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草台班子”,其积极意义在于,将社会上有志于扬剧传承的力量聚合在一起,用他们的言传身教,壮大传承的力量,强化传播的效果,力求达到传世的目的
文 | 李广春
冶春无疑是扬州一个璀璨夺目的文化符号。清康乾年间,这里举行的三次规模空前的“虹桥修禊”,影响至今。这些年,以早茶为底色的冶春,与时俱进,将淮扬美食文化发扬光大,形成“早茶晚酒午咖啡,夜市千灯照碧云”胜境。这里,美食美景融为一体,社交餐叙有机交融,年轻人拍照打卡不亦乐乎。特别引人入胜的是,冶春戏台嵌入茶社,光彩照人,一年四季弦歌不断。品淮扬美食,赏园林美景,听扬州小曲,是何等的惬意。
冶春茶社广场西头,有个四四方方的亭台,坐北朝南,两边的立柱将不大的空间隔成一个小戏台。每天上午8:00开始,这里载歌载舞,好戏连台。扬剧自然是重头戏,深受大众喜爱的黄梅戏、越剧也穿插其中。演员次第登场,声情并茂,演得投入,唱得带劲。观众络绎不绝,驻足而观。不过,他们大多为匆匆过客,要么是被独特的唱腔和优美旋律吸引的,要么是吃早茶时间未到,顺便打发时光的,当然也有慕名而来看角儿表演的。
无论怎么说,冶春戏台已成为展示扬州文化的一方小天地。外地客人来冶春吃早茶,对此总是赞不绝口,认为这也是扬州一道风景,文化味十足的美景。每当闻及此言,笔者心里总是美滋滋的。历史文化名城,总得有点出色的文化表现嘛。一方戏台不大,却展示了地方文化的丰富多彩,文化传承的生生不息。
其实,冶春戏台更是百姓自拉自唱的大舞台。许多社会演员都想到冶春戏台唱上一曲,展示美妙身段,亮出独门绝技,奉上精美唱腔。游庆芳夫妇多年前从国营剧团辞职,自食其力,组建自己的戏班子,深入城乡演出,广受社会好评。为扩大剧团影响,他们到冶春戏台唱扬剧经典折子戏,《珍珠塔》中的“芳卿戏姑”这一段高潮迭起,姑母的“十不好”,方卿的“十样好”,唇枪舌剑,诙谐幽默,机锋迭出,大团圆的喜庆结局,引得观众捧腹大笑。以至于带家人吃早茶的戏迷,当场就与游庆芳订下老太爷八十大寿喜庆的戏约,十月份唱个全本《珍珠塔》,好好让庄上人过过戏瘾。预约唱戏的好事不断,无形之中扩大了戏曲传播。
扬剧《珍珠塔》(2023年4月20日摄) 冶春公司供图
一些退休的老演员三天不唱戏就浑身难受。十年前冶春戏台开张时,肖克华、胡广萤老夫妻两个如获至宝,正愁找不到用武之地的他们又重新回到了舞台。从扬州戏校退休后,他们放不下心爱的扬剧,冶春戏台成了他们的精神寄托。如今已整八十的他们一登上冶春戏台就来神,《十八相送》《恩仇记》《玉蜻蜓》等传统曲目,让很多戏迷连呼过瘾。尤其是拿手好戏《王樵楼磨豆腐》,形神兼备,更是每次上演的压轴戏,引得满堂喝彩。这种不花钱就能看到名角、听到美戏的大好事,在冶春戏台已成家常便饭。
冶春戏台的再红火,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杂凑的“草台班子”,上台表演的大多是退休的演员和票友,纯属个人爱好。节目也大多是折子戏,服饰妆容也较简单,至于唱腔,我等外行无权置喙。但台上有人演,台下有人看,而且还叫好不断,这就是戏剧福音。文化传承,本来就离不开来自各方面的涓涓细流。
“草台班子”不能草草演出,否则戏台在冶春也不会长久。这些演员就是一群散兵游勇,既无考核约束,也无分文报酬,要把他们组织得井井有条,班主光有热心肠不行,还得有两把刷子。出身扬剧世家的葛明,子承母业,加之过去在扬剧团乐队工作过,不知不觉就成了冶春“草台班子”的班主。
戏台旁边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化妆间,既是演员候场的休息室,也是班主调度的办公室。摆着简单的道具,挂着五颜六色的戏服,满满当当,挤挤挨挨,不过一切归置有序,并不杂乱。从这一点来看,班主的管理能力不差。交流中得知,葛明管理这个戏台纯属责任心所致。先是替他妈妈接下这个差事。他妈妈刘志英从扬剧团退下来后,热心扬剧普及,把一帮志同道合的退休演员和票友组织起来,自拉自唱,娱己悦人,让冶春戏台小有名气。待到他妈妈年事渐高,精力不济,满是孝心的他自告奋勇来牵这个头。好在轻车熟路,人熟戏熟,一切照常,让许多戏迷悬着的心放下了。
再是看到那么多有演出热情的戏迷没表演机会,他甚是着急,于是上演最擅长的拿手好戏,将他们按照角色定位、年龄大小、居住远近,做了个细分编组,成立扬剧一队、二队,越剧队,黄梅戏队,提前编制每天的节目表,及时通知相关演出队,保证每支队伍每周都能登台演个两三次。为了保证“草台班子”的专业水准,他在管理的规范化上下足了功夫。
民间艺人在冶春戏台表演扬剧《梁祝·双下山》(2023年5月15日摄) 冶春公司供图
有铁定的约法三章,从演员的化妆候场、准时上场、乐队伴奏、道具摆放,到人走断电、关门上锁,事无巨细,全流程管理。“草台班子”走上了正轨,好名声不胫而走,上海、泰州、江都、天长、仪征等外地票友也自发报名,要求在冶春戏台露脸展演。虽然是“草台班子”,但对演员和剧目,葛明一点也不将就。凡有来冶春戏台演出意愿的民间剧团,他都会到实地现场考察,对剧目把关,提出完善方案。对那些演出质量不高的团队会婉言谢绝。现在冶春戏台的名气越来越大,就连一些划旱船、挑花担等民俗表演也想蹭他们的热度。本着好中选优的原则,他巧妙调度,妥善安排,非遗表演与冶春戏台一同成为扬州城市“网红”。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葛明的情怀。对扬剧,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这是娘胎里带来的。他妈妈本来就是以反串出名的扬剧演员,父亲也是屈指可数的板鼓老师,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从小耳濡目染,不爱扬剧也难。他又是扬州艺校第一批学生,一直在扬剧圈子里生活工作,怎么割舍得下扬剧?即使20世纪90年代,戏剧市场不景气,他下海经商,从事的也是文化艺术传媒,用他最擅长的乐器为大家送上欢乐喜庆,生意做得蒸蒸日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如今,葛明50开外了,事业有成,吃穿不愁,干点自己欢喜的,完全应该也有这个资本。有多大的热就发多大的光,从自我做起,为扬剧传承发展尽自己最大的气力,这是他做这个“草台班子”班主的最强动力。
这种自告奋勇,看似毅然决绝,但背后的酸甜苦辣,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一个来去自由的松散型民间艺术团队,要把他们组织起来正常演出,其中付出的心智,绝非我们坐在家里能想得到的,其中碰到的困难,也不是纸上谈兵能解决的。比如演员的道具戏服,谁帮他们添置?演员来回的交通怎样保障安全?演出后演员喝口茶吃个早饭如何去解决?点点滴滴全不容易。这些被风光的演出掩盖,而葛明的好人缘、好记性、好主意等一系列精明之处被发挥到极致,以致在外面人看来,冶春戏台似乎一点困难也没有,这不能不说葛明真是个了不起的文化人。
如果说演员在戏台表演还有个虚名,那么葛明纯属无名英雄,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草台班子”班主是葛明,有的只是默默付出。在一些人眼里,既然虚名捞不着,小实惠总应该有吧?然而,这个开放的广场不卖票,无分文收入来源。是不是有热心厂家赞助演出,不得而知。有的只是葛明寒来暑往,周而复始,为冶春戏台演出不计名利地操劳。
难不成葛明在其中就没有一丝私心?如果说有,那就是葛明想通过此举为扬剧薪火相传尽点心力,免得给人生留下遗憾。毁掉的很难再恢复,失去的很难再找回。扬剧作为扬州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扬州人引以为荣,历史上也曾创造过辉煌,时至今日,怎样将扬剧艺术完整地传承下去?有识之士建言献策,专业人士大胆探索,社会各界主动参与,成效不能说没有,但不可否认的是,扬剧传承的生态涵养任重道远。
要涵养包括扬剧在内的传统文化传承生态,得从其发展的源头上找规律、摸门道。葛明是有想法的,他认为,京剧音乐大气,适合表演壮怀激烈的家国大戏;越剧音乐婉约,适合表演花前月下的爱情戏;而扬剧的音乐有着浓郁的泥土芬芳,适合演出百姓日常的生活戏。我不是业内人士,对葛明的分析不敢妄加评议,但细细回顾一下扬剧发展历史,似乎很有道理。那些扬剧经典为什么深受百姓喜欢,还不都是表演的是百姓日常生活,唱出的是百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嘛!
乡里锣乡里敲,入乡随俗,就地取材,现编现唱,台上台下互动,这可能是扬剧传承生态的理想状态。从冶春戏台每天几百个观众的驻足围观来看,生活化场景是他们乐见其成的,口语化对白是他们心领神会的,而调侃式的幽默更让他们捧腹不已。轻松诙谐并不等于浅薄无聊,相反,雅俗共赏的润物细无声,更能发挥文化力量,教人行善,催人奋进。这样的本色表演,也许在有些行家看来艺术性不强,但却更能打动人心,让大家由衷欢喜。这种来自民间的文化力量,对传统戏剧的生态涵养是不可或缺的。时下,为什么戏曲传承花的力气不小,但却不尽如人意,关键是有些戏剧离百姓远了,他们的喜怒哀乐找不到寄托,看到的是只要奖杯不要口碑的作秀,把有意义的大好事做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其教训值得记取。
葛明的这个“草台班子”,其积极意义在于,将社会上有志于扬剧传承的力量聚合在一起,用他们的言传身教,壮大传承的力量,强化传播的效果,力求达到传世的目的。只要像冶春戏台这样的演出越来越好,葛明这样的“草台班子”越来越多,戏剧普及越来越广,我们又何愁包括扬剧在内的传统文化不能发扬光大!
(作者为扬州大学文学院特约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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