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导演李睿珺作为乡土电影的代表,在他的电影中渗透着深厚的时代印记和文化价值。在《隐入尘烟》这部聚焦西部乡村底层人物命运的佳作中,他再次回到西北乡村甘肃省花墙子村,面对时代问题,关注乡村中人民的生存状态,运用诗意冷静的镜头语言,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回望农耕文明,反思工业文明。《隐入尘烟》呈现出了一种诗意现实主义的关照,影片通过对乡土画面的原生态呈现、对人物形象的细致刻画、对底层普通人的命运关照,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乡土社会的特色,乡土美学的审美构成和价值取向得以表达,诗意情调和现实色彩得以交织,从而给观众带来视觉的冲击和情绪的感染。
一、自然主义影像中的诗性乡土
李睿珺在其作品中用诗意化的影像去表现艺术,以及对现实的追求。诗意是把自然真实作为创作的基础,忠实地记录生活本真状态。正是这种“自然而然”的心态,使其作品呈现一种现实主义的诗意化情绪。
李睿珺电影的诗性首先体现在影片的镜语运用和银幕展示上,在影片画面的风格特点上,不同于贾樟柯“探索跟踪型”的摄影方式,李睿珺更多地运用“呈现型”摄影方式,电影里的画面没有特殊的处理技巧,而是采用自然光源,呈现最真实的景观。如在拍摄新婚的老四拉着贵英去给长辈烧纸时,导演用了一个固定的远景镜头,框住了主人公脚下金色的沙地和头上一轮半透明的明月,使画面显示出一种国画意蕴,多了一丝诗意的美感。
在影片的色调上,《隐入尘烟》善于运用低饱和度色调、暖黄色色调和冷暖色对比。其中低饱和度的画面具有油画系的美感,使画面充满文艺气息;而暖黄色的色调则与真实自然的乡村的生活相近,能让观众感受到乡土的温度和人情的冷暖;而冷暖色调的强烈对比使画面更具内涵,便于将观众带入画面,如影片中马有铁天色已晚才归家,贵英怀揣着手电筒和热水站在村口等他的这一幕,整个画面都是冷蓝色调的环境,让人视觉感受到寒冷,而只有贵英怀里的手电筒是暖黄色的色调,与黑夜的冷背景形成了冷暖色调的强烈对比,体现出贵英是马有铁寒冷里最温暖的慰藉与关怀这一意蕴。
在《隐入尘烟》中,李睿珺考虑到影片主人公有铁和贵英身上与社会脱节的特性,所以采用了缓慢的视觉节奏,在镜头调度上更多是观察式和记录式的,如同记录自然生长的植物一般,就如同李睿珺所说,“既然农民能把他一年的命运交给土地和时间,那我们也把这部电影的命运交给土地和时间,让这部电影自然地生长。”在电影中,观众会接收到大量绵密而庞杂的耕种与农活细节,如拍摄老四和贵英建新家的场景,从把粘土放入模具开始,到土块风干成型、搭建房屋的骨架、编织房屋的屋顶,到一层层用土块垒好房子、加固房顶、安上房门,在这种“慢电影”的进程中,冷静克制的镜头语言展现出了乡土的真实图景,它紧密联系大地,又充满诗意,观众也得以最大程度地在有限的时间里体会到四季的更迭。
二、质朴浪漫的诗意追求
《隐入尘烟》描述了一对农村婚姻市场中的“困难户”婚配后的日常生活,其质朴善良的形象也达到了某种极境,亦为二人的相处营造出了一个浪漫又充满文化意味的光影空间。影片最动人之处是表达出了一种“前现代”的乡村文化精神气质,流露出一种质朴浪漫的诗意追求。
影片剥离了世俗社会中的功利因素,让观众在与自然的联系中重新去理解老四与贵英生活的意义,扎根土壤架构起他们丰富而充盈的生活。他们一起耕种,一起饲养,一起享受捕鱼、烤鱼的野趣,一起承担挖土、打坯的辛劳;他们一起把鸡蛋孵出小鸡,再获得新的鸡蛋,一起把麦粒播进土壤,再获得新的麦粒。两人在小麦丰收后互相将几粒麦子按在对方手上,以“麦子花”的形状表示自己的心意。这是一种超乎世俗物质标准外的爱意与浪漫,只有深刻地扎根在土壤中的人才能相互理解。在平凡的日子里,他们一直在抓住每个瞬间,用心生活,无论生命充满着怎样的苦难,他们都在竭力创造着独属他们的浪漫与诗意。
影片中的“前现代化”的乡土诗意情调,不仅源于老四和贵英之间相濡以沫的情感,还源于二人对于土地的虔诚信念。这种虔诚的信念首先体现在他们对于大自然的尊重和生命的爱惜。影片中有许多关于生命的细节,充满了富有诗意的对生命的爱惜,包含着对生命与自然的理解与智慧。如他们在自身的生活尚且难以保证时,不约而同地珍爱一匹不受人喜爱的驴子;他们难以生下自己的孩子,却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珍惜一窝雏鸡;他们自身尚且辗转于他人的废弃房屋中,却反复为一窝燕子筑巢,鼓励雏燕在房屋被拆毁前飞走。老四和贵英将土地放在内心秩序的最高位置,对土地怀有一种真诚的热爱与信任,那个有猪、有鸡、有驴的前现代世界视为他们赖以生息的“伊甸园”,由此而体现出了影片中质朴浪漫的乡村文化精神气质。
三、乡土家园的断裂与失落
随着剧烈的社会转型,城镇化步伐加快,往日的乡村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以血缘和地缘建构的乡土中国濒临破碎,《隐入尘烟》也体现了这一现实情况。“寻根”是李睿珺电影中始终如一的主题,其“根”是由历史沉淀、岁月积累所形成的具有本土化和民族化的集体无意识精神。《隐入尘烟》流露出浓重的文化反思和批判精神,充斥着深沉的“失根”绝望。
在《隐入尘烟》当中,马有铁作为一个农民,既不向往东莞,也不向往深圳,甚至不期待城里的楼房,他被迫从三哥家搬到一个个无人居住的村屋,再被原主人赶出来搬到自己一砖一瓦盖起的土房子,但他始终舍不得自己的驴、鸡、鸟窝、猪,并母鸡回旧宅下蛋的情节转述自己“扎根”的本能意愿。马有铁拼命扎根、用力安家,他把结婚时的“喜”字随处带着,在每一个居所都和贵英共同权衡着家的位置,一次次用尽全力搭建出一个新的家园。马有铁在这个让他想要扎根的地方,用裤带绳子拴住贵英的身体,用麦子粒在贵英手臂上种出花来,以此承诺着贵英的安全。家园是他深切依附的地方,也是给予他极度关怀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拥有最丰富的情感体验。
老四和贵英固守着过去的生活方式、价值伦理,土地之于他们这辈人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系,土地和庄稼构成了他们最基本的生存要素,他们的生存状态就是人与土地的依存关系。脱离土地、选择新的生活方式之于他们而言是十分艰难的选择,因此老四和贵英对于家园倔强的坚守亦是对自己精神信仰的执着守护,然而他们二人辛勤打造的小家一次次被解构,这也隐喻着整个乡土家园乃至乡土文化的断裂和失落。
四、农耕社会的现代性之殇
李睿珺在探讨“根”的同时,也对现代性进行了思索,这两点是《隐入尘烟》对于现实关照的主要体现。李睿珺目前创作的电影作品不多,但几乎每一部都呈现出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进程中,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一些古老的生产方式和文明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挑战,展现了在中国的西北地区,坚守着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的人在逐渐被迫放弃原来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态。
影片中,老四和贵英身上体现出的是前农业时代的文明特征,他们并没有过多地受到现代社会的干扰。但走出村庄,二人便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在给张永福献血的路途中,无论是坐在豪华的汽车上,还是坐在精致的菜肴前,二人都显得非常局促不安;在参观政府为特困户建造的新楼房这一段落中,二人的不安乃至慌乱就更是达到了顶点:他们面对摄像机,完全不敢抬头,几乎要躲进墙缝里。显然,在面对“现代性”的注视时,他们是自卑的、胆怯的、无地自容的。他们内心深知,整个现代化的世界,就如同这间现代化的新居一般,是没有他们的位置的。《隐入尘烟》所关注的正是类似于老四和贵英这样的在社会剧烈转型期面临被抛弃的个体,而作为个体生存人的忧思背后潜藏着的是社会集体真实的焦虑。
在电影剧本或匮乏或雷同的当下电影市场,原生的乡土题材为其注入了新鲜而充满活力的血液,成为导演们青睐的素材。现实题材电影将普通大众的生活通过非艺术的艺术再加工呈现给普通大众看,更能引起观众的共鸣与思考。
李睿珺的目光专注于但并不局限于乡村图景与风土人情的描写,更多的是思考当下的社会现实,关注西部变迁、关注城乡矛盾,以其现实主义的叙事诉求,将电影技巧搁浅,运用或淳朴或诗意的镜头语言,创作出具有个人特色的原生的乡土题材电影。(文/樊晓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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