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县志》

《平乐县志》的构想肇始于2012年，彼时旅居美国的颜歌刚刚写完“平乐镇系列”的扛鼎之作、斩获无数荣誉的长篇小说《我们家》。在那部鲜脆生猛、荤腥不忌的作品里，主角之一、“我爸爸”平乐镇春娟豆瓣厂厂长薛胜强是个“张牙舞爪”的土老板。这样的角色写来酣畅痛快，颜歌意犹未尽，想再写一个薛胜强的对立面：一个传统的文人，自命清高又迂腐隐忍——于是就有了傅祺红，《平乐县志》里的县志办副主任。你看他说话做事一丝不苟，处世为人板板正正，但在斯文的外表之下，却孕育着不为人知的波澜。

傅祺红是颜歌在《平乐县志》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他原本能力出众，大学毕业分配回永丰县平乐镇，在县政府一度高歌猛进，仕途顺遂，却因为儿子傅丹心闹出的一场轰动全县的早恋丑闻，被雪藏到了冷清清的县志办。在县志办，傅祺红这个副主任十几年来屈居人下，娴熟于“二传手”工作，“打死坐不正”。可是风水轮流转，小说开篇不久，县志办一把手赵主任被纪委请去喝茶，县纪委和县人大的主任分别到傅祺红处了解情况，劝他不要有所保留。原来，对赵主任的处罚，关系到永丰县县委书记熊国正和县长聂锋之间的派系之争。结果是赵主任革职查办，傅祺红擢升县志办正主任。

看那书里写，当张三李四个个向升职后的傅祺红献殷勤打招呼，“傅祺红也就败不馁胜不骄地，翩翩地骑着他的自行车过去了。”读者难免掩卷莞尔，这不正是印象中我们温温吞吞的父辈！

傅祺红是个极为矛盾的角色。他自恃心胸宽广，正直不阿，不屑于权位，更不耐烦市井小人聒噪，常言：“切莫与鼠儿雀儿论道”。可真到了紧要关头，却能权衡利弊，不动声色稳准狠背刺。他埋首于县志编撰，一副淡淡泊泊模样，在世人面前藏起功名利禄心，甚至连日记里也不露出一丝马脚。可他却又熟谙官场利益交换的门道，几番操作把儿媳安排到体制内工作。他为人和善，自以为左右逢源，却往往弄巧成拙，并未洞悉事情本质。

福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傅祺红的人生命运，在他春风得意之时突然急转直下。儿子傅丹心为人操盘赌球，醉酒失误欠下300万巨债。紧接着熊书记倒台，政府里失去靠山，立刻有人举报傅祺红潜规则实习生。傅祺红背腹受敌，晚节不保。他最后的结局其实是早就注定的，穷途末路到以命相抵，看上去可悲可笑又荒诞可怜。从头到尾，傅祺红就不是一个爽爽利利、亮亮堂堂的人物，他有太多矫情、刻意、心机、纠结，但他又让人觉得亲近和熟悉，是我们一不小心就会活成的那个样子。

很难想象，一个青年女作家能把这样一个年长男性角色写得如此具体而通透，颜歌笑道，“也许我在内心里是一个老头。”

除了为当代文学殿堂奉献傅祺红这样一个活鲜鲜的角色，《平乐县志》的另一大看点是对婚姻的观察和剖析。虽然早在短篇小说《江西巷里的唐宝珍》里，颜歌就借人物之口言道，找对象无非是“比着箍箍买鸭蛋”，最重要的是门当户对，但现实中的婚姻更为复杂多元。《平乐县志》的另一位主角、傅祺红的儿媳陈地菊，因为受过一段情伤，以照顾生病的母亲为由，从永安市调回平乐镇，机缘巧合遇到了傅祺红的儿子傅丹心，稀里糊涂扯了结婚证——由此引出了一段戚戚怨怨的故事。陈地菊大学毕业，在银行里有稳当工作，傅丹心职高毕业，是个个体小老板。按理陈地菊和傅丹心也算一双璧人，走在路上令人羡煞，但他们的婚姻没有轰轰烈烈，不过是年轻人按部就班过日子。为了买房还贷款，男的搞钱铤而走险，欠下一屁股烂债，女的则一忍再忍，终于心灰意冷远遁澳洲。在颜歌的小说里不存在“有情饮水饱”的爱情童话，经济问题往往成为感情破裂的导火索，书里那首打油诗说得更加直白：“本来多孤独，终究少良缘。缘起皆为情，缘尽光说钱。”它残酷地揭示了“两个好人却过不到一起”的真相。傅祺红和汪红燕的婚姻更加耐人寻味。年轻的傅祺红在去汪红燕家相亲的那晚，就睡到了人家姑娘床上。这件事情，在傅祺红看来像“聊斋故事”，在汪红燕眼中却是“诱奸”。两人几十年的婚姻建立在严重的理解错位之上。在日常生活里，汪红燕对丈夫言听计从，十分恭顺，但在泰山崩于前的时刻，也是汪红燕将站在的悬崖边上的丈夫轻轻一推。颜歌说：“有时候在婚姻当中，你对你的伴侣是有恨的。”这种恨意，被小说中汪红燕这个并不醒目的人物演绎得十分隐秘，也十分尖锐。

《平乐县志》读起来五味杂陈。你以为写的是官场，实际上写的是世相，你以为写的是年轻人的爱情，实际上写的是亘古不变的人性，表面上喧喧哗哗，风风火火，底子里却是无奈和苍凉。颜歌是一个把悲剧也要往热闹里写的人，仿佛只要时刻提醒生命的丰沛可爱，即便死亡也不会显得太过狰狞。

这部小说当然还有许多优点，比如令人津津乐道的“三言二拍”格调，说书人的声场，章回小说体例。在楼市起飞、电商初兴的现代城镇景观中，一首首古体诗词起到很好的“陌生化”效果。作为一位职业作家，颜歌的功力在于有血有肉地构建一个想象中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她的故乡郫县，也是她的文学原乡。她对川西方言的流利使用令人惊叹，一些罕见的方言词汇经由她的书写保留下来。她对小镇生活的描写可谓纤毫毕现，在那烟火市井里，一砖一瓦都那么凡俗，却也闪着神性的微光。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