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称呼伊迪丝为露西恩——但她就是后来成为《精灵宝钻》核心的那个故事的源头。故事最初诞生于约克郡小村鲁斯的一处开满野芹花的林间空地……那些时日,她头发乌黑,皮肤白皙,眼睛明亮,她能欢歌——还能曼舞。而今故事出了差错,我被留下了,但我却无法去无情的曼督斯面前祈求怜悯。
——托尔金书信第340号
1971年,托尔金挚爱的妻子伊迪丝去世,他安排在她的墓碑上同时铭刻“露西恩”这个名字,并写信给儿子克里斯托弗,解释这样做的原因。对于热爱托尔金的读者来说,他顺笔一提的这处小村鲁斯(Roos)的林间空地,便是心中的朝圣之所。从谷歌地图上看,鲁斯距离东约克郡海岸不到三公里,周围是大片田野,这处树林具体在哪,托尔金的书信中并未提供更详细的信息。打开卫星图,我发现村中心往南一公里左右的诸圣教堂(All Saint’s Church)边,有一片看起来很小的林地,心想着,莫非这就是“贝伦与露西恩”故事开始的地方?后来读约翰·加思的《托尔金与世界大战》和《托尔金的世界》,他也认为诸圣教堂边这片小林子最有可能是1917年伊迪丝为托尔金跳舞的地方。自加思之后,不少托尔金的研究者都认可了这一说法。
从我所在的中部城市伯明翰到鲁斯,需要中转两程火车和两程巴士,显然这不是一个适合当天往返的目的地。2012年,一位热心于地方历史的东约克郡当地人菲尔·马西森(Phil Mathison)出版了《托尔金在东约克郡:1917-1918》(Tolkien in East Yorkshire: 1917-1918),这本小册子追溯了一战期间托尔金在东约克郡海岸的足迹——患了战壕热得以从法国战场撤回英格兰之后,托尔金的身体久久不能恢复,无法回到前线,他因而根据军队调遣,辗转于东约克郡海岸的几处军营(和部队医院),路线刚好凑成一个三角形闭环。6月中旬难得风和日丽的一周,我便与两位友人进行了东约克郡海岸的环游。
诊疗院
距离古城约克一小时火车的赫尔河畔金斯顿(Kingston upon Hull,后简称赫尔)是这次“托尔金三角”环游起始和结束的地方,也是如今距离我们要去的这段东海岸最近的通火车的城市。1917年4月,托尔金在一系列病假之后,被派往霍恩西(Hornsea)驻扎,这是兰开夏燧发枪团第三营的前哨。在当时,从赫尔到沿海的霍恩西、威瑟恩西(Withernsea)还有铁路连接,托尔金很可能乘坐了北东铁路(North Eastern Railway)的火车抵达赫尔,然后转线继续往东直抵海边军营。这条铁路线在20世纪60年代被废除,幸好从赫尔的巴士站,依然有公交车直达海滨。选择赫尔作为行程正式开始的地方,不仅是为了交通中转,更重要的是,城市北郊科廷厄姆路(Cottingham Road)上,曾经的布鲁克兰兹军官医院(Brooklands Officers' Hospital)建筑还在,1917年和1918年,托尔金两次在这里住院,总共长达五个月。
赫尔的火车站与汽车站相连,出乎意料,这个车站规模不小,公交车15分钟左右车程,便到了科廷厄姆路。公交车上没几个乘客,除了我们三人,其余都是白发。一路上,尽是衰败的住宅区,让我们疑惑这座城市何以为继。作为一座12世纪就初具规模的城市,赫尔是辉煌过的,它接近亨伯河(River Humber)的入海口,发源于约克郡丘陵(Yorkshire Wolds)的赫尔河(River Hull)在此汇入亨伯河。这里曾经是贸易中心、渔业中心、工业城市和军事要地。一战前夕,这座城市的发展到达顶峰,两次大战中它都经历了轰炸,20世纪70年代,随着英国进入后工业时期,赫尔的经济大幅衰败。由于时间有限,我们并未在赫尔的市中心和博物馆区漫步,即便商业区可能会有些人气,城市收缩的现状依然无法回避。火车站和汽车站在这里形成了大型区域中转站,但路上很少见到年轻人,主干道车来车往,却不为这个城市停留。2017年赫尔赢得了英国第二届“文化之都”评选,然而根据我们这一路所见,为期一年的集中文化艺术活动似乎并未让这座城市实现复兴——哪怕2018年,鲍勃·迪伦(Bob Dylan)还曾在这里开过演唱会。
赫尔街景
科廷厄姆路倒是绿树成荫,这里靠近赫尔大学。下车走几步,藏在几棵树后面,是一座两层的漂亮小楼,主体是黄褐色的砖墙,拱形门楣有红砖装饰,完整保存了19世纪中叶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风格。远远看到,建筑外墙上似乎有个蓝色圆牌,走近看,它真的纪念了托尔金曾在此养病的事实,这让我们意外又兴奋。在英国,常常会看到公共建筑或私人房产外墙挂有圆形蓝色铭牌(也可能是其他颜色和形状),用来纪念该地点与某个著名事件或人物之间的关联,最“正规”的是由英格兰遗产协会制作的蓝牌,但各地方政府和其他民间机构也可以成为悬挂蓝牌的主体,比如这块2013年揭幕的牌子落款便是赫尔大学和赫尔市议会(Hull City Council)。行前在网上查阅的资料显示,这一建筑是赫尔大学的丹尼逊中心(Dennision Centre),但凑近看,门窗上都结了蛛网,似乎很久未曾有人使用。室内是进不去了,沿着建筑外墙绕到后面,就到了原本的庭院。花坛里白色月季绽放,常青藤刚开始攀上墙面,建筑另一边的门面对一大片草坪,似乎刚被修剪不久。最让人赞叹的是草坪中央的一棵雪松,巨大的树冠投下清凉,看其粗壮的树干推算,托尔金在此疗养的时候,她应当已然亭亭立在这里了。
赫尔大学的丹尼逊中心,曾经是布鲁克兰兹军官医院
草坪边缘有一圈灌木,将这个空间与后面的民居分开,踏上草坪那一刻,主干道上的车流声似乎都显得遥远了。这座前军官医院的后院空无一人,此刻的“空”却不同于赫尔城市里的萧瑟感,倒更像是进入了另一条时间线,但这也不是洛丝罗瑞恩那样“远古时代的一隅”,而只是前任主人刚刚离去的空隙——我们可以想象自己站在一个多世纪前相似的时间节点,一战才结束,在此养病的军官们复员返乡,医院变得空旷而安静。后来发现,2021年,赫尔大学就打算将这一建筑连同后院一起出售,要价130万英镑,大学预计这一历史建筑拥有开发成高端公寓的潜力。不过,就目前空置的状态来看,或许赫尔大学的期望是落了空。若是前医院真的完成了交易,或许我们便不再能轻易进入后院,甚至还在那里弹起里拉琴,即兴吟唱《魔戒》中的诗歌。然而建筑终究需要人的使用,如果长久弃置,它也免不了倒塌的命运。无论如何,能在此刻踏入这个时间胶囊般的后院,大概是运气使然。
回到1917年,托尔金虽然身在英国,却并未完全逃离战壕的阴影,被派驻东约克郡海岸原本是为了让他能通过轻量的军事任务恢复体力,以便再次派去法国前线。但抵达海边军营仅仅四个月之后,托尔金又开始发高烧,如是,他住进了赫尔这所军官医院。此时此刻,生病对于托尔金来说当然是件好事,正如汉弗莱·卡彭特在《托尔金传》中提到,此前伊迪丝就在某封信里写过,“多在床上一天,就多在英国一天”,哪怕在英国也并不能完全免于危险——当托尔金躺在病床上,德国轰炸机跨过海峡,在赫尔市区投下炸弹。在关于该市的介绍中,大多会提到赫尔在二战中经历了严重的轰炸,是英国除了伦敦之外建筑物损毁最多的城市,但早在一战期间,它就已经见识过空袭的威力。很多年之后,当托尔金写下《魔戒》卷六第五章的开头——“刚铎之城全城都笼罩在怀疑和极大的恐惧中。在一些人看来,白昼并不意味着多大希望,每个早晨他们都在等候噩耗,对他们而言,美好的天气和明亮的太阳似乎只不过是种嘲弄”——他是否回忆起自己躺在赫尔这诊疗院中,听着东北方向的爆炸轰鸣,看着那些可怖的闪光?而当法拉米尔说,“也许,黑暗将笼罩我们的世界,所余的时日无多,而当它来临时,我希望能坚定地面对”(托尔金,《魔戒》,卷六第五章),这是否也是托尔金本人有过的真实心声?
在刚铎的诊疗院中,法拉米尔说,“我们正在等候一个决定命运的机缘”,军官医院中的托尔金无疑也在等待,但他也没闲着,住院期间他不仅写了一首诗纪念两位阵亡的T.C.B.S.(“茶社和巴罗社团”,是托尔金与几位中学好友一同创立的文学社团)好友G.B.史密斯和罗伯特·吉尔森(《玫瑰的同伴》[Companions of the Rose],遗憾的是此诗尚未公开),还开始写《失落的传说》中最核心的那个爱情故事,《缇努维尔的传说》,灵感来自几个月前与伊迪丝在鲁斯村树林散步时那稍纵即逝的美丽场景;他还着手写一个更黑暗的故事,也就是后来的《胡林的子女》;加思还提到,这些故事背后那个宏大的创世历史也在托尔金脑海中缓慢成型,他的精灵语言继续发展,他知道维林诺的双圣树会被毁掉,知道会有一场名为“泪雨”的大战……但这些“都是故事的碎片,没人能知道还有些什么在托尔金的头脑中打着转”(加思,《托尔金与世界大战》)。到了1918年中,托尔金再次差点被送回法国前线,但在紧要关头,他又一次病倒了,这回是胃炎,让他在布鲁克兰兹军官医院足足住了三个月,期间他的体重锐减12公斤。托尔金在病中度过了一战的最后几个月——不过他并非在赫尔的这座“诊疗院”中等到停战的好消息,而是在布莱克浦的疗养院。无论如何,战争结束了,他不用再担心未能将自己的神话诉诸笔端就命丧战壕。读《托尔金与世界大战》时,我尤其惊讶于他如此“会生病”,反复的发烧让他得以远离最危险的前线,而这病又不会危及生命。科学或许会告诉人们,这是他的身体对内心的渴望做出了反应,但有时也想,是否真的存在托尔金笃信的那位造物主,让他在这些关键时刻病倒,以便留住他,因为他“注定”要用笔创造一整个世界——就像甘道夫对弗罗多说的,“比尔博不早不晚刚好那时候到,在一片漆黑中凑巧摸到了它(魔戒)……我可以再明确不过地说,比尔博是注定要找到这枚魔戒,而且这不是魔戒制造者的意思。”(托尔金,《魔戒》,卷一第二章)
有阵网上流行引用一句尼采讲过的话,“那些杀不死你的,终将使你变得更强大”,放在托尔金的一战经历上倒颇为合适。加思在《托尔金与世界大战》中提出,若是20世纪初有幸不发生这场大战,我们或许只会听说,工艺美术运动的集大成者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有一位叫做托尔金的追随者,或者他只会是一位卓越却不为大众认知的古代语言学者。如果一战从未发生,或许托尔金依然会创作他的神话,但中洲很可能不会像我们现在读到的样子,美丽交织着悲伤。米那斯提力斯的诊疗院中,霍比特人梅里因为用剑刺了戒灵而受到黑息的影响——根据托尔金的描述,戒灵最大的武器是恐惧与绝望,有研究者认为,这种让人丧失行动力的有毒“黑息”,很类似士兵在战场上因过于震撼而无法行动的症状(shell shock),现代心理学则称之为“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阿拉贡在救治了梅里之后评论说,“他的精神那样坚强乐观,这些邪恶伤害都是可以治愈的。他不会忘记自己的伤痛,但那不会使他心中阴郁沮丧,而是会教给他智慧。”(托尔金,《魔戒》,卷五第八章)当然,托尔金本人原就不是梅里那样的乐天派,事实上,幼年丧母的经历让他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在战前,他仍然算是有种少年人的理想主义,想要追随莫里斯的步伐,用美改变世界。上战场之前,托尔金已经开始写一些诗歌,不过卡彭特在《托尔金传》中评价,那些诗总体上并不出彩。战争让托尔金见识了“恶臭的毒雾和暴虐的火焰,无情的寒冷……和无望的死亡”(托尔金,《失落的传说》上卷),但这些为他早年笔下的那些“小仙子”增加了厚重感,正如伊露维塔为创世大乐章加入到第三主题,“深沉、宽广又优美,却舒缓又糅合了无法衡量的哀伤,它的美主要来源于此”(托尔金,《精灵宝钻》,“创世录”)。同时,战争也并未让托尔金倒向当代文学中更常见的虚无——这或许得益于自幼年就深埋在他心中的虔诚信仰——他更加确认了神话和仙境奇谭的重要性,他选择这一文学体裁,不是为了让人逃避现实,而是如汤姆·希比教授论述,托尔金故事中那些令人喜极而泣的“善灾”时刻能为我们驱散“后信仰时代的幻灭、抑郁和默许的阴云”。
离开前布鲁克兰兹军官医院,赫尔基本上也没有其他可看的地点了,距离火车站两公里不到的安拉比路(Anlaby Road)130号曾经是部队医疗委员会的所在,托尔金多次在这里接受健康评估,如今这个地址已被城市快速路的立交桥取代,建筑早已无迹可寻了。从毗邻火车站的汽车总站坐上75路双层巴士,我们前往下一站威瑟恩西,车路过赫尔市区,那些一闪而过有着罗马式立柱和精美雕塑的老建筑证明了这座城市衰败之前的荣光。
缇努维尔翩然起舞
坐在双层巴士二楼最前排,随着车驶离赫尔,视野变得开阔起来,我们正在进入霍尔德内斯半岛(Holderness),赫尔河与北海(North Sea)之间的一小片平原。接近夏至的英格兰北部,傍晚六点半的阳光依然强烈,道路两边是微有起伏的麦田,偶尔出现农舍和小村。英格兰乡村的场景总是让人联想到霍比特人的夏尔,托尔金曾提到,夏尔与他童年居住过的伯明翰周边沃里克郡和伍斯特郡乡村有些许关联,但其中也糅合了其他的英格兰乡村,而“夏尔”(the Shire)这个地名,本就是取了英国地名中表示“郡”(shire)的这个词尾,正如加思写道,“它(夏尔)不应该被理解为任何一个特定的英格兰的郡,同时又是所有这些郡。它是‘每个郡’(Everyshire)。”(加思,《托尔金的世界》)
虽然托尔金在东约克郡沿海实际驻扎的第一个军营位于更北一些的霍恩西,但对我们的环游来说,位于这段相关海岸线近乎中点位置的威瑟恩西更适合作为旅行的“大本营”。巴士终点站在威瑟恩西镇北缘,离预定的“房车营地”住宿倒是很近,到达之前,我完全不能想象这是怎样一种住宿形态,但后来发现,这类“度假公园”(Holiday Park)在英国十分常见,虽然用了“房车”(caravan)这个词,但这些整齐停泊在草地上的板材度假小屋并不是真正的房车,而更接近半永久建筑,内部一般有客厅、厨房、卫浴和好几个卧室,有些考究的,还会搭出门廊。度假公园的面积可大可小,但从卫星图上看,哪怕是较为小型的园区,都有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大,通常被分为不同的区域,再给每个度假小屋编号,比如我们会住上三天的这个小房子就位于豆蔻树区18号。每个度假小屋乍一看都差不多,总是浅浅的莫兰迪色,但仔细看,每个又都有着不同的细节。实际上这些度假屋并不是园区按酒店的方式经营,而是出售给中产家庭。一年到头,度假的时间终究不是多数,屋主不来居住的时候,便挂到网上当作民宿供游客预定。从密码盒里取到了钥匙,进入这个设施齐全的温馨小屋,我才明白为什么预定了之后会收到长长的站内信息告知注意事项,并特意强调请带走垃圾、请爱护小屋——我们相当于住进了屋主一家的私人空间。
我们在威瑟恩西度假公园内住的“房车”
实际上托尔金驻扎过的几处军营都不在威瑟恩西镇上,但1917年7月,伊迪丝曾在这里的女王街(Queen Street)76号租房居住了一个多月,当时托尔金所在的蓟桥营(Thirtle Bridge)就在五公里开外,这期间他们很可能有机会经常见面。不过到了8月中,托尔金又开始发烧,住进了赫尔的军官医院。此时伊迪丝怀孕已经五个月,或许一方面由于30公里的距离让两人相聚变得不易,又或许如同卡彭特所述,海边这处临时租住的房间没有钢琴,其他物资也很匮乏,总之伊迪丝最终决定搬回中部的切尔滕纳姆待产。如今,女王街76号已与隔壁的78号打通,成了一家名为“救生艇”的餐厅。在度假小屋放下行李,我们便打算去伊迪丝住过一个月的房子吃晚饭。
威瑟恩西看起来是个十分舒适的海边度假小镇,有着宽敞的近两公里长的滨海大道,或许6月尚不算是旺季,路上行人不多。镇中心一座白色的灯塔可算地标,应该对于托尔金来说也算是最熟悉的景象,现在已被改为博物馆,只是后来几日总是早出晚归,我们未能到灯塔里去参观。
威瑟恩西灯塔
灯塔边几步路就是女王街76号,刚好在一个路口,绕过餐厅门口转过街角,建筑另一侧的外墙高处,我们再次惊喜地发现挂了蓝牌,述说着伊迪丝在此居住的往事。餐厅主营英国“国菜”炸鱼薯条,不过店主似乎是印度或者巴基斯坦裔。无论如何,托尔金或许不会介意这房子现在的经营,我想他必然非常热爱这一国菜,毕竟他甚至把炸鱼薯条写进了《魔戒》——在伊希利恩,山姆和早已习惯吃生食的咕噜就烹饪问题有过一番争吵,最后山姆说:“你要是改过自新,不再变卦,我总有一天会做点土豆给你吃,我会的:给你上一道甘姆吉拿手的炸鱼和薯条。这你总不会拒绝吧。”(托尔金,《魔戒》,卷四第四章)
威瑟恩西女王街76号,现在是卖炸鱼薯条的餐厅,曾经伊迪丝在此居住
鲁斯村的那片伊迪丝在其中为托尔金跳舞的树林当然是此行的重头戏,村子距离威瑟恩西五公里多点,坐巴士15分钟。托尔金夫妇是否真的在村子里租房居住过,一直是颇具争议的话题。根据现有的档案和书信,可以确定的是1917年6月初,伊迪丝搬出了霍恩西的房子,但直到7月中旬才搬入威瑟恩西女王街76号,中间空缺的一个月,她住在哪里?在他自己的书信中,只是简单提到当时他一度是亨伯驻防区(Humber Garrison)一处前哨的指挥官,因此“她(伊迪丝)得以短暂地与我住在一起”(托尔金书信第340号)。鲁斯村一些当地人似乎相信托尔金夫妇曾住在毗邻邮局的一幢房子里,但并没有租房合同之类的确切证据;《托尔金在东约克郡》的作者马西森则认为,伊迪丝在这一个月中暂住托尔金在蓟桥营的军官营房倒也不无可能。无论如何,重要的是1917年初夏的某一天,托尔金和伊迪丝散步一公里或者三公里,来到鲁斯村南盛开着野芹花的小树林,或许是一时兴起,伊迪丝在林间空地跳起舞来,缇努维尔的传说由此开始。
鲁斯村街景
鲁斯村只有一条主干道,沿着它往南走,路过一些联排房屋和独栋别墅,拐上砂土步道,一侧是田野,另一侧细细的铁丝网内就是树林了。继续往前走,穿过一道铁门,诸圣教堂出现在眼前。目前的教堂建筑始建于13世纪,当然在漫长岁月中其式样被多次更改,周围草地上散布着年代参差的墓碑,其中一些早已字迹模糊。当然,在20世纪初这里应当已经属于英格兰教会(新教),因此天主教信仰的托尔金或许不会在教堂内祷告,但建筑本身无疑会吸引他的注意,尤其是西侧的塔楼,顶上还有类似城垛的防御结构。正门也在西侧,若是沿大路绕到这边再进来,便会走过一段两侧紫杉伫立的庭院小径,爬上一小截楼梯,才来到带拱的门廊下。中午并不是做礼拜的时间,整片区域十分安静,但刚好有教会的志愿者来开门,以便电力工作人员检修,我们便有机会进入教堂之中。据这位志愿者说,20世纪80年代之后,教堂有30多年都无人使用,建筑局部已经开始坍塌,直到2016年,鲁斯的村民自发找到了资金,将这里修缮并重新开始在此祷告。内部空间不大,一排排木质长椅朴素但整洁,比较特别的是讲台右侧的管风琴,上半浅蓝,下半褐色,还绘制了图案,志愿者提到,这颜色根据残留的旧漆完全复原。
诸圣教堂
志愿者是位有些年纪的女士,她立刻猜到我们是为了托尔金而来,并贴心地告诉我们,穿过草地和墓碑就能进入树林,这边是没有铁丝网的。显然我们并不是第一批慕名而来的读者,据说还曾有人尝试在林子里全裸跳舞——也不知道他们是对托尔金和伊迪丝有什么误解。卡彭特在《托尔金传》中叙述,这段跳舞的场景发生在1918年初,但据马西森分析,这个时间点并不准确:首先,1918年初托尔金已经被派到20公里外的另一处营地;其次,野芹花不可能在冬天开放,其花期一般为5月到6月;更重要的是,伊迪丝刚刚经历了一场困难的生产,甚至一度生命垂危,产后恢复期间,恐怕伊迪丝不会想要在冬日沿海刺骨的寒风中跳舞。另一方面,东约克郡的地方档案记载,1917年4月以来天气就格外明媚温暖。因此,许多研究者都推断跳舞是在1917年的6月上旬,这也意味着当时伊迪丝正怀着五个月身孕。实际上,我猜想大家或许都把“跳舞”理解得太字面了,更有可能的情形是,当他们散步到林中,阳光洒下来,伊迪丝兴致所至,随意转了几圈——对于托尔金的想象力来说,他不需要看到一出完整的芭蕾,一个转身一个回眸,足以激发灵感。重要的不是伊迪丝舞跳得多好,而是哪怕在战争阴霾下,他们也能在自然和彼此中寻获短暂的宁静和美。
林木茂盛,沿着草坪几乎找不到“入口”,得弓着身子钻过交错的树枝,阳光照在一丛丛半人高的野芹上,虽然已过了最盛的花期,草本的植株有些倒伏,依然有大片伞状花序的白色小花在微风中摇曳。林间没有路径,只能顺着草木稍稍稀疏的地方往里走。在卫星图上看着的一小片林子,走进去却感觉幽深。行到一块稍显开阔的林间空地,前面似乎也再无落脚之处了,我们就停下来,朋友弹起琴,吟唱《魔戒》中阿拉贡在风云顶附近给四个霍比特人唱的那首《缇努维尔之歌》。或许这才只是林子的边缘,偶尔可以听到外面停车的声音,有人走下来,但那些外面的声音显得遥远。我们感觉进入了三重叠加的时空:当下;1917年托尔金夫妇散步的时刻;以及多瑞亚斯林间明月初升的傍晚。在《精灵宝钻》中,托尔金如此描述凡人贝伦与精灵少女露西恩首次相遇的场景——
那是一个明月初升的傍晚,她在埃斯加尔都因河边的林间空地上翩然起舞,那里的绿草永不枯萎。那一刻,他(贝伦)忘却了一切痛苦的记忆,落入一种迷咒当中,因为露西恩是所有伊露维塔儿女中最美的一位。她的衣裙蓝如万里无云的晴空,双眼却灰如群星闪烁的傍晚,她的斗篷绣着金色的花朵,头发却漆黑如暮色中的阴影。她的荣光与美好,宛如树叶上的光芒,宛如清澈水流的声响,宛如世间迷雾上空的繁星。有种光辉在她脸庞上闪亮。(托尔金,《精灵宝钻》)
鲁斯村南的小树林,伊迪丝曾在野芹花开的时候在林中空地为托尔金跳舞
几年前,我曾经邀请朋友一同观看《魔戒》电影三部曲,当用足了高光效果的精灵出现在银幕上,朋友评论说,“颜值即正义”,但托尔金描述的精灵之美并不能简单地与流行说法中的“颜值”画等号,他从来都不强调他们的脸有多漂亮,而更多是用自然中最美好的事物来类比——“树叶上的光芒”、“世间迷雾上空的繁星”——甚至可以说,精灵身上浓缩了大自然能予以我们的最高的审美体验。在《魔戒》故事发生的第三纪元,精灵通过强化的自然之美来治愈伤毁的世界,加拉德瑞尔送给山姆的礼物是罗瑞恩的沙土和瑁珑树的种子,夏尔平乱之后,山姆本以为要医治萨茹曼的“现代化”进程带来的环境破坏需要很久的时间,“他觉得只有到了自己的曾孙那一代,夏尔才会恢复本来面貌”,但罗瑞恩的沙土加速了自然的治愈,“春天来临,一切好得超乎他最大胆的憧憬。他种的树都开始抽芽生长,仿佛时光也在紧赶慢赶,想让一年抵得上二十年……总而言之,夏尔的1420年是个好得不可思议的年份。不仅阳光灿烂,风调雨顺,气候变化无一不是恰到好处,而且似乎还有某种额外的东西:一种丰富多彩、蓬勃生长的气氛,还有一种闪烁的美,超过这片中洲大地上曾经闪现与消逝的所有平凡夏季。“(托尔金,《魔戒》,卷六第九章)而一棵罗瑞恩最标志性的瑁珑树也在夏尔生根发芽,“成了这一带的一道奇景。在后来的年岁里,它长得亭亭玉立,美不胜收。它变得远近闻名,人们会长途跋涉来观看它——山脉以西、大海以东唯一的一棵瑁珑树,也是世间最美好的瑁珑树之一。”(托尔金,《魔戒》,卷六第九章)
不过,《贝伦与露西恩》故事发生的第一纪元,精灵实际上是对抗第一任大敌魔苟斯的主力军,在这个故事中,美并非只有事后治愈的力量,而是一种直接对抗的“武器”。正如加思论述的,面对魔苟斯,“缇努维尔的武器是审美体验:她的催眠舞蹈,其中还加入了梦幻的歌,这歌声将夜莺的啼鸣刺入了黑暗的心脏”(加思,《托尔金与世界大战》)。夜莺,这种露西恩紧密关联的鸟儿,也出现在其他经历过一战的作家笔下,总是象征着自然的奇迹。比如加思提到,托尔金的好友罗伯特·吉尔森一个清晨在战壕掩体中听到了夜莺的歌唱,认为“爆炸和子弹竟然没让它们绝迹,真是太好了”;而另一位英国诗人齐格弗里德·沙逊(Siegfried Sassoon)也曾写道,“夜莺完美的歌声……在堑壕战带来的破坏之后显得如同奇迹”(加思,《托尔金与世界大战》)。某种程度上,用文学创造美的体验是托尔金对于自己亲历的这场人类浩劫做出的回应,或许很多人会认为这种回应过“轻”,尤其当代艺术中,似乎有种羞于谈“美”的倾向——面对战争、暴政乃至延续至今的系统性不公、新近的环境灾难、区域冲突、压迫等等,“美”能做什么呢?我们总觉得美是柔弱的,甚至认为美的作品缺乏力量,但美也可以是对暴虐的有力反抗。在更现实的层面上,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也将美当作一种“不合作”,裘莉亚在她和温斯顿的幽会小屋中化妆,她还想要一件真正的女人衣裙,“要穿丝袜,高跟鞋!在这间屋子里我要做一个女人……”(乔治·奥威尔,《1984》)在奥威尔创造的那个建立在恐惧、仇恨和残酷之上的敌托邦中,哪怕最终温斯顿和裘莉亚都失败了,她的这句宣言在说出口的瞬间依然惊心动魄。当然,托尔金的不同之处在于,在他创造的神话情境中,美作为对魔苟斯的反抗竟然成功了,安格班黑暗的厅堂深处,露西恩唱起“甜美得超凡脱俗”的歌,“她的声音自高处传来,深奥又迷蒙,犹如雨滴落入池塘”,而大敌“摔下王座,犹如山峦崩塌,轰隆如雷地俯卧在地狱的地上”(托尔金,《精灵宝钻》)。这是精灵和人类集结大军都未能达成的功绩,缇努维尔翩然起舞,她用美给了黑暗沉重一击。在以幻灭为主旋律的世界中,这托尔金式的“善灾”(eucatastrophe)叙事用美的体验唤起(哪怕是稍纵即逝的)我们最需要的东西,即希望,就像是山姆在魔影之地瞥见的那颗从乱云间探出的白亮的星星:“那颗星的美震撼了他的心,当他从这片被遗弃的大地抬头仰望,希望又回到了他心里,因为一种清晰又冷静的领悟如同箭矢一般,直透他心底——魔影终归只是渺小之物,且会逝去,而在魔影无法触及之处,光明与崇高之美永存。”(托尔金,《魔戒》,卷六第二章)
乌欧牟的号角
从小树林出来才惊觉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英国的夏天,虽然天黑得晚,小镇上那些餐饮店却依然五点就打烊。回到鲁斯村中心,幸好酒馆还开着,得以简单对付一餐。回住地的巴士早已结束,沿着乡道往回走十来分钟,可以穿过如今的沙勒米尔度假公园(Sand Le Mere)到达海边,我们计划沿着沙滩走回住地。但在这之前,不妨多绕几步路,去看一眼莫纳屋(Mona House),在一战期间,这是蓟桥营的军官住所,很可能托尔金驻扎时也曾在此居住。如今这处营房就伫立在乡道边,后半部分已被扩建,形成一座狭长的单层建筑。走到近前发现,在这家的私人车道和乡道交接处,树立着头戴钢盔的一战士兵的剪影铁皮雕像,胸前还佩戴了红色虞美人花——英国缅怀一战阵亡士兵的标志。穿过屋前空地往里走一些(实际上这大概已经可以算是闯入私人土地了),可以看到麦田中间还有一座仓库似的建筑,表面布满锈迹,植被已攀附上了侧墙。根据马西森在《托尔金在东约克郡》中的说法,这是军营的炊事班所在。正在拍照时,我们发现屋主回来了,是位和蔼的大伯,也是一位建筑师。他显然对于我们手中拿的《托尔金在东约克郡》并不惊讶,实际上他还向作者提供了自家这块地上仅存的几处军营遗迹的地图。据他说,这房子是他妻子的祖父母在1934年买下的,战争结束后,这些曾经的营地被陆续出售,上面往往还留着营房等建筑,但大多因为年久失修,要么湮没在农田中,要么被拆除,在其原址上新建了度假公园。虽然并不是托尔金的粉丝,但这位屋主也是热衷历史的人,他在自家门口安放了士兵剪影,还在屋墙上挂了自制的圆牌,“蓟桥营,1916-1919”,像这位屋主以及马西森这样的人,他们或许不是科班出身的研究者,但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保存一方土地的历史。
莫纳屋,曾经是蓟桥营的军官住所
理论上从莫纳屋后面的田野也可以走到海边,但屋主说,那片土地看起来是平坦的下坡路,实际上纵横交错着排水沟,为了安全,我们还是折返到度假公园。一个世纪前驻扎的士兵恐怕难以想象,如今取代营房的是一排排房车,人们悠闲地搬出椅子,看孩童在草地上嬉戏。在室内游乐场兜兜转转了好一阵,终于找到通往大海的路。如果只读《霍比特人》和《魔戒》,或许会误以为托尔金是个内陆人,在这些故事中,旅程通往大陆的腹地,而且托尔金本人幼时生活的伯明翰,是全英国离海最远的城市。然而正如约翰·加思提到,托尔金实际上是岛民,“山岭和森林都远不如大海重要……在他的故事和诗歌中,大海暗示着一种不可估量的精神维度,并使那些听见或看见它的人脱胎换骨”(加思,《托尔金的世界》)。实际上在《魔戒》的故事中,虽然一直到结尾我们才随着弗罗多、比尔博和西渡的精灵一起真正来到海边,但大海从一开始就徘徊于故事的边缘,“西部边境外的塔丘上,三座建于远古纪元的精灵塔楼依然在目;月光下,它们在远方闪闪发光。最高也是最远的一座,孤零零矗立在一座绿丘顶上。西区的霍比特人说,从那座塔顶远望,可以看见大海……”(托尔金,《魔戒》,卷一“楔子”)
到达海边时太阳开始偏西,但海是在东边,倒是看不到海上日落。余晖给海面上带来点点橙红的反光,朋友受到感召,再次弹起她的里拉琴,海边吟唱的场景仿佛再现了《精灵宝钻征战史》的结尾,“玛格洛尔……从此以后永世徘徊于海边,怀着痛苦与懊悔在波涛旁吟唱”(托尔金,《精灵宝钻》)。正逢退潮,留下大片底下浸满水的沙滩,在上面走得久了,水不经意就渗入鞋子里。沿着海滩往住处走,右侧(西边)缓缓抬升,成了好几米高的砂岩崖壁。1917年驻扎在蓟桥营的时候,托尔金很可能在这些断崖上执行过夜间巡逻任务,根据加思的描述,“风暴来袭的晚上这是项危险的工作,因为不能透露出一点光亮。轰炸机飞越海岸线入侵到内陆,在蓟桥营都能听到它们投下的炸弹在赫尔及周边爆炸”(加思,《托尔金与世界大战》)。但大多数时间,驻守的生活是乏味的,托尔金在此期间继续发展他的神话故事,其中就包括《刚多林的陷落》的早期版本,故事开始时,人类少年图奥逃离了魔苟斯阴影笼罩的北方,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了海边,成为第一个目睹大海的凡人。这段行程中提到的许多地貌都似乎能在霍尔德内斯半岛找到呼应,比如“不长树木的崎岖地带”、“临海的黑崖”,还有洼地,不过,托尔金笔下的地貌往往比我们在英格兰实际能见到的风景更宏伟一些(当然,加思等研究者认为故事中的海边地貌更受英国西南端康沃尔的影响)。此外托尔金还修改了一首1914年写的诗歌,《潮汐》(The Tides,1915年改写过一版,并更名为《远古时代的海颂》[Sea Chant of an Elder Day]),他将标题改成了《伊尔米尔的号角》(The Horns of Ylmir),还增加了前言和结尾——伊尔米尔是后来《精灵宝钻》中主宰中洲众水的维拉乌欧牟的诺姆族语名字,在托尔金早期创作中,诺多族精灵原被称为“诺姆族”(Gnome)——于是,这首诗歌被纳入到中洲宏伟的神话体系中。根据早年的文本,《伊尔米尔的号角》是图奥对儿子讲述自己在“垂柳之地”遇见乌欧牟这位强大海神的情景,而在写于1951年最后版本的《刚多林的陷落》中,这次会面的地点从更内陆的“垂柳之地”改成了海边,在一片开阔的海滩上,
“图奥站在海滩上,觉得有一道巨浪自远方涨起,滚滚奔向海岸……海浪向他涌来,浪尖上笼罩着一团阴影般的迷雾。它越来越近,然后突然间卷起、破裂,化成一道道长长的泡沫急扑向前。然而就在海浪破裂之处,现出了一个极为高大威严的生灵形体,背对即将来临的风暴,黑沉沉地屹立……他甩开迷雾一般裹在身上的灰色大氅,且看!他穿着一身如巨鱼的鱼鳞一般合体的发光甲胄,外罩深绿色的短衣,他缓步走向陆地时,海火就在衣上闪烁摇曳。居于深渊者——诺多族称为乌欧牟的众水主宰,就以这副外貌现身于温雅玛脚下,在哈多家族的胡奥之子图奥面前。”(托尔金,《刚多林的陷落》,“最后的版本”)
或许,我们也可以合理想象,在那些被加思称为危险的暴风雨夜晚的巡逻中,托尔金可能亲眼见到过这种海上迷雾、奔涌的海浪以及闪电下的水面反光,仿佛闪烁摇曳的海火,近半个世纪后,这些视觉形象最终以神话的方式出现在了故事之中。海边潮涨潮落的声音无疑也给托尔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无论在哪一版故事中,乌欧牟的出现除了指导图奥去寻找隐匿的精灵王国刚多林并带去一个警示,还将自己的号角声永远留在图奥心中,从此他无时不感受到对大海的渴望,直到最后“图奥感觉自己逐渐衰老,内心对大海深水的渴望日益强烈。于是,他造了一艘大船……他和伊缀尔·凯勒布琳达尔一同出海,向着日落的西方扬帆而去,从此不再被歌谣与传说提到”(托尔金,《精灵宝钻》)。
威瑟恩西海滩
蓟桥营并不是托尔金在东约克郡足迹的终点,1917年临近尾声之时,托尔金被派驻到霍尔德内斯半岛最南端的基恩西营地,这里接近被称为斯珀恩角(Spurn Point)的狭长沙洲的起点,沙洲微微向西转弯,刚好护住亨伯河汇入北海的河口,现在这条沙洲成了一处地方自然遗产。根据加思在《托尔金与世界大战》中的描述,这里作为一处海防要塞,吸收了许多年龄太大不能参军的人,或者像托尔金这样身体抱恙不能上前线的适龄青年,也在此边驻防边加强训练,他们还可能被再次派出。《托尔金在东约克郡》的作者马西森曾希望基恩西也能有一块纪念托尔金的蓝牌,让整个三角环线更完整,但遗憾的是,这里已经没有合适挂牌的历史建筑了。即便如此,行程第三天,我们还是探访了基恩西,因为这里的海滩上散落着当年防御工事的遗迹。
从威瑟恩西坐半小时巴士到小村子艾辛顿(Easington),然后就只能靠双脚了,沿着沙滩往南走五公里左右,就是1915年启用的戈德温炮台(Godwin Artillery Battery)的遗址。这里虽然也有度假公园,但海滩上几乎不见人影,偶尔会路过一个钓鱼的人。这里的海滩由沙砾和鹅卵石构成,比预想得难走一些,却是捡石头爱好者的天堂,每一块石头都有着不同的花纹,如果留心,甚至还有可能找到菊石,这或许是从更靠北的白垩地冲刷至此。海岸线上其实有好几处混凝土构筑,半掩在沙中,或者已经被正在上涨的潮水淹没,很可能是一战期间沿海防御工事的一部分,但规模都不算大。右手边,黏土崖壁缓缓抬升,突然远处出现了大体量的混凝土结构,若是从空中,会看到一座倾斜的方台和一个巨大的四分五裂的圆形构筑物,地图定位显示,戈德温炮台到了。走到近前发现,这些混凝土构件像是被巨人捶打又堆叠在一起,足有三四米,海浪撞击在其粗糙的表面,溅起比人高的水花。这个场景有种狂暴的美感,虽然将战争的遗迹描述为“美”似乎并不那么恰当。关于1917年末托尔金在基恩西驻扎的细节并没有什么资料,作为通信官,他或许不需要实际操作那些大炮,但无疑会见过炮台完整的样子。这里并没有关于历史的文字介绍牌,炮台遗迹边,黏土悬崖上露出彩色的小房子,原来又是一处度假公园,那些在这里休憩、娱乐的人们,是否会想过,曾经这里有过一种更“要命”的营地?
基恩西海滩上的一战遗迹
接近五公里长的斯珀恩角顶端,现存有一座黑白相间的灯塔,从基恩西到营地就可以看到。这道形成了天然防波堤的沙洲是处独特的地貌,外侧北海波涛汹涌,但在沙洲庇护下,内侧亨伯河口形成了平静的港湾。由于海水对约克海岸线的常年侵蚀,冲刷下来的泥沙在河口堆积形成了沙洲,神奇的是,在沿岸流的影响下,这道沙洲远非稳固,而是不断左右摆动,其地貌几年时间就会有变动。在沙洲起始的地方,斯珀恩角自然保护区经营了一个小咖啡馆和陈列室,便于补充能量,然后可以沿着道路一直走到灯塔底下。驻扎期间,托尔金或许不会错过如此独特的景色,尤其是,在沙洲内侧的水底,沉睡着一座被称为“约克郡亚特兰蒂斯”的中世纪海港——拉文塞尔·奥德(Ravenser Odd),始建于公元13世纪,这座位于河口泥沙堆积的小岛上的港口城镇一度比当年的赫尔更繁华,但仅仅一个世纪后,其土地就几乎被海洋吞噬殆尽,最终在1362年的一场风暴中完全沉没。托尔金曾在写给W.H.奥登(W. H. Auden)信中提到,从记事起他就常做同一个噩梦,“巨浪滔天,席卷树木和绿野”(托尔金书信第163号),直到他在快要淹死时惊醒。托尔金把这个梦称为自己的“亚特兰蒂斯情节”,后来在《魔戒》中,他将这个梦赋予了法拉米尔,而20世纪30年代,他写下自己版本的“亚特兰蒂斯”,也就是《努门诺尔沦亡史》。或许我们不能说约克海岸线上这些消失的岛屿给了托尔金灵感,但这些沉陆故事无疑更直观地向他展示了大海的力量。在他的故事中,众维拉将“星引之地”努门诺尔岛作为礼物送给远古时代与精灵并肩作战对抗魔苟斯的人类。但是,努门诺尔人最终因为自大和对永生的渴望走向堕落,他们派出舰队去占领“不死之地”维林诺,引起创世神的愤怒,
“伊露维塔展现了祂的力量,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努门诺尔与不死之地之间的大海裂开了一道庞大的缝隙,海水急泻而下,这片巨大瀑布所形成的喧嚣与迷雾直冲上天,世界为之震动……诸王统治的努门诺尔……就在那道庞大的裂罅以东,地基崩塌,坠入黑暗,永远消失……伊露维塔将中洲西边的大海与东边的‘空旷之地’弯转,另外又有许多新地新海被造出来。但世界缩小了,因为维林诺与埃瑞西亚被挪出世界,移入了隐藏事物之域。”(托尔金,《精灵宝钻》)
托尔金用神话的方式解释了从中世纪“地平说”到现代科学中“地圆说”的跨越。同时,据他说,写下这个故事之后,噩梦再也没有出现过。
斯珀恩角
斯珀恩角灯塔
斯珀恩角内侧平静的水面,水下躺着沉没的中世纪港口城市
在海边行走,看着碎浪反复冲上沙滩,很容易忘记时间(尤其临近夏至,天总也不黑)。从斯珀恩角的灯塔步行回到艾辛顿村,竟已晚上八点多,巴士早就没有了,如何回到12公里外的住处,完全是另一场冒险,这全靠“社牛”朋友迅速跟村中酒馆老板娘熟络起来,帮助我们电话叫来出租车,并谈好价。颇为意外的是,这些英国小村子的生活,还保持着某种“熟人社会”的特征,酒馆老板娘仿佛一个信息中枢,全村谁做什么营生,都在她掌握之中。
艾辛顿的酒馆
夜间的海边
顺利回到我们自己的“营地”之后,约克东海岸的托尔金足迹就还剩最后一个地点了。1917年4月,托尔金刚刚开始恢复健康,被派去参与约克海防时,首个驻地是威瑟恩西以北近30公里处的霍恩西,那是一处前哨,还有一个步枪学校(Musketry School),但他似乎没呆多久就被调去了位于蓟桥营的总部。与此同时,他的妻子伊迪丝和表姨珍妮·格罗夫(Jennie Grove)一同搬入霍恩西的一处带家具的出租屋,以便离托尔金更近一些。根据伊迪丝和托尔金之间通信的记录,她在霍恩西住了不到一个月,然后向南搬到了鲁斯村。
霍恩西如今是一个颇为热闹的海滨度假城市,规模比威瑟恩西更大,从前那些军营早就无迹可循,但伊迪丝住过的房子依然存在。从市中心的博物馆、咖啡馆出发往南走,大约一公里即可到湖岸巷(Bank Terrace)1号,一幢米黄色的联排别墅小屋,现在依然是私人住宅,透过一人高的白色围栏,可以看到院内花木繁茂。白色房门边上,爬山虎占据的屋墙上透露出蓝色圆牌。凑在围栏缝隙拍照时,我们不小心碰开了院门,然后惊恐地发现这家的男主人端着午餐走了出来!不过他倒并未介意我们的近乎私闯民宅,听闻我们对托尔金的兴趣,还邀请我们进到院子里拍照。根据这位屋主描述,他们刚搬来时并没有这块托尔金纪念蓝牌,2013年他们一家出门度假,回来时却惊奇地发现墙上多了这么一个牌子。不过,我觉得或许屋主在此过于戏剧化了,毕竟,蓝牌的落款是霍恩西市民公会(Hornsea Civic Society),这是一种能够参与地方规划讨论的自发民间机构,我不认为他们有权自行进入私家院子去挂牌。伊迪丝选择这里落脚并非偶然,一个多世纪前,这房子毗邻霍恩西桥火车站(Hornsea Bridge),这是赫尔至霍恩西铁路线上的倒数第二站,若是托尔金真的在海边的军营常驻,她便能方便地坐一站火车去与他团聚。
霍恩西的湖岸巷1号,伊迪丝曾在此居住
19世纪,英国对火车的热衷到达了狂热地步,铁路路网极速扩张,一战前到达了巅峰,线路总长达三万七千多公里。之后,随着公路修建和私家车普及,火车旅行渐渐被抛弃,一些不常用的线路被关停。20世纪60年代,英国物理学家暨工程师理查德·比钦(Richard Beeching)出具了两份报告,指出有两千多座火车站和八千多公里线路应该关闭,虽然很多人反对,但英国铁路局还是进行了大规模线路削减行动。赫尔至霍恩西的铁路线就在这期间关停。不过,曾经的铁路现在被改建为绿荫道,最后一程的入口就在湖岸巷的转角,走上一小段楼梯,可以看到展示霍恩西桥车站历史照片的标牌,然后就是曾经的铁路线了。比较遗憾的是铁轨并未被保留下来,而是完全改建成了更方便骑行和跑步的平路,每隔一小段,路边就会立一块告知英里数的牌子,我们选择往东北方向走,那会通往过去铁路线的终点站:海边的霍恩西站;而往反方向,沿着步道不仅可以走到(或者骑行到)赫尔,还可以接入“跨奔宁山脉路径”(Trans Pennine Trail),这是一系列横贯英格兰北部的步道/骑行道,最终可以抵达位于英格兰西海岸的利物浦。整个路径几乎都是对关停铁路线的再利用,铁轨虽然不再,但通过沿线的历史展示,人们依然有机会通过行走触及往昔。
由赫尔至霍恩西铁路线改建的步道/骑行道
在步道的终点,霍恩西火车站建筑依然留存,从外观看,似乎保养得还不错,但并没有发现如今的功能。转向海边,霍恩西的海滩比前几处都热闹,举家出游的人们晒着日光浴,或者打起沙滩排球,孩子们吃冰淇淋,小狗奔跑……我们仿佛从神话的世界一脚踏入马丁·帕尔(Martin Parr)的海滨摄影集,一个或许视觉上不那么美却依然带着温情的世界。托尔金本人或许看不惯很多新时代的审美,但战争结束之后,他也曾带着家人去过多处海滨城市度假,这种看似无聊的、只关注吃喝的日常,也正是他赋予霍比特人的那种精神。这就是我们行程反高潮式的终点了,站在霍恩西热闹的海滩上,我倒是想起了《霍比特人》中梭林临终时对比尔博所说的——
如果我们都能把食物和笑语欢歌看得比黄金宝藏还重,世界将会比现在快乐许多。(托尔金,《霍比特人》)
曾经的霍恩西火车站
霍恩西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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