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籍纪录片导演王鹏：走入荒野记录无人之境

王鹏 纪录片导演，自2013年进入甘肃盐池湾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拍摄雪豹纪录片。主要作品有《寻找雪豹》《祁连山国家公园》等。目前他的纪录片《生命祁连山》正在后期制作中。王鹏（右）在深山蹲守野生动物

王鹏团队拍摄的雪豹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纪录片《祁连山国家公园》里有这样一个镜头——秋末，甘肃盐池湾党河湿地一片冰天雪地，黑颈鹤大多已经南飞，仅有三只还留在此处，是一对夫妇和它们的孩子。那只幼鹤还没学会飞翔。寒风逐渐凛冽，成年黑颈鹤没办法继续等待了，选择离开幼鹤南迁，它们凄厉的鸣叫响彻日渐冰冷的湿地。从这一天起，祁连山进入冬季。王鹏说，转天他们发现了小黑颈鹤的尸体。这就是大自然的叙事。

在纪录片领域，拍摄野生动物的难度属于天花板级别。曾为央视编导，又在纸媒做了十年深度调查记者的王鹏，再次转身，直接选择了最难的，因为他“想干一件自己认为很牛的事”。荒野的残酷跟王鹏短兵相接。气温从18℃能直降到零下32℃，趴在掩体里，几分钟后四肢基本失去知觉，一阵风吹来，身体像是赤裸地趴在雪上，只有心，能感觉到跳得特别快。我曾在青藏高原观测野生动物，所以对王鹏说的“冷”感同身受，耳边只有呜咽的风声。

王鹏的光头，在荒原显得尤其可爱，笑起来还有几分稚气。但我始终觉得他是个“狠人”——他是人类从北向南首次穿越巴丹吉林沙漠的队员，随后又组织了人类首次单车穿越库姆塔格沙漠的行动。他在罗布泊做过野骆驼保护，走过中国所有的沙漠和高原无人区，因为救了几只狼崽，养大后放归山林，所以人称“月夜头狼”。

十年跟拍雪豹

绝望中守护希望

春天的一场暴风雪，眨眼之间，狂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而来，能见度不足10米。但是祁连山里的生灵并不太在意这种风雪，因为，春天就快来了，青草即将露头。4月正好是雪豹的交配期、发情期，它们活动的频率密集起来。王鹏决定跟着踪迹找雪豹。

雪豹是世界濒危物种，占据着整个青藏高原生物链最顶端。它昼伏夜出，隐蔽性极强，即使在大白天，在离你十几米远的地方，只要它一动不动，你就不会发现。

有时候连续七八个月啥都拍不到，一个人待在无人区，内心是绝望的。这个时候王鹏就用“精神胜利法”，不断幻想“我今天拍到雪豹了”来感动自己。

无人区的深夜最可怕。睡觉时，王鹏和队友都会戴好头灯，只要有动静，就有人起来，拿铁锨在帐篷里一通乱扫，然后捏开头灯，看看进来的到底是什么。有时候他们会被外面的某种声音惊醒，需要做出判断，来的到底是食肉动物还是食草动物？

寻找雪豹，没有技巧全靠运气。他们发现了岩羊的踪迹，岩羊是雪豹的食物，比雪豹还要谨慎，一般在人的视线范围内不会出现。三个人分开布控，等发现雪豹时，它就在距离自己200米远的地方。王鹏眼泪哗哗直流，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雪盲。他想看清楚又看不清楚，手抖得厉害，想把相机的焦距对准，又对不准。在这之前，王鹏无数次幻想拍到雪豹时那种激动，那种狂热，但实际上当时只剩下紧张了，想着赶紧看看拍下来没有，不要把这次机会浪费了。

2014年夏天，王鹏带着团队到查干布尔嘎斯无人区蹲守雪豹。刚到的时候，连续十几天任何动物都没看见，紧接着下起了大雨。王鹏觉得雪豹憋了那么久，天晴有可能出来。那天等到下午5点多，几百只岩羊出现了。王鹏兴奋地去拍岩羊，留下同伴在掩体里等待雪豹。晚上8点，同伴提前回来了。当晚王鹏总觉得哪儿不对，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跑到架设了五台红外相机的那条沟里，打开第一台，晚上8点20分，雪豹妈妈带着小雪豹从这里经过，停留了足有4分钟。同伴看到这个视频，脸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此后的十几天，他们几乎没说过话，互相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因为错过了一次绝佳的拍摄机会。

在拍摄雪豹最初的那几年，王鹏平均每年拍到一次，可以这样说，上天每年只给你一次机会，但没人知道这一次到底会在哪一天，所以团队365天都要派人轮班守候雪豹。

侠客饮马南山

守望动物家园

祁连山大大小小有两千多条冰川。夏季的下午，滴滴答答的水声在冰川响起，这是唯一的生机。从第一滴水到形成溪流，也就短短十几分钟，密密麻麻的滴水声和水流声只能持续两个小时，就接近了尾声，天地再次冻结。王鹏从冰川上下来，再从海拔3300米的湿地驱车驶往4700米的更高处。冷风撕破人脸，野牦牛也躲到山坳里避风，王鹏却无比兴奋——在雪线周边生存着庞大的野生动物种群。

王鹏和他的团队是以拍摄野生动物和生态环境变化为主的专业团队，在全国屈指可数。为了拍摄纪录片《祁连山国家公园》，他带着团队在那里驻扎了八年。祁连山国家公园有着“野生动物的天堂”之誉，各种危险、奇遇和温情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这里上演……纪录片《祁连山国家公园》呈现的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动物世界。

黑颈鹤在中国的野生动物中占有特殊位置。首先是青藏高原独有的中国鹤类，也是高原唯一的鹤类。2022年春天，王鹏团队在若尔盖国家公园拍摄湿地野生动物，黑颈鹤依旧是首选物种。

夏秋之交，王鹏用望远镜观察到一只黑颈鹤，一侧的翅膀已经耷拉下来了，几近奄奄一息。大家研究了一下，决定给这只黑颈鹤疗伤。疗伤首先要抓住它，但是围堵肯定行不通，它在沼泽里生存，人无法靠近。最后团队想了个办法，在沼泽边上放了几个绳套，撒了几把玉米。第二天天还没亮，牧民就找来了，很生气，原来绳套把他家的羊套住了，羊闹腾到半夜。

这只受伤的黑颈鹤最终还是被抓了回来，是一只亚成体（未成年的鹤），养在湿地保护站的院子里。旁边不远处有一户牧民家养着一只大狗，每天蹲在门缝那儿盯着黑颈鹤。有一天下午，不知道谁打开了大门，几个人站在外面聊天，黑颈鹤突然冲出来，狗直接蹿出去追，大家连忙驱赶黑狗。最终黑颈鹤又被带了回来，途中使劲儿啄人。

放飞这只鹤的时候，王鹏不在，队员录了视频，黑颈鹤的伤已经好了，嗖的一下从纸箱子里钻出来，冲进沼泽。

2022年春天，王鹏拍到了两次黑颈鹤吃鼠兔的珍贵画面，坚硬的喙在身体和脖子的支撑下变成一把尖刀，可以随意刺穿鼠兔并不厚实的身体。这是自然界每天都在发生的最寻常不过的生物链关系，这一切都是为了生命的延续和物种的繁衍。

黑颈鹤和狗的恩怨一直在上演，我本以为狗能占绝对上风，王鹏却摇了摇头。

一群黑颈鹤刚刚过完冬回到湿地，一只藏狗冲过去驱赶，显然这片湿地现在是狗的领地。但近百只黑颈鹤静静地盯着狗，一动不动。狗在距离黑颈鹤十几米的地方停下来，叫了几声。几只黑颈鹤径直走到狗跟前，藏狗低头拖尾无趣地走开了。事情并没有结束，狗跑向一个方位，冲着远方急速喊叫，几分钟后，又有两只大狗冲了过来。三只狗得意扬扬，跳上跃下，在鹤群面前展示力量。一只黑颈鹤走到三只狗跟前，它大概觉得好奇。三只狗在雪地里打闹起来，玩够了，互相追逐着回家去了。这很有趣的画面，王鹏他们记录了全程。

除了黑颈鹤，斑头雁也是这里的明星物种。湿地的夏天为新生命的诞生和成长提供了舒适的条件，一窝小斑头雁终于出壳。熬了将近一个月的斑头雁父母急切地要带小斑头雁们离开，因为它们面临的首要威胁来自群居的同类。那些孵化失败的斑头雁具有最强烈的嫉妒心，斑头雁父母要为新生命的安全打出一条路。而在另一个角落，一只落单的小斑头雁正在找寻父母，它感受到了同类的敌意，更加惊慌失措，蹒跚着冲向一个陌生的斑头雁家庭。那个家庭接纳了它，但斑头雁父母带着它的孩子们下水离开，这只小斑头雁没有勇气跟随，这毕竟不是它的家庭。它在岸边呼唤，却引来攻击，留给它的时间所剩无几，要是天黑前找不到生它的父母，它很有可能就会死去。幸好，粗心的斑头雁父母出现在不远处，小斑头雁奋力游过去，这次父母护着它寸步不离。

白唇鹿是最珍惜的野生动物之一，属于中国特有物种。一次拍摄时，摄影师趴在地上，距离白唇鹿群不过十几米，当时正好逆风，它们很难嗅到人类的气味。白唇鹿正处在交配期，公鹿之间的打斗声清晰地传到摄像机中。后来一只白唇鹿走到了摄影师跟前，这才发现有人，飞速跑远了。

按照人类的视角，白唇鹿这一高贵物种的生存环境是非常恶劣的。它们在天黑前爬上了一座没有植被的碎石山顶端，山体非常陡峭，完全没有遮挡。风特别大，它们每踩下一步，都会有土从蹄子下升腾起来，拉成线形，在天空飞荡。王鹏他们就在对面的山坡拍摄，巨大的风咆哮着，得有两个人一起扶住摄像机，防止它剧烈晃动，不时有飞溅的沙尘吹打着人脸。这一刻，他们的世界里只有白唇鹿群和它们的故事。

在祁连山十年磨一剑

只为实现曾经的梦想

为了展示一个较为完整的祁连山，从南到北，王鹏带着团队拍了两个四季。祁连山的南部和中部森林密布，很多地方人都挤不进去。树木大多是常见的祁连山圆柏，木质坚硬、密度高。还有许多一人多高的灌木，布满硬刺。穿过灌木丛是最痛苦的，不仅每次都划伤手脸，而且衣服也会被轻易撕破，躲无可躲。很多山都有矿石，对飞行器干扰很大，他们在这里损失了四台航拍无人机。

从2013年10月至今，拍摄的素材存在硬盘里，足有100TB，拍摄的机器，从最初的松下、索尼，到后来的RED8K数字电影摄影机，留下了大约十几种不同格式和分辨率的素材，对后期剪辑系统也是一种考验。剪辑长达两年，由于长期使用鼠标，王鹏的右臂出现筋结，疼痛难忍时便去医院打封闭针，回来继续干。虽然有时电脑会死机，但他总算是顺利完成了后期剪辑。

野生动物的拍摄是一部艰辛史，也是一部温情史。王鹏的纪录片每一帧里都有他对大地的热爱。冬季和春季是他们最重要的拍摄时间，经常要在冰天雪地中守候。

自2013年到2022年，王鹏逐渐熟悉了祁连山每一条沟壑，每一座山梁，清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能见到什么动物。同时他们也经历了窘迫，为拍雪豹花光资金，只能靠网上众筹，好在挺过来了。他记得在某个夏日，阳光从头顶近在咫尺的乌云中投射下来，金黄色的光映照着整个天际。他拿了个凳子坐在野牛沟保护站门口，呆呆望着眼前一座扇形的矗立的山峰，身旁两只小狼支支吾吾，仿佛在说着什么……王鹏一直坐到太阳落山，暗青色的天空铺满星辰，云朵消失，斗转星移，一阵凉风吹拂。那天晚上他没有关门，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对话王鹏

雪山冰川阻止了人类

留给野生动物一块乐土

问：为什么在那么多野生动物里最先选择了拍摄雪豹？

王鹏：我原以为中国已经没有雪豹了，当我知道甘肃居然还有雪豹，就决定要拍一部雪豹的纪录片。现在回头看，自己当时的决定非常草率，非常冲动，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可那时候年轻嘛，就想着要做就做一件很牛的事。

问：在2013年，雪豹这个物种还极少有人关注，不像今天，已经成为大明星了。拍雪豹难吗？

王鹏：有一段时间，野生动物摄影界将能否成功拍到一次野外雪豹当成世界顶级野生动物摄影师的标准之一。我和团队用了十年时间证实，拍摄雪豹比我们最艰难的预计还要艰难。差点儿坚持不住了！见一次雪豹很难，刚要拍就被它发现了，雪豹几分钟就能爬上一座大山，我们至少要爬两个多小时。拍雪豹拍得人很绝望，但一想到已经开始拍了，那就先拍着吧。

问：你看到了远离人类生存环境的野生动物，也是一种幸福。

王鹏：在雪线周边生存着庞大的野生动物种群。最典型的要数野牦牛，它是祁连山体型最大的物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也是中国独有的野生动物，生活在雪线上下，具有超强的攻击力。体型最大的动物却生活在植被最贫瘠的雪山周边，大自然的安排总是这么出乎意料。除了野牦牛群，部分藏野驴、藏原羚，甚至珍贵的雪豹、白唇鹿等都会在雪线附近生存。也许是因为雪山冰川的苦寒阻止了人类在这里的活动，才留给野生动物这一块乐土。

问：记忆里最难忘的瞬间是什么？

王鹏：我在这里见过一只非常漂亮的赤狐，在冰川上翘着火红的大尾巴，快速通过。它在冰川顶回头凝视我的目光清澈，如同一汪浅浅的泉水。现在一到冬天，要是不进山，我就坐不住，总感觉哪里不对，好像自己有什么事没有做。

问：你觉得纪录片的作用是什么？

王鹏：脆弱而珍贵的冰川雪山，珍稀的野生动物，值得人类长久守候。只有拍好了纪录片，让更多人看见它们的存在，才能起到保护野生动物的作用。野生动物跟人类一样，需要一个安静的家园去生存，我们希望有更多的人加入拍摄和保护野生动物的队伍。拍纪录片的路崎岖坎坷，但每次回望，还是很有品头儿的。为此，我们努力奋斗。

来源：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