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晏
波螺油子,一个文雅的叫法是海螺,岛城人家饭桌上常见的一种海鲜。它外壳坚硬,色泽深沉,内里肉质鲜美,是一串螺旋着盘踞在硬壳里的美味。岛城人对此乐此不疲,自谓豪饮鲜啤的佳配,若能佐以姜末和老醋,更是舌尖生津、荡气回肠。
因为波螺油子常见,更因岛城人偏爱,自然爱屋及乌,把青岛老城的一段类似波螺油子造型的路段,戏称之“波螺油儿”。
这段周围是山、沟底是谷的立体式地形,自西北端的热河路、上海路开始发端,一路蜿蜒向东、向南,分别延伸出无棣一路至四路,胶州路,进而在末梢联结上莱芜一二路,在西南方向又挽上了苏州路、江苏路,如同八带梢儿一样互相勾连,中间高高低低,一任起伏自然,居然成就了一段风景,成了老青岛人的自豪。用当地人那带着海鲜味的方言一吆喝,“波螺油儿”,蛮有腔调,蛮有身段,言语间尽是道不完的喜欢。
“两山夹一谷,藏风又纳气”,波螺油子不仅有地利的优势,更有商业的基因。当年,日本人侵占青岛时,波螺油子四周像经络一样沿展的各条路段,菜贩鱼商杂货铺,沿街串巷的货郎,鱼贯其中、叫卖声四起,一年到头都是人间烟火,吸引周边居民杂沓而来、兴尽而归。
高低起伏的山谷,曲折往返的小径,铺上马掌大的成方成棱的马牙石,不论是远观还是近看,都是饶有兴味的景致。不过,在当地人看来,由于车行不便,这上下攀缘、肩扛手抬的寻常日子,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辛苦。即便对于经营小摊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也是徒增许多烦恼。无棣二路上开“龙卷风发廊”的王大姐,长着狮子一样的卷发,从小就住在波螺油子,在我这个老主顾面前历数陈年旧事,讲到岛城夏天下大雨,大水如帘幕般自高处而下,分各条道路如水龙般疾驰,沿街摆摊的商摊来不及收拾,连人带车连同瓜果蔬菜、馒头包子一起裹挟奔走,其狼狈不堪之状,至今让王大姐笑得狮子头乱颤。
转眼到了世纪相交,一条自东而西的胶宁高架桥,洞穿了波螺油子的平静。从留存的照片上看,胶东路上密集的各色建筑、商铺和公用设施,都在推土机的吼叫声中化身瓦砾,一个施工工人,面带喜色地扛着胶东路的路牌,行进在断垣残壁间。于是,在铺满马牙石的波螺油子之上,长出了林立的巨型石柱,托举起一座空中水泥桥,“天堑变通途”,交通不便似乎注定要成为过去式。高架桥通车时,一张照片定格了历史瞬间,一个年轻小伙低头行进在高架桥的人行道上,他的前方,是残存的胶东路上老建筑的高大的断墙。新桥老屋,如此鲜明,恍惚间,波螺油子已进入新世纪。
潮涨潮退,时间轮回,当年那个熙攘叫卖的、烟火气四溢的波螺油子,有些落寞了。那些好吃的特色小铺,也因为人气的退却,选择了逃避。老陈头的荣光,只属于一些残存的记忆。他头发更白了,指着无棣路上的一些老房,扳着指头数,这里有几户人家,那里有中医铺子,岛城有名的老中医姓甚名谁,他的儿子后来做了卫生局的局长,当年都是住在波螺油子上。这是风水宝地,“聚宝盆!”,他亮着整齐的门牙斩钉截铁地说。
我于十年前搬进了波螺油子,算是蹭着这无限荣光的小尾巴。忝居波螺油子人家,起初我对这高低不平的山势、不辨东西的山路着实有些意难平。不过,时间一久反而生出无限喜欢。由于山的荫蔽,波螺油子冬天没有北海冽风的袭扰,春天没有前海浓雾的笼罩,夏天却有清风相伴,秋天更有霜叶入眠,真是天然的居家上选。
去年,岛城贯通南北的地铁一号线、横贯东西的四号线,在波螺油子交汇,上有高架桥,中有马路牙,下有地铁通,素以交通不便知名的波螺油子,反而成了立体式的交通中枢,这世事的变化真是难以料想。正在修饬的新的波螺油子,也在加紧施工,一座名为波螺油子谷的民俗纪念馆也在布置。我想,开馆之时,一定要把当年那个在油光水滑的马路牙上放学蹦跳的小女孩子请来,在胶宁高架桥开通之际,她曾捧着这张留在时光印记的老照片,在波螺油子原地留影。如今,早已嫁为人妇的她,也是儿孙膝下承欢的年纪了吧,波螺油子的旧貌新颜,在她的脑海里唤醒多少波澜,真想听她当面谈谈。
沧海桑田,时光荏苒,波螺油子人家的苦乐酸甜,注定还要在大时代的行进里,演绎更多的人间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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