅、书房、餐厅,像是五颜六色的符号。
他想到霞光,五颜六色,可能是太阳落山时,也可能是等待日出时。那种不确定性,滋生出了《霞》。他以每一个舞者为一个元素,倾听他们的故事,展示每个人不同的身体语汇。一个看似渺小的个体其实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是一段舞蹈,是一个青春的生命,也是一道霞光。
“我编舞是第一次不掺杂自己的太多感受,而是完全交给26位舞者。每一朵小云,都能淬炼出共同的感觉,大家都经历过那种孤独。”他的这种感受与疫情相关,与做了云门掌门人相关,也与他的年纪与阅历相关。
郑宗龙找来老师,给舞者上绘画课,透过世界剧场设计大奖得主周东彦与动画团队,将舞者的绘画加到《霞》中,成为舞台影像的一部分。舞者在自己创作的云彩前起舞,用肢体讲述各自色彩缤纷的故事。
2022年,《霞》在台北首演,有评论说,这部作品“每一个瞬间都在变化”,看到了不同于云门以往的生命力。今年10月,《霞》在纵谷稻田里演出,回归大自然。
林怀民看了《霞》,更觉得自己把云门交给郑宗龙是“英明”的选择,“这不是老云门,而是新的云门。我的舞蹈就是‘耗着’,动作很慢,但《霞》非常轻快、年轻。”这样的新云门,让林怀民感叹,云门有了新世代的活力。
郑宗龙赋予云门很多“新”,他让舞团练街舞,因为过去的训练方式,活动不到一些细节而细微的肌肉。他用电极记录舞者的波形图,据此AI创作出相应的音乐或波形视频,再把这些AI创作的音乐和视觉融入新作《波》中。三年里,郑宗龙拿出三部作品,劳累又享受其中。
“在这个新的科技时代,我们要做不同的尝试,把传统转译为现代语汇,做不同的探索。”郑宗龙笑称自己是个“好奇宝宝”,打开不同的抽屉任意拼贴组合。在科技浪潮下,在新任艺术总监手中,50岁的云门正向着年轻的方向不断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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