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胜军｜民粹主义的幽灵已经在全球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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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来源：刘胜军大局观（刘胜军微财经出品）

文/ 刘胜军

通往地狱的道路往往是善良的愿望铺就的。——哈耶克
阿根廷选举，标志着“全球特朗普化”趋势加剧。民粹主义的幽灵，再一次在全球上空游荡。

最近一周之内，阿根廷选出了“阿根廷的特朗普”，荷兰选出了“荷兰的特朗普”。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特朗普在全球政治舞台粉墨登场。在世界百年未有大变局的背景下，全球政治加速走向民粹主义的趋势得以强化。

2024年，特朗普重新当选美国总统已没有太大悬念，世界应为此做好心理准备。

民粹主义兴起的背后，是社会矛盾的激化。当前社会矛盾的激化有几种类型：1）国内经济的崩溃。阿根廷最为典型，莫迪在印度备受欢迎也是因为他改善了印度长期徘徊的经济。2）移民导致国内压力加剧。最典型的是美国、荷兰、法国（”法国的特朗普”勒庞有可能赢得下一次大选）。3）地缘政治紧张导致民族主义情绪上升，最典型的是俄罗斯、土耳其、塞尔维亚、菲律宾等国。

阿根廷通货膨胀率

我们不必为此假装震惊。目前，美国社会贫富差距已经达到二战前历史高位。二战前的贫富鸿沟，最终以大危机大萧条、残酷的世界大战为结局。面对严重的社会矛盾，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是政治家屡试不爽的“核武器”。特朗普并非一夜之间崛起的。2011年美国爆发“占领华尔街运动”，2014年《21世纪资本论》风靡全球，2016年出版的《乡下人的悲歌》更凸显了美国底层民众的民不聊生。在希拉里等腐朽的政治精英沉迷于全球化的盛世图景时，班农和特朗普敏锐地察觉了社会的暗流，成功煽动民粹，一举入主白宫。对美国、对全世界而言，特朗普的当选都是一个具有分水岭意义的历史时刻。

刘鹤在《两次大危机的比较》中犀利地指出：

• 在面对严重危机的时候，主要国家在应对政策上总犯同样的错误。这些明显的错误在事后看起来显得可笑，但对当事人来说，实施正确的政策却困难重重。这是因为，大危机在人的一生中往往仅会遇到一次，决策者缺乏经验，又总是面临民粹主义、狭隘的民族主义和经济问题政治化这三座大山，政治家往往被短期民意绑架、被政治程序锁定和不敢突破意识形态束缚，这几乎是普遍的行为模式。

以高票当选的阿根廷极右翼“自由前进党”候选人哈维尔·米莱为例，他的“竞选纲领”可以用匪夷所思、脑洞大开来形容：

1.废除央行，以美元为官方货币，取消外汇管制。

2.国有资产全部私有化，包括监狱。

3.25个部委裁撤至8个，所有政府监管部门全部撤销。

4.停止部分公共服务支出，取消大部分税收。

5.允许全民持枪、开放武器销售。

6.卖淫合法化、毒品合法化、器官交易合法化，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

7.与第一第二贸易国巴西和中国断绝往来。

8.废除劳动法、裁撤劳动监察部门。

9.放弃与英国有争议的马岛，把它送给英国。

当然，选举中的承诺不可能全部兑现，既是特朗普也未能实现"We will build a wall"的选举诺言。但是，毫无疑问，这些民粹主义领导人的政策思路是反传统、反建制的。在精英看来，这些荒唐的政策居然能赢得民众支持，的确很难理解。但对底层民众而言，他们长期对现状不满，“推倒重来”最符合穷人的心理。这就是民粹主义者大行其道的底层逻辑。

民粹主义的政策，让穷人看起来很过瘾，但穷人未必真能从中受益。原因很简单，民粹主义、民族主义会吓跑企业家和外国资本，破坏经济增长，最终受苦的还是穷人。

特朗普上台，悍然发动贸易战，美国民众收获的仅仅是“心理上的爽”，付出的代价却是高通货膨胀，人民生活更加艰难。有趣的是，特朗普的减税政策扩大而非缩小了美国贫富差距。特朗普的反移民政策、对法治的蔑视，从长期看是动摇美国国本之举，精英可以用脚投票，最终受苦的还是底层民众。

长期以来，拉美陷阱成为中等收入陷阱的代名词。在拉美陷阱中，最具标杆意义的就是阿根廷。

早在百年之前，阿根廷的人均国民收入就已排在世界前列。1910年，阿根廷拥有3.1万公里铁路，成为世界上最早实施免费义务教育的国家之一。人均可支配收入与德国比肩，布宜诺斯艾利斯号称“南美巴黎”。人均GDP仅次于美国与英国，超越法国，比意大利高1/3。一战期间，阿根廷成为欧洲精英眼中的世外桃源，高素质移民纷至沓来。1922年，阿根廷人均外贸额排名世界第三，直到1950年，阿根廷人均收入依然超过日本、德国和意大利。

然而，之后阿根廷的经济发展深陷困境，跌入了“中等收入陷阱”的深渊。

长期以来，对“中等收入陷阱”的研究一直是学界热点。

从表面看，中等收入陷阱的出现，是因为发展中经济体初期的高增长源于低成本，这被称为“低垂的果实”。但随着发展，中等收入国家发现自己卡在成本竞争力下降和创新能力不足的中间，既无法与高技能创新的先进经济体竞争，也难以与低工资的经济体在廉价制成品上相竞争，导致“进退失据”。

当然，这种分析仍然流于表面。那么，为什么发展中国家不能像发达国家一样创新呢？林毅夫将拉美陷阱归结为“过度的自由化、私有化和市场化改革”，这是不符合事实的，是错误归因。秘鲁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略萨说的更为透彻：“关于拉美最广为人信的一个神话是：拉美的落后源于错误的经济自由主义哲学。这样的自由主义那里从未存在。那里存在的是官僚化的、法律多如牛毛的国家，把财富的再分配看得比财富的生产更重要。”

2006年，刘鹤对智利和阿根廷进行了实地考察，写成《拉美经济的主要挑战和经验教训》一文，给出了深刻的剖析：

• 造成这种现象既有经济原因， 也有政治原因，但最根本的是政治原因，也就是说，在拉美经济中，是政治周期决定经济周期。

民主派上台后，为了取悦于民和获得更多的政治选票，纷纷向国内民众做出较高的政治承诺和福利承诺

。由于国内财力有限，普遍采取了对外举债和对内超发货币的通货膨胀政策， 短期内人民获得一点虚幻的实惠，但很快被极高的通货膨胀税所冲销。

高通货膨胀使当届政府下台，大量资本外逃，造成经济萧条

。新一届政府上台后，又作出同样的政治承诺。这就形成了政治周期与经济周期的恶性交替，政客与大商业集团在经济大起大落中获得巨大利益， 而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受到极大损害。当地学者认为，如果说“拉美病”或者“拉美 教训”，这一点是最根本的。贫困增加和两极分化只是“拉美教训” 的表面现象，“拉美教训”的实质是，在过度民主化过程中，政客们的民粹主义立场和态度引起经济大起大落。

因此，“阿根廷特朗普”的政策主张只是民粹主义的又一次华丽表演，不可能帮助阿根廷走出陷阱，只会加剧经济社会危机。“阿根廷特朗普”的初心也许是好的，但哈耶克说得深刻：通往地狱的道路往往是善良的愿望铺就的。

阿根廷，不得不为你哭泣！

问题是，民粹主义为何如此具有魔力？

任何社会，都不可避免地实行“精英治国”。于是乎，精英就会操纵游戏规则谋取利益。随着社会贫富差距的扩大，底层民众就会出现对“精英主义”的仇视心理。

民粹主义通常是精英主义的反义词。民粹主义（populism），又译平民主义、大众主义、人民主义，指的是一系列强调“人民”观念并与“精英”相对立的政治立场，多与反建制和反政治形态挂勾。民粹主义者会把自己的失误归咎于暗中作祟的精英。特朗普时常指责“深层政府”（deep state）的暗中破坏。

德国学者米勒（Jan-Werner Muller）在《什么是民粹主义》一书中深刻总结了民粹主义的特点：

• 民粹主义是一种对政治的道德化想象：一群道德纯洁、完全统一（纯属虚构）的“人民”对抗一群被视为腐败的或道德低下的社会精英。

• 民粹主义者主张：他们且只有他们才代表人民。

• 反精英是民粹主义的必要但不充分条件。民粹主义的核心是“反多元主义”：只有一部分人才算是真正的人民。不难想象，民粹主义者往往也是民族主义者，甚至是种族主义者。例如印度的口号“英吉拉就是印度，印度就是英吉拉。”

民粹主义是民主制度永恒的阴影。由于精英只占社会的1%，一人一票的多数人决策制度（majority rule）很容易导致民粹主义。二战前，希特勒就是通过选举上台的。一个诞生过歌德和贝多芬的优秀民族，为何会选举出希特勒这样的人间恶魔？无他，社会矛盾激化导致的极端民粹主义也。

民粹主义真正的危险在于：拒绝多元化实际上导致了拒绝一部分公民自由和平等的地位。极端的民粹主义，往往走向希特勒式的极权政治。

民粹主义当然是一种幻觉，因为“全体人民”从来不可能被代表。但宣称自己能以这种方式理解人民，总是有吸引力的。

民粹主义的出现往往与人民的不满有关。匈牙利政治家托玛什说：

• 我们这些居于顶端的泡沫，正在欢庆自由、开放、多元、空想等种种胜利。这些毫无意义。我为此感到羞愧。

因此，民粹主义者喜欢这样的口号：

• 打到一切！

• 让每个人都滚蛋！让他们都滚出去！

•的！

去你妈

正因为如此，当特朗普在2016年大选中提出“抽干沼泽”时，才打动了无数美国人。

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罗伯斯庇尔曾说：

• 我就是人民。

《罗伯斯庇尔在国民公会被推翻 》

特朗普宣称：

• 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人民的联合体，因为其他人毫无意义。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一次党代会上说：

• 我们就是人民。你们算什么？

查韦斯的竞选口号是：

• 查韦斯就是人民。我们是数百万个查韦斯，连你也是查韦斯。

民粹主义者不仅不回避冲突，反而喜欢借助冲突而得势，热衷于煽动极化对立——这样才能把“人民”与“非人民”区分开来，建立强大的“身份认同”。

为了建立身份认同，民粹主义者不惜将政治对手妖魔化。特朗普的狂热支持者美国一电视台主持人Alex Jones曾经说：

• 克林顿和奥巴马是从地狱中上来的人。如果走进他们，你会闻到地狱的硫磺气味。

特朗普在大选中公然指控希拉里：

• 把她关起来（lock her up）！

民粹主义往往与种族主义密切关联。曾四次参选美国总统的乔治.华莱士曾言，“以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的最伟大人民的名义，我宣布，今天要种族隔离，明天要种族隔离，永远要种族隔离。”

法国国民阵线在1970-1980年代曾经张贴海报称：

• 两百万人失业，是因为过多的两百万外来移民。

特朗普的策略成功在于他使占美国人口多数的白人相信：自己的地位已经衰落，变成了受压迫的少数族群。因此，“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本质是“让白人的地位再次伟大”。明白了这一点，你就可以理解特朗普为何从来不严辞谴责“种族主义”，因为这其实就是他的事业。

虽然奥巴马出生于美国，在法律上并无争议，但特朗普依然拿此大做文章，是因为在民粹主义者眼中，奥巴马的“东西海岸的精英”和“非裔美国人”身份，都不属于“正统的美国”。在他们眼中，奥巴马就是一位非法总统。

民粹主义者通常鄙视法治。即使他们最初通过公平合理的方式赢得了选举，他们也会立刻以真正的人民的名义削弱民主的制度机构。国家利益会成为这一过程的遮羞布——“位于法律之上的是国家利益。” 这一点，在特朗普煽动粉丝冲击国会企图改变选举结果的行为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民粹主义扭曲了民主机制。支配民粹主义者思想的，往往是一种简单粗暴的逻辑。民粹主义的主张通常是道德化的，因而难以被证伪。

由于民粹主义者强调单一的公众利益，喜欢付诸于过分简单化的政策。特朗普的贸易战、边境墙、旅行禁令都是典型案例。

在委内瑞拉，马杜罗为了控制通货膨胀而派军队闯进电子产品商店，迫使店家给产品贴上较低的价格标签。

民粹主义具有很强的迷惑性和社会破坏力。在短暂的民众狂欢过后，民粹主义注定会损害一个国家的法治环境和经济发展，侵蚀公民权利，甚至会导致政治极权。在全球范围内的民粹主义，则有可能导致种族主义和战争。在人类历史的十字路口，我们需要高度警惕民粹主义的幽灵。

刘胜军

坚持讲真话的经济学家

政治经济学+大历史观

2014 年参加总理经济座谈会

天俱时集团首席经济学家

刘胜军微财经创始人

致公党上海市经济委员会委员

山东省人力资源发展促进会首席专家

著有《下一个十年》

山东·菏泽·定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