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日一度
杨宪益母亲怀胎前,
曾做过一个奇怪的梦,
梦见一只白虎跳进肚子。
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
这梦是吉兆,亦是凶兆。
男孩将是家中唯一的男丁,
克父伤子,在历经重重磨难后,
将会成就辉煌的事业。
杨宪益,弱冠之年
其父杨毓璋受过新学,
听了这些话,并不放在心上。
1915年1月10日,
天津日租界花园街8号,
绿树掩映的杨家公馆内,
杨宪益降生了。杨家世代为官,
杨毓璋的曾祖杨殿邦,曾官至漕运总督。
在杨家历史上,一度出现两次五子登科,
家族势力之大,直至晚清,
遗老遗少都要敬杨毓璋三分。
杨毓璋儒学底子深厚,
后来东渡日本留学,并不用功,
回国后花天酒地、乱抽鸦片,
到了三十岁才走上正途。
凭家族势力,
他做上了中国银行行长,
又靠个人能力挣得百万家产,
并与袁世凯、黎元洪过从甚密,
杨宪益出生时,正是父亲最风光之时。
从小锦衣玉食,出门车马伺候,
身上穿的,都是袁世凯亲赠的黄马褂。
他当然不用去学校上课,
先生请到家,为他开蒙解惑。
童年时期,杨宪益大量阅读,
经典古文和各类英语原著,
语言上表现出惊人的天赋。
可就在他5岁那年,
父亲病逝了。
杨宪益对父亲身处的世界一无所知。
家里的事便丢给了两个叔父。
中学毕业后,他前往牛津读书,
牛津每年仅接受一位亚裔学生,
得知杨宪益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
只花了5个月就顺利通过考试,
断定他是侥幸,非要他来年入学。
身边的朋友都替他感到惋惜,
杨宪益却丝毫不放心上,
"正好我想四处看看,
不如趁这一年玩个痛快。"
杨宪益年轻时狂傲不羁,从不把规矩放眼里
那时的杨宪益,
出手阔绰,自由不羁。
赌场、夜总会、小酒馆…
他一路游山玩水,开阔眼界,
如同逍遥骑士,完全不识人间困苦。
回牛津后,也不好好读正经书,
专捡喜欢的杂书,成绩勉强应付。
但他才情高妙,受到不少人的追捧。
出于兴趣,他一口气把《离骚》,
按18世纪的英雄双行体格式译出,
这时的他才24岁,
却字句砰然,令英国人大吃一惊。
至今这首译作,还屹立在欧洲各大学的图书馆书架上。
从牛津毕业后,
杨宪益婉拒哈佛邀请,
身无分文,却坚持回国。
7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
回故土时,竟要靠卖书借贷凑钱。
叔父投机亏空,加上货币贬值,
天津家业耗光,仆人作鸟兽散。
从挥金如土的公子哥,
沦落成一贫如洗的穷学生,
杨宪益竟表现得极为坦然。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
有一位女孩走进了他的生命,
让他认识到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这个女孩就是戴乃迭。
1937年,戴乃迭入读牛津,
经导师介绍加入中国协会,
因此结识协会主席杨宪益,
顿时被其才情和幽默所吸引。
对方身上洋溢着的古文化魅力,
让花样年华的戴乃迭深深着迷。
1940年,杨宪益动身回国,
戴乃迭不顾家人反对随行。
她母亲对中国的情况多少了解,
彼时中国烽烟滚滚,百姓朝不保夕,
但戴乃迭心意已决,
她跟随杨宪益来到了北京,
来到了这个令她神往已久的,
东方文化古国。
在戴乃迭的想象中,
中国是五彩缤纷的,
是糖人、是舞龙、是美食…
可来到中国,看到的只有,
贫困和凋敝,人民流离失所。
但她和杨宪益一样不后悔,
从这时起,他俩成了一个整体,
发誓一同面对世间的一切。
3年间,两人在西南各地奔波,
生活极其艰苦,杨宪益一边教书,
一边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书稿。
夜深人静时,戴乃迭手掌油灯,
和他一起讨论中国古典文学。
灵魂的契合和对美的追求,
支撑两人度过了物质匮乏的岁月,
驱散了战乱的恐惧。
直到1943年,
朋友将杨宪益推荐到,
由梁实秋领导的国立编译馆,
杨宪益这才有了用武之地。
当时编译馆只会外译中,
还没有人进行中译外。
中国的古典文化、经典著作,
从来就没有走出国门,
让外国人领略其绚烂与深邃。
梁实秋知道杨宪益国学深厚,
又通晓英文,便说:
"不妨试着译译《资治通鉴》,
你看译得出吗?"
《关汉卿杂剧选》
译得出吗?
这个问题在杨宪益看来,
简直就是一个伪命题。
1953年,他接受毛泽东接见,
毛泽东握了握杨宪益的手问:
"你觉得《离骚》能够翻译吗?"
杨宪益知道毛泽东的意思,
《离骚》的文辞风韵,是英语表现不了的,
但杨宪益觉得:"什么东西都可以译"。
随后,他夜以继日译出《资治通鉴》,
可惜因为战乱,译稿不幸丢失。
但这是中国学者首次尝试将中国典籍,
翻译成外文介绍到西方,
也标志着杨宪益,
翻译事业的起步。
鲁迅的《故事新编》和《呐喊》
在杨宪益看来,
有了妻子戴乃迭的帮助,
没有经典是不可翻译的 。
"只要你能读懂它们,
就能把它们翻译成外文。"
就是今人读来聱牙的《楚辞》,
杨宪益也是照译不误。
后来那半个世纪里,
杨宪益和妻子戴乃迭夫唱妇随,
先后将先秦散文、屈原作品、
《魏晋南北朝小说选》、《唐代传奇选》、
《宋明平话小说选》、《聊斋选》、
《老残游记》、全本《儒林外史》、
《鲁迅选集》、《中国小说史略》、《长生殿》,
等一大批国文经典译为外文,
为世界汉学研究做出巨大贡献,
让外国人首次看到了,
中国文史经典的魅力。
特别是在1951年,
夫妻两人受邀到外文出版社,
系统地向西方介绍中国文学作品,
在此期间,夫妻耗尽心血,
将中国文学的顶峰之作《红楼梦》,
以三卷本形式翻译到海外。
这是迄今为止,全世界唯二的,
《红楼梦》全英译本。另一版本,
还是人家英国汉学家帮忙翻译的!
杨宪益版本的权威性、信达雅之妙,
至今也没有人能超越。
从此,荣国府与宁国府的故事,
进入了世界经典文丛之列,
被更多的外国人所熟知。
这让中国古典小说翻译加快了脚步,
随后十年不到的时间里,
四大名著全都有了,
英文全译本。
蒲松林《聊斋选》
然而,耗尽半生心血,
翻译那么多文史经典,
内乱袭来,夫妻两人却双双入狱。
因为戴乃迭的外籍身份,
两人被定为"间谍罪",
在京郊监狱里被关押4年之久,
精神肉体受尽凌辱。
入狱不久,杨宪益有了,
轻微的精神分裂,
常常出现幻听,产生受迫害妄想。
戴乃迭被单独监禁,身心俱损,
长久的孤独给她留下后遗症,
出狱后常年自言自语。
在狱中4年,
戴乃迭最担心的,
就是自己的孩子。
得知亲戚都受牵连,
两个孩子被送去乡下,
戴乃迭在狱中失声痛哭。
但最让两人感到痛苦的,
是他们疼爱的儿子杨烨,
因受父亲牵连,逐渐精神分裂,
最终在姨妈家点燃汽油自焚,
从此与父母天人永隔…
从跟杨宪益来到中国,面对战乱、
流亡、贫困,戴乃迭从不动摇,
她深爱这片土地,爱这里的文化,
可现在她的儿子死了,
她的精神世界崩塌了…
杨烨
内乱结束后,
面对丧子之痛和精神重创,
夫妇两人继续翻译事业。
虽然杨宪益总是说自己,
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英文,
也并没有那么喜欢翻译,
但翻译早就融入了他的血液,
成为他精神世界最大的支撑。
他自己也承认过:
"人只要活着,脑子就得不停地想,
总得做点事,要不然活得更难受。"
这世上,唯一能让他觉得充实,
活得有价值的,就是翻译了。
晚年,戴乃迭困于痴呆,
杨老便常伴左右,寸步不离。
朋友来看望时,她已认不出人来。
可偶尔从戴乃迭嘴里,
还会冒出一两句时代的余音,
那像是被梦魇魇住后恐惧的声响。
戴乃迭已经认不出自己的爱人了。
可时不时地要找自己的儿子,
常常痛苦地在屋里打转问:
"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
每当此时,杨老就拍拍她的后背。
1999年,戴乃迭去世,
为悼念亡妻,杨老写了一首诗: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爱妻去世后,
杨老再没翻译过东西。
他住在后海的小金丝胡同里,
这处居所曾有个富贵名:"百万庄"。
但对杨老而言,富贵早已远去了。
虽然他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
但晚年住的地方,十分简朴。
老人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一坐就是一下午,抽最便宜的烟卷,
凝望着窗外的天空,仿佛在回味什么,
是那些逝去的日子吗?
还是某些悲欣交集的时刻?
晚年的他很少看电视,
每天等阳光从窗棂外照进来,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有人说,杨宪益也许是,
中国最后一个集"士大夫"、"洋博士"和"革命者"
于一身的知识分子。
他非常爱这个国家,
所以才奋不顾身地回来。
他的好友黄永玉送了他很多画,
他随手放着,不知丢哪儿了。
王世襄老人给他写了一幅对联,
"自古圣贤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
他也很少挂出来。富贵、虚名,
甚至在翻译界的泰斗地位,
杨老从来就不放在心上。
对晚年的他而言,人生确实寂寞,
因为同时代的人啊,
不是走不动,就是死了…
2009年11月23日,
杨老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山河破碎时,他不顾艰险回国,
毅然投身于这片他热爱的故土,
于危难中仍旧保持着名士气节。
戴乃迭晚年,金黄的头发变得花白,
但她和杨老一样,在文化的浸润下,
依然存留着高贵的风韵。
一次郁达夫的侄女,
画家郁风前来探望二老,
专为戴乃迭画了一幅画,
画像上方留有两行小字:
"金色的头发变银白了,
可是金子的心是不会变的。"
这颗金子的心,也是杨老的心,
为了这个国家千百年的经典,
它又何曾变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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