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臣：清华·君子

1914年11月5日，应校长周诒春邀请，中国近代思想家梁启超到清华，做题为《君子》演讲。他以《易经》乾坤二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来阐释君子品格。他说，“君子自励犹天之运行不息，不能一暴十寒。学者立志尤须坚忍强毅，虽遇颠沛流离，不屈不挠……。君子接物度量，宽厚犹大地之博，无所不载；责己宜厚，责人宜轻……”。演讲中，梁启超对清华学子寄予厚望：“清华学子，荟中西之鸿儒，集四方之俊秀，为师为友相蹉相磨。他年遨游海外，吸收新文明，改良我社会，促进我政治。所谓君子人者，非清华学子，行将焉属？”

这次演讲在清华引起强烈反响。后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成为清华校训，昌百年文化，励万众学人。“君子”亦成为清华学子人生准则和人格标签。

在中华文化中，“君子”具有特殊地位。

君，从尹从口。“尹”最早出现于甲骨文，以手执杖以示权力，或以手持笔以示治事；与“口”结合，表示发号施令、治理国家。

君子之称，形成于西周初年，原指周君之子，后也指君王。如周公还政成王时说，“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尚书》）。《诗经》云，“既见君子，我心写兮”。

后来，天子称“王”，不再称“君”。君子之称则主要用于贵族阶层，以诸侯卿大夫为主打人群。因当时思想文化完全为统治者所拥有，所以作为贵族君子，主要特征有三：有地位、有财富、有文化教养。其中地位靠世袭，财富靠地位，文化教养亦因地位而独有。《左传》云，“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

东周后王室渐衰，许多诸侯强大起来，士的地位随之上升，贵族阶层重心下移。随着战乱频仍，书籍从王室流落民间，思想文化从传统贵族向社会各阶层漫溢，触发社会思想文化大爆炸，百家争鸣群星灿烂，“君子”亦随之破圈，泛指各种有德有识社会精英。纵观先秦，许多思想流派借用“君子”阐释自己主张。如道家“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计不离辎重”，法家“君子与小人俱正，盗拓与曾史俱廉”，墨家“置本”“固本”“守道”……。而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君子观，毫无疑问是儒家。

儒之称，最早出现于西周，指没落文人，有轻蔑意。孔子从未自称儒。后来墨子在批评孔子学派时称之儒。孔子以“仁”为核心思想，以“礼”为社会表现，以“君子”为标杆，提出济世良方。在界定内涵时，孔子将君子本性锁定于“仁”，提出君子须“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不仅对君子道德水准提出高标准严要求，而且重点阐明，作为社会风尚引领者，君子品德之形成，主要靠后天学习与修为。为强调学修重要性，孔子把《学而》放在《论语》前排，开篇便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也可以说，整部《论语》都是教人如何通过学修，成就自我德行，成为君子。孔子说：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

“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君子成人之美”；

“君子不器”；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论语》一万六千字，提及君子108次。

孔子一生述而不作。其思想观点皆身后弟子整理。贡献较大者曾子，比孔子小46岁，15岁师从孔子，至孔子去世。曾子不仅参与整理《论语》，撰写《大学》，而且受孔子托孤，抚养和教育了孔子之孙孔伋。孔伋接过儒学接力棒，不辱门楣，撰写了《中庸》，且造就了再传弟子孟子。曾子孔伋孟子，都对儒学发展做出重要贡献，形成孔门八派中主流。特别是孟子，不仅将“仁”推到心性论深度和本体论高度，而且为“君子”增加了侠义、刚毅、正义、血性等丰富内涵。他说：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仁，人之安宅；义，人之正路”；

“圣人与我同类，万物皆备于我”；

“浩然之气，至大至刚”；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舍生取义”；

“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秦始皇一统六合，采纳李斯“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建议，于公元前213年颁布《挟书律》，并焚书坑儒。于是，诸子百家数百年形成之思想文化成果，顷刻间遭遇灭顶之灾。至汉惠帝四年废除《挟书律》，才有零星残存诸子典籍从历史灰烬中重见天日。

至汉武时，董仲舒为迎合“大一统”要求，从阐释帝王主宰合法性、神化帝王角度出发，对儒学做了深层次改造，将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改造为“三纲五常”，将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改造成“天子受命于天，天下人受命于天子，一国则受命于君；君命顺，则民有顺命；君命逆，则民有逆命”。汉武帝对改后儒学十分满意，敕令“独尊”，并罢黜百家。经此改造，儒学功能从劝诫统治者，变成教育被统治者。孔子若九泉有知，估计鼻子气歪了。庆幸的是，对罢黜的诸子典籍，汉武帝没有焚毁，只是深藏皇室。

100多年后，至汉成帝时，刘歆奉诏与父刘向一起整理皇室书库，看到大量用先秦六国文字书写的文献。经研究，刘歆发现先秦儒学与被董仲舒强奸过的儒学不一样。于是在刘歆推动下，一场在故纸堆里追寻历史真相的古文经运动蓬勃兴起，并在与“主旋律”虚与委蛇中持续千年。古文经运动不仅取得恢弘成就，如刘歆《七略》提出汉字“六书”法则，扬雄编纂中国第一部汉语方言比较词汇集《方言》，许慎著《说文解字》等，而且形成含有科学基因的校勘考据文风。同时，揭开一个令中华民族扼腕痛惜的严酷事实：先秦诸子之所以思想喷发文化灿烂光耀千秋，主要在于思想自由没有束缚，外指江山内达人性，无需考虑某个统治者是否高兴。秦后二千年，之所以很少产生独创性思想成果，主要是面对层层天花板和高压线，文人不得不低头站在矮檐下，“为往圣继绝学”，再写点教育或欺骗草民的文字。三呼万岁还来不及，哪敢越雷池一步。方孝孺倒是有君子风骨，下场比嵇康还惨。

然则，还是有不少“君子”，身处污泥浊水，内心却坚守精神世界一方净土，默默捍卫灵魂安放之所，用近乎阿Q式清高，来对抗皇权的龌龊与野蛮。人类历史上最无底线的残忍与无耻，莫过于皇权争夺。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姐妹等各种至亲骨肉，在皇权面前非但一文不值，而且时时可能成为首选杀戮目标，远不如禽兽。自前841年周召共和始，华夏大地数以万计的战争皆有案可查。战争起因不外争权争霸。战争根源离不开当权者虚荣心、野心、贪欲和残暴本性。古往今来，帝王一切伟业下面，无不是草民累累白骨。一切杀伐都是涂炭生灵、毁灭文明、泯灭人性，无论帝王举着什么“正义”旗帜、编出怎样冠冕堂皇理由和绚丽幻影。

如果说孔孟以“君子”为标杆，为社会精英确立一种理想化人格，为中华民族思想文化大厦奠基，那么，正是那些有知识、有文化、有尊严、有气节、对理想孜孜以求的君子，为中华民族精神世界带来风景和生机；正是这些君子，不仅调和皇权专制下社会平衡，而且使中华文化延续二千年没有熄灭。相较于古希腊荷马时代，多利亚人入侵，迈锡尼文明遭到毁灭，希腊语被禁写，形成三百余年文化黑洞。宋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便指孔子儒学照亮了中华民族精神世界。

然而，晚明思想家李贽对孔子“万世宗师”地位提出异议。他在小品文《赞刘谐》中以诙谐方式，嘲讽“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说“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此外，李贽还反对思想禁锢、反对等级制度、反对重农抑商、反对男尊女卑……；主张个性解放、思想自由、人人平等、婚姻自主……。他抨击时政针砭时弊，对专制制度的黑暗腐朽做了无情揭露批判；力主革故鼎新，提出至道无为政治理想。

千年不变的文化传统，在李贽这里激起冲天浪花，绝非偶然。华夏大地与西域古来隔绝。从亚历山大帝国到阿拉伯帝国，西方铁骑无不止步于帕米尔高原。在封闭农耕文明中，要么战乱，要么帝王专制。暴力是解决纷争主要手段。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换大王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此条件下，孔子儒学为中华文化竖起一座精神灯塔，其历史意义和地位毋须争辩。

至晚明时，西方发生巨变。文艺复兴使“人”走上历史舞台，许多古希腊思想成果重新进入人们视野。如前6世纪梭伦改革形成的民主政治和公民大会制度；如前5世纪伯里克利建立的陪审法庭及议会选举制度；如前4世纪伊壁鸠鲁学派主张的社会契约论，认为契约是国家存在的基础，主权在民，对中世纪君权神授提出挑战；如前3世纪斯多葛学派提出自然法、天赋人权、个人主义、人人平等、大同世界等观念，对推动西方近代文明发展起到引爆作用……。在实践上，文艺复兴推动了资本主义发展，触发了工业技术革命，催生了现代国家形成。

欧洲巨变通过各种渠道影响到中国。如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中国后，不仅绘制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张世界地图《坤舆万国全图》，不仅与徐光启李之藻等合译《几何原本》《同文算指》《测量法义》《圜容较义》等西方科学著作，不仅将《四书》译成拉丁文，而且与大自己25岁的李贽成为忘年交。

正是在这样的国际视野下，在中国资本主义萌芽之际，李贽登上历史舞台。虽然著作多次被朝廷明令禁毁，本人以“惑世诬民”罪名被捕并卒于狱中，但李贽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却高高竖起一座丰碑，成为中国近代启蒙思潮的思想旗帜和文化巨人。他所倡导的反专制反迷信、所崇尚的思想独立精神自由、所坚持的批判传统不畏强权，是中华思想文化宝库中难能可贵的璀璨明珠，亦是对封闭千年专制制度敲响的第一声丧钟，对晚清思想解放和日本明治维新都产生深远影响。如果黑格尔对李贽有深入研究，便不该做出“中国没有历史”判断。

李贽横空出世，对中华民族还有一个重要启示，就是时代变了，地球越来越小，封闭已成为历史，文化冲突日益频繁，文明互鉴无可避免。如果不想被开除球籍，就必须睁眼看世界，跟上历史脚步，不做鸵鸟。遗憾的是，独醒之人独木难支。随着满清入主中原，特别是康雍乾逾百年文字狱，强力扼杀思想文化创造力，造成万木萧疏万马齐喑，让中华民族与世界文明渐行渐远，直将专制腐朽推至极端，最终崩溃。

客观地说，文化传统与生俱来，是你存在的原因、生长的土壤。不管承认不承认、喜欢不喜欢，你都很难彻底割断。正因如此，对文化传统必须一分为二，既要看到其合理或优秀要素，又要看到它愚昧落后一面。对前者不仅应继承弘扬，还须针对新时代新文明要求，与时俱进推陈出新；对后者则应果断抛弃，扫进历史垃圾堆。优秀文化一定具有开放流动、自省包容、自我纠错等特点，海纳百川，取长补短，不妄自尊大目空一切，亦不妄自菲薄卑躬屈膝。

中央提出传统文化必须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剀切深刻，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指明方向。现代文明，需要建立在现代政治制度、现代经济制度、现代法律制度基础上，以思想文化现代化为根本，以人的现代化为核心。

唯有创造才能进步，唯有创新才能发展。创造不是制造，更不是照搬照抄，而是要产生适应新时代要求的新思想、新模式、新生态、新成果，从0到1。创造，除了需要崇尚科学、坚持理性、尊重规律、实事求是，更需要有昂扬奋发的精神状态，以及对美好未来憧憬预期，而不能躺平。创新是文明进步的动力、方式和标志。要实现创新，就必须突破精神桎梏，清除樊篱戒律，让思想自由驰骋，让创造力自由翱翔。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在《猜想与反驳》书中提出，科学始于问题，通过不断质疑、批判、反驳、否定而剔除谬误，接近本质与真相。越是说不得、动不得、不容置疑，便越远离科学、远离真善美。

回眸百年，一代代清华人不仅秉持“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君子信念，而且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不断为“君子”赋予新的时代内涵。在埋葬家天下制度后，大批清华人肩负民族重托，远赴重洋，请来了“德先生”“赛先生”；新文化运动兴起，大批清华人钻研学术，追求真理，撑起民族思想文化大纛；抗战爆发，大批清华人冒着枪林弹雨，义无反顾走向前线，无问西东；共和国建立，大批清华人放弃海外优渥生活，将毕生所学献给一片废墟、一穷二白的祖国；改革开放，大批清华人放眼全球，瞄准世界科技前沿，深化国际交流合作，推动中国融入世界。

今天，数字风暴席卷全球，人类步入文明形态大迁徙浪潮，从物质世界到精神世界，都面临颠覆性改变。

11月7日，位于美国旧金山的人工智能企业OpenAI，在推出ChatGPT一周年之际，召开开发者大会。CEO山姆·阿尔特曼发布了GPT-4Turbo新进展。一是大模型知识库再度扩容,囊括人类2023年4月之前的优质知识；二是除了语言，还可以通过文字、图片、视频等多模态方式与大模型交流；三是用户提问的容量可以大到128k，或者说一次可以问十万字的问题；四是可在大模型生态中借助平台功能分身套壳，二次开发自己的APP，用作私人助理或售卖；五是内存存储AP不仅有记忆功能，而且设有智能化版权保护机制，为用户提供依法索赔及费用支付保护；六是大幅降价，足以轻松进入寻常百姓家，造福全人类。

阿尔特曼话音未落，谷歌又发布了Gemini大模型。32个学术基准中，30个超过GPT-4T，原生支持多模态。人工智能发展速度之快、介入传统社会生活之深令人瞠目，不断刷新地球上绝大多数人想象力。

在传统文明形态下，人们尽管毕生都在努力记忆，能记住的内容依然少得可怜，书到用时方恨少。而大模型则把全人类知识库送到你面前，任你随时调取，并提供解决方案，彻底解放你用以记忆的时间和精力，使你有更多时间娱乐或从事创造性活动。可以说，大模型作为人类强大外脑，开启了人类新一轮认知革命，掀起了全球性思想解放浪潮，开辟了人机协作新时代，铸就了数字时代又一个里程碑。如果说传统文明形态下，科学素养与人文素养是支撑现代人的两个基石，那么在数字文明下，数字素养更显重要。

对中国而言，面临挑战最严峻的领域显然是教育，特别是k12。数以亿计中小学生捧着同一标准答案死记硬背，刷题补课皓首穷经十几年，既浪费生命，又遏制创造力。而未来社会主导思维恰恰是创造。创造力之形成，不是勤奋与努力可以弥补。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调整教育理念与制度迫在眉睫。

面对急剧变革时代，清华人有责任和义务挺身而出，勇立潮头引领风尚，赋传统以新生，做民族脊梁，擎奋进风帆。如果说历史上君子承载着优秀传统文化与美德，那么数字时代君子，则当继承与发展。继承自我修身、涵养仁德、不欺暗室的品质，继承悲天悯人、同情弱者、为苍生说人话的良知。这种对人的尊重、共情与悲悯，是人类最宝贵情怀，应该永远秉持和捍卫。信息爆炸时代，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掌握全人类优秀思想文化成果，但作为君子，我们应该做到紧跟现代文明洪流，不因循守旧，不故步自封，面向世界面向未来，拓宽视野虚怀若谷，参省乎己见贤思齐，崇德向善勇于担当，肩负天下兴亡。

作 者 简 介

李建臣

清华大学毕业

博士、编审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中国科普作协会员、荣誉理事

代表作《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狭义相对论的诞生》《时空的弯曲与消长——广义相对论的建立》等科普作品;《故乡的河》《依稀荷塘》《漫步康桥》《鹅湖遗响》等散文;《水上漂来的北京城》《运河文化拾贝》《传统文化源流》《文明史系列》等讲座

本文系作者在母校《君子的品格》活动中演讲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