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亮亮 | 为老人兜底，为家庭减负——村社养老的新余“颐养之家”实践

任亮亮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生）

乡村劳动力外迁以单个、夫妻外迁走向以子代与孙代为整体的家庭化外迁，大背景是乡村人口城镇化的加剧，一方面是土地种植收入远远低于城市务工，另一方面是婚姻、教育等压力下，进城买房生活成为主要趋势。农民家庭资源有限，保持资源向下输出是家庭伦理内在要求。因此，老人选择自我养老，不仅继续保持自我积累经济资源的能力，还要维持向子女家庭的输入。在老人无劳动能力有自理能力和无劳动能力无自理能力之间存在一个较长的半自理能力阶段。这一期间，老人脱离土地，脱离村庄，以缓慢的行动保持自己在家庭和院子中的自主生活，由此完成自我养老时间的延长，为子女家庭减负。这一阶段的老人往往有一定的自我支配能力，选择以磨日子的方式来生活。不愿意子女介入养老，根本上是老人的自我牺牲。

调研发现，这一阶段的老人生活质量很差，往往做一顿饭吃一天。生活风险很高，病痛突发情况下无人知晓、无法紧急送医导致死亡数天无人发现的事例也不少。根本上，农村缺乏市场化解决吃饭问题的手段，老人面临的问题是身体机能老化难以做饭而生发的吃饭难问题。近期在江西新余调研，该地党建+颐养之家的实践探索抓住了乡村社会的痛点，以低成本、在地化、可持续的方式为乡村养老探索出了成功的经验，值得各地学习。

一、颐养之家的建设探索

2017年以来，新余市积极探索政府介入农村养老，以建立颐养之家为老年人就餐提供帮助。截至目前，农村颐养之家562家，享受服务9702名，一日三餐都可以解决。建设过程中，考虑到乡村社会的复杂性，一是村庄集体经济的贫富，二是村庄社会的分散与集中。在政府规定必须做颐养之家为老人助餐的要求下，建什么标准，如何建设，政府没有出台统一规定，而是赋予了村庄较大的探索空间。简单来看，主要是在盘活闲置资源和选址新建做选择，在提供就餐服务和提供吃住一体做选择。

一是建设吃住一体服务点，这些村的共性是村集体富裕，村庄社会积极支持，捐赠较多。以A村为例，该村15个自然村，4000多人，居住较为分散，村庄空心化比较严重，村小撤并较早。年轻人或者外出务工，或者外出陪读，村庄居住人口老龄化现象明显。在建设颐养之家时，政府提供10万元资金，如果加上帮扶单位的资金支持的话，建设一个助餐的点没有问题。本意是鼓励村庄改造闲置的小学，同时建议村干部想办法向村庄社会动员筹资。在村干部向村民传达建设颐养之家工作，征集大家到底建设仅供助餐服务点还是吃住一体服务点的想法时，得到了村民的积极回应。大家说“谁家还没有老人，要建就建最高的标准”等，纷纷捐资捐物，以乡贤带头、普通农民三五百元捐助的方式筹集到上百万元。由此，村干部统筹，选址改造村小，并建设两栋一层的居住楼。新落成的吃住一体点将村小食堂改造翻新为食堂，新建住宿区，提供约50个床位，目前住进了40多位老人。有一名厨师做饭，提供一日三餐，老人实现了吃住不离土的养老生活。

二是选择翻新闲置的房屋，建设仅供吃饭的服务点。这些村的特点是村集体经济相对不富裕，村庄社会捐资不多，村庄也确实没有建设吃住一体的需要。B村有3个自然村，2000多人，居住较为集中。其助餐点建设翻新改造资源是政府、社会和集体共同出资，约30万元。目前20位老人需要提供助餐服务。其中多数老人居住较近，选择自行到时到点吃饭。少数几位老人由专门的配送员（一般厨师兼任）送到家里。C村有14个自然村，位于山区，道路不平，居住分散。考虑到老人行动不便，村里又没有能力建设吃住一体点，选择厨师配送的方式为老人助餐。目前在服务点吃饭的仅有一位老人，93岁，家距离服务点近一些，选择自己走过来吃。其余19位老人分别住在13个自然村，由厨师配送到家。

直观看，颐养之家的类型多样，一些村庄实现了高标准建设，一些村庄还存在差距，会有人思考其中的不平衡问题，其实，这要从养老需求以及政府行为来看。老人真正需要解决的吃饭难问题在村集体经济弱、位置偏远的地方都得到了实现，这是兜底意义上的全覆盖。二是政府在各村怎么建过程中并没有差异化地对待，甚至对弱村给予了更多的资金支持。其建设的差异性是村干部动员社会以及村庄农民捐资多少的区别，政府保障了底线公平。从功能来看，颐养之家不仅仅解决了老人的吃饭难问题，还避免了恶性事件的发生。调研中，一些厨师和村干部说，每天需要吃饭时会关注老人有没有都来，如果没有来，可以及时发现并到家中看看。这避免了老人独自在家的突发风险问题。而吃住一体的话，将老人从家庭的私密空间置于了公共空间，老人为大家所关注，发生无人知晓的风险概率就更小。

二、行政推动的村社养老何以成功

新余调研，有干部说，新余的成功是行政动员的成功，组织部要做的事情是完全可以做成功的。这是有道理的，在颐养之家的探索中，新余市以“党建＋颐养之家”来推动工作。一方面是动员体制，宣示颐养之间建设工作成为中心工作，可以引起执行工作干部的极端重视，在执行工作中没有变通走样和应付的空间。另一方面是可以统筹资源，颐养之家的建设过程中确立了单位帮扶村庄模式，动员政府单位进村入户摸情况，指导村庄建设符合实际的服务点。同时，高度中心化的工作能够吸引到社会的注意力，新余市几乎所有的工商企业都通过以物质资源和资金捐赠的方式支持了颐养之家的建设。然而，工作中心化不代表工作要求顶格化。该地在推动工作过程中提倡的是底线要求，即必须提供助餐服务，考核的是有没有，实用不实用，符合实际，避免了基层的政绩打造冲动。在助餐作为标准动作在这个基础上，政府不再提供更多资源，允许村庄有选择空间，链接社会资源来进行高标准的吃住一体建设。所以，中心工作加上底线要求，行政动员是理性、克制、符合实际、赋予了基层灵活性的。

二是社会动员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逼迫村庄干部积极展开工作。一般来说，应付式思维下保证底线式执行工作没有问题，但如何确保村干部积极性发挥从而主动整合资源，推动工作更加符合实际，得益于社会动员的成功。行政动员下，颐养之家作为中心工作，基层干部动员社会具有了合法性。同时，群众关心关注颐养之家的建设也有了合法性和合理性。这就形成了行政和社会的两头监督。在调研中发现，有些村干部在最开始不理解颐养之家的建设，工作相对消极，如果只是行政推动，结果可能是所有的村庄都建设仅供助餐的服务点以应付工作。但是村庄社会在知道政府推动颐养之家且被动员积极参与时，不少乡贤，关心村庄发展的村民都积极建言献策，捐资捐物，这反向倒逼了消极干部的积极回应。自上而下的行政有应付空间，但是身边的群众监督下不积极工作意味着个人威信的弱化和未来担任村干部机会的丧失。在行政资源输入和社会资源输入下，村干部需要完成的资源的转化问题，具体的选址、设计、建设过程中付出，就可以获得个人“积极干部”的社会评价。在个人理性考量下，村干部积极是必然的。

三是价格筛选机制，实现了助餐服务对象的瞄准问题，避免泛福利化问题。最初当地的规定是73岁以上的老人每个月出200元，政府市县两级补助200元的方式保持颐养之家的运转。为了扩大农村收益老人，又将年龄限制放宽到70岁以上。一些人担心群体扩大后运营成本提升的问题，事实上，在乡村发现，到颐养之家居住或者吃饭的老人年龄多在75或者80岁以上，都是身体变差但可以基本自理但是无法自己做饭的老人，且大多都是丧偶后来的。这跟农村老年人的养老特征有关，一般能够自理，自己做饭的老人都不会选择到助餐点吃饭，对于他们来说，在家吃饭的话，自己种的菜和米，也能养鸡，市场买点其他调料等，可以实现自给自足，一个月花不了200元。去助餐点是没有性价比，且不存在占便宜的可能。往往两个老人都在时，即便一个身体不好，另外一个可以照料，也不会选择到助餐点吃饭。所以，通过付费的方式，就将有自理能力，没有需求的老人排斥出来，这部分老人往往也确实不需要国家兜底。同时，收费标准200元，对于当地老人来说，基础养老金180多元，加上高龄补贴，或者大多数自己也有一些存款，在需要助餐服务时，自己有能力支付，儿女支付也没有压力。老人到助餐点吃饭或者吃住一体，仍然可以保持自己为家庭减负的养老生活，延长自养的时间，为子女积累经济资源减轻压力。所以，200元的付费避免了不收费大家占便宜心理下运营难持续的问题。这个收费标准也符合老人的支付意愿和支付能力，有筛选老人的作用。

四是尊重老人主体性，以管委会的方式参与颐养之家的运转。目前颐养之家的运转基本成熟，妇女主任负责财务管理，厨师做饭，老人到点就餐，运转模式固化，大家各司其职，并不存在管理压力。实践来看，主要的问题是财务监督，老人付了钱，就会关心自己吃的是否物有所值，如果不让他们参与财务监督，大家就会有怨气，即便村干部公平公正，大家也会窃窃私语。所以，政府积极推动了老人管委会的成立，在每次厨师购买粮油蔬菜后，老人可以复称，监督花费问题，保障了财务公开。二是颐养之家都建立了公共活动室，老人可以看电视、打牌，为了节约成本，也开辟了颐养之家菜园，鼓励种菜自我造血。在运转过程中，一部分积极的老人通过管委会成员身份的方式获得合法动员示范的机会，参与到公共空间的管理维护和菜园种植中来。调研发现，绝大多数颐养之家的老人都愿意，表示种菜园可以体现价值和消耗时间。有一名村干部说，菜园子的菜是真正有机的，有些菜闹虫害，老人们拿着筷子在菜地夹走虫子来灭害，老人乐在其中。所以，颐养之家没有把老人仅仅当作被服务的对象，而是创造条件鼓励有能力的老人积极发挥作用，维护了自养的尊严和价值。

三、迈向可持续发展要解决群众觉悟问题

从可持续来说，当地政府成立了研究会为颐养之家把脉问诊，提出了低成本可持续的十条建议，分别是：用餐要缴费、采购要公开、物资要清点、水电要节约、三餐有计划、用餐不浪费、炊具要适当、捐赠要透明、菜园要管好。这是低成本和可持续运行切实需要解决的问题。当地确实也用心了。在调研中，发现这种行政推动的村社养老要走向可持续需要的核心的问题是：不是政府工作不够细致，而是群众觉悟没有跟上。

一是颐养之家的定位问题。助餐解决的是半自理阶段无法自己做饭但是又保持自养想法的老人的“吃饭难”问题。是介入自养与家庭养老的平稳过渡，而不是对家庭养老功能的替代。在调研发现，颐养之家尤其是吃住一体点成立后，老人饮食住宿问题得到解决，不少老人的子女的出现率就大幅降低，对老人的关心和关怀明显弱化。探视探访老人也以视频的方式解决。需要明确的是，老人养老阶段不仅仅有物质的需求，也有心理慰藉的精神需求，这是需要通过代际沟通来实现的。子女要提高自己作为主要养老责任人的认知，强化家庭养老的意识。

二是颐养之家的风险应对问题。虽然这是政府行政推动的产物，但根本上是积极回应社会养老需求，政府搭建平台，动员多主体的实践。因此，要将此定义为村社互助养老，风险应该由社会承担，而非基层干部承担。目前的实践也是低龄的老人作为厨师来服务高龄老人，是在低偿工资服务基础上的利益联结互助。不论是老人还是村民，都要转变心态，这是老人在村庄自我养老的一种替代方式，政府的介入延长了老人自养时间，缓解了压力，是做好事。受益的群体要认识到没有颐养之家，老人被家庭溢出，村社不托举，问题更大。坚决避免老人在颐养之家发生摔倒、突发生病等事情时讹诈政府。要认识到，老人不在颐养之家，风险会难以及时发现，后果更为严重。不能说政府做了好事，就要无限负责一切。违背道德获取利益的无赖行为或许能够得到实现，但是破坏公序良俗。尤其是这将导致政府继续以极端风险避免思维来管理颐养之家。在调研中发现，政府已经在规范消防设备、签订协议、食品留样、安排专人管理服务了，如果继续发生多起的讹诈行为，基层干部的积极性将受创，为防万一的投入增多，成本提升，带来的结果可能是颐养之家的难以为继，受损的将是更多的老人和家庭。在这个意义上，政府、村干部、村民都应该将颐养之家看作是互助的实践，不能说因为帮忙解决问题还要担负责任。群众要端正认识。要明白，良好的干群互动才能推动颐养之家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