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压沙寺的梨

*本文为《品读》2023年第12期内容

压沙寺的梨应当很好吃。

北宋名臣韩琦曾作诗称赞：“压沙千亩敌侯封，珍果诚非众品同，自得嘉名过冰蜜，谁知精别有雌雄。常滋沆瀣充肌脆，不假燕脂上颊红，四海举皆推美味，任从潘赋纪张公。”

作诗时韩琦63岁，当时神宗继位，为相10年的韩琦外放，判大名府（今河北大名）。王安石当政推行青苗法，韩琦认为害民，申请废止，神宗最终选择支持王安石。

这一年是熙宁三年（1070年），韩琦连上4札申请改任徐州（今江苏徐州），未获准又连上4札，申请改任邢州（今河北邢台）或相州（今河南安阳），仍未获准。

韩琦请求改任的理由是大名位置显要政务繁杂，自己老病不堪重任。现在大名是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农业县，徐州等都是设区市，但在北宋，大名是陪都，称北京大名府，是首都东京汴梁（今河南开封）外唯一设国子监的中心城市。

压沙寺是北京大名府名胜，有成片梨树，春赏梨花秋品梨，是当地盛事。韩琦一再要求调离大名，对压沙寺却情有独钟。他让人在梨园中建雪香亭，“压沙寺”“梨花”多次出现在他的诗中，想来常到梨园流连吧。

“同赏梨花过净坊，压沙幽阒面平冈。孤园不治黄金界，醉笔徒夸白雪香。”（《会压沙寺观梨花》）“时节清明府事闲，压沙高会敞禅关。妓歌沈席摧鹦舌，花影摇樽炫粉颜。”（《清明会压沙寺》）“一春光景速奔车，且趁良辰会压沙。藏火未须传蜡烛，感时空自把梨花。”（《壬子寒食会压沙寺》）

这三首诗分别作于熙宁三年、四年、五年，熙宁六年韩琦如愿改任相州，直至熙宁八年病逝。最后三年他仍多吟花寄怀之作，大都是牡丹、芍药和菊花，少了梨花的身影，压沙寺的梨花见证了韩琦的大名岁月。也不只是韩琦，作为陪都，大名府在北宋可称仕途重要“经停处”。压沙寺的梨能连出一串名字，吕夷简、文彦博、苏辙、黄庭坚……电视剧《清平乐》中这些人物都有出场，韩琦由杨玏饰演。

压沙寺梨园中除了雪香亭还有许公亭，是吕夷简（封许国公）所建。吕夷简长韩琦29岁，当政多年，大名府成为陪都并得名北京，就是出自他的建议，那是在庆历二年（1042年）。辽占据燕云，大名是汴梁的北方屏障，北宋人常称之为北门，建陪都为了巩固防线。

在大名期间，韩琦常去许公亭，留诗多首。《上巳会许公亭》云：“元巳乘闲到许亭，胜游差远几开扃。寻春自失花颜素，爱客偏回柳眼青。曲水事遥存燕喜，甘棠人去想仪形。禊筵莫诉杯行数，归辔迎风酒易醒。”甘棠人去，表达对吕夷简的颂扬和追怀，其时吕夷简已去世二十多年。

这场酒会参加者还有强至、钱贻范等，席间和诗酬唱，强至诗云“清风一诵醉还醒”。苏辙在大名时也常和强至等畅饮，曾以冻梨下酒。《和强至太博小饮》云：“谁能饮酒如倾水，醉倒坐中扶不起？形骸外物已如遗，升斗任君无复避。霜梨冰脆寒侵齿，未尽一杯先已醉。强将文字笑红裙，冷淡为欢何足贵！”苏辙在大名一年，多次写到压沙寺和梨，如《寒食赠游压沙诸君》：“城南压沙古河淤，沙上种梨千万株……”

熙宁五年（1072年）强至离开大名赴汴梁任职，这一年，黄庭坚到大名任北京国子监教授，两年后文彦博判大名府。

因文彦博赏识，黄庭坚任期满后又再任，居大名8年。

文彦博、黄庭坚等也到压沙寺梨园聚会。文彦博《寒食游压沙寺雨中席上偶作》：“魏公前岁朝真去，寂寞阑干尚有情。莫道甘棠无异种，至今留得雪香名。”韩琦封魏国公，甘棠之思，当初他在梨园想吕夷简，后来文彦博在梨园想他。

黄庭坚《压沙寺梨花》：“压沙寺后千株雪，长乐坊前十里香。寄语春风莫吹尽，夜深留与雪争光。”与黄庭坚同为“苏门四学士”的晁补之《和王拱辰观梨花》：“压沙寺里万株芳，一道清流照雪霜。银阙森森广寒晓，仙人玉仗有天香。”

压沙寺的梨，时称北京压沙梨，是远近闻名的嘉果。强至也称之“冰蜜”，诗云“谁将冰蜜共囊封，结实祇园颗颗同”。他和苏辙用于佐酒的冻梨辽朝也有，《文昌杂录》中说，庞元英使辽时，辽人以北京压沙梨的冻梨置酒款待。

压沙梨的美味是用心培植出来的。宋代张邦基《墨庄漫录》记载，压沙寺梨采用嫁接技术，以鹅梨条接于棠梨本上，成活后移到枣木大枝之中，过一两年长到一起，果实甘美。

《河北省果树志》载，汉代常山郡（今石家庄一带）的梨即为名品，三国魏文帝曹丕有诏书云：“真定（属常山郡）御梨，大若拳，甘若蜜，脆若蔆，可以解烦释渴。”宋代苏颂《图经本草》中说“鹅梨出近京州郡及北都，皮薄而浆多，味差短于乳梨，而香则过之”，北都即北京大名府。

《水浒传》多次写道北京大名府，卢俊义、燕青都是大名人氏。阳谷县郓哥卖梨，他卖的是雪梨，可能不太珍贵，被王婆扔到街上。

压沙梨为鹅梨、棠梨和枣嫁接而成，口感当优于鹅梨，故能获称“冰蜜”，远销辽地。曹丕说真定梨能消烦解渴，作为更新换代产品，压沙梨的效果应更好吧。

只不过，压沙梨的味道，今人无缘亲口体验。

明建文三年（1401年），朱棣决卫河水淹大名府城，压沙寺、梨园与这座名城一起没入黄土之中。

压沙梨已成往事，梨花仍旧笑春风。至今大名县犹有大片梨树，与之相邻的魏县更是以梨闻名，每年春天都举办梨花节。时下魏县、大名以鸭梨闻名，因以前多经天津远销，故以天津鸭梨闻名。曾有人怀疑现在的鸭梨即是宋代鹅梨，据调查，大名一带的鸭梨是19世纪从外地引入的。

鹅梨未找到，压沙梨更无踪迹，好在有韩琦他们的诗。

诗在，压沙梨就在。

2006年，宋代大名府故城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5年，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开始在大名府故城遗址进行考古发掘，目前已正式确定城市主体布局。2023年，大名府故城遗址考古现场对公众开放。

压沙寺原址，在今大名县大街镇沙堤村东南。

邓丽君故乡在大名，她家祖居所在的邓台村也属大街镇，距沙堤村不远。

邓丽君曾唱过一首《梨花又开放》：“忘不了故乡，年年梨花放，染白了山岗我的小村庄……”

（注：文中韩琦、强至诗均引自巴蜀书社《安阳集编年笺注》）

作者：王文华

责编：张子晴 / 校对：秦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