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Dedee
他来了他来了,墨镜王的《繁花》在万众期盼中来了。
然后上海人看港特了,炸掉了……
电视剧版《繁花》里的黄河路商战,和上海人记忆里、金宇澄文字里的黄河路,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吧,也至少是貌合神离的。
因为最基本的“小饭店挖地三尺,店面多一层,阁楼延伸……”统统没看到,所谓的“阁楼、老虎窗、霓虹灯光、拥挤空间的莺声燕语……”一点儿不像是1990年代的黄河路,倒像是1930年代的四马路——这不是集体记忆的回归,而是历史时间的倒退。
只能说现实归现实,创作归创作,两码事。
今天,我们抛开《繁花》电视剧的是是非非,聊聊黄河路本体的前世今生,酒楼豪车、美食美景,看看1990年代崛起的黄河路,是不是真像墨镜王镜头里那样,镶了金边那样香。
小阿姨也开始俗气地怀旧了。
而这个旧……好像还有点小资本,因为我就出生在黄河路隔壁凤阳路的某个弄堂里厢。
我至今还清楚记得老房子二楼有一个巨大的露台,站在上面——并不能看到多远的风景,因为贴隔壁就是大名鼎鼎的长征医院。他们大楼可比老石库门高多了。
所以当年能听到最多最响的声音,从来不是黄河路传来的烟花爆竹声响,而是隔壁长征医院的救命车。
1990年代初,长征医院扩建住院部,我们就轻而易举地被拆迁了。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黄河路都是岁月静好的优秀代表。
当时它最高大上的地段,就是和凤阳路的那个交叉口。路口分别矗立着国际饭店、长江剧场、长江公寓和黄河制药厂这“四大金刚(参数丨图片)”。
“远东第一高楼”国际饭店自不多说。当年爸妈带我去人民公园玩,只要走黄河路一定会给我买国际饭店的蝴蝶酥。我一路走一路啃,当时就觉得蝴蝶酥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点心。
与国际饭店隔着黄河路相望的,是曾与大光明平分秋色的长江剧场,过去被叫做卡尔登大戏院。小时候爸妈经常带我去看电影,我经常很争气地看到一半就地睡着……
一直觉得长江剧场看上去平平无奇霓虹灯又破又旧,远没有后面南京路的大光明气派。后来才晓得,这座剧场不仅是邬达克知名作品,还是中国话剧大本营,走的是低调内敛范儿。
凤阳路西边路口就是大名鼎鼎的长江公寓,以前叫卡尔登公寓。它之所以闻名遐迩,是因为张爱玲曾在1950年代初住过,她第一部长篇小说《十八春》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发表的。
这栋外观看起来像大型邮轮的酒店式公寓,很长时间都让我心向往之。以前每次路过,都会抬头看很久。因为一直听说里面不仅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还有单独的阳台,实在是穷奢极欲啊!
最后是最没什么印象的黄河制药厂。因为1993年制药厂就搬走了,变成了黄河路上的头块招牌,《繁花》里至真园的原型——苔圣园酒家。
而我对黄河路美食街的真正记忆,和大部分上海人大差不差,是在搬走以后才有的。
1993年秋天,上海旅游节,黄河路变成美食街,国际饭店西边竖起了那座看上去就极为家财万贯的彩色霓虹灯大牌楼。
那段时间,隔壁顾家阿婆经常给我妈打电话吐槽,说她回去看老房子——路过黄河路,发现这条小马路早就不像当年那么安静了,看起来乌烟瘴气么早么夜的,交关闹忙,全是各种各样的饭店,车子多得她都反应不过来,各种霓虹灯招牌晃得她要发青光眼了!
我妈一边捣鼓着头上的“一朵云”,一边“是伐是伐真的啊”地回答着。
我觉得顾家阿婆不识货,要知道当年去一趟黄河路,你能轻松见到当时上海乃至中国市面上最多最好的车子。
什么普桑、捷达、夏利等都是顶普通的货色——对电视剧《繁花》里,将自家二手夏利视为凯迪拉克的汪小姐而言,这话扎心但是事实。
因为桑塔纳2000(的差头),是对黄河路最起码的尊重。
1995年,上汽大众下线2000以后,当时上海的出租车公司已经有大众和强生两大顶流门派,他们的车子首先带头用上了桑塔纳2000。
所以1995年以后坐差头去黄河路吃饭,一般都不会找普桑捷达,夏利奥拓更不可能,首选大众或者强生的桑塔纳2000。
这样做,不仅因为“到黄河路吃饭身价就上去了”,还因为不容易让人摸着你真正的底细。
黄河路上最常见的小轿车是帕萨特和奥迪100。二三十万的档次,虽然比不上《繁花》里“盖茨宝”的那辆丰田皇冠133,但停在黄河路上也绝对不丢面子。
话说回来当时在上海,40多万的丰田皇冠133真不多——立标、自动空调、车载冰箱、定速巡航和头枕调节一个都不少,性价比真高,典型全进口豪车。
不过,1990年代很多所谓的进口车,口口声声说是进口的其实多是水货。而相比广东沿海,上海虽然也沿海,还是明显地少胆小,更遵纪守法些。
大老板们也更喜欢通过正规渠道,买欧美老牌顶流。比如四十多万的奥迪A6、七十万的沃尔沃960,九十多万的宝马740i和轻松破百万的虎头奔——他们的主人,才是苔圣园最尊贵的常客。
不过,管你是奔驰宝马还是奥迪皇冠,去晚了照样开不进黄河路。上海人不太会在这点上“以钱压人”,先来后到是最基本的商业道德。
顶流老板也无所谓的,反正都是司机开车。
其实,不管当年黄河路有多豪横闹忙,在我印象里,它就从来都没有带过墨镜王那镶着金边的滤镜。说穿了,它就是一条俗得冒着热气的美食街。
一公里的路,里厢噗噗满塞了六七十家饭店。
来天华、苔圣园、悦来、金八仙、粤味馆、香港城、半岛、申宝、笠笠、步步高、金苹果、大富豪、乾隆美食、小南国甚至阿毛炖品等大小酒楼都拼命往外搭建自己的霓虹style。每天夜里,各家酒楼的霓虹灯亮起来,各种上海菜、江浙菜、粤菜、改良川菜湘菜,以及各种生猛海鲜珍禽异兽燥起来,还有更多数不过来的家常菜小馆子。
黄河路就像一条微缩的唐人街,一个小香港,但又充斥着海派暴发户特有的审美。
当时,黄河路最顶流的大饭店有好几家,首推有六层楼高的来天华和苔圣园,天天满座。其它还有悦来、金八仙和粤味馆,这几家的年利润都能做到近千万。
上海前首富周老板曾拍断肋骨说自己的阿毛炖品曾是黄河路带头大哥,是沪上金融圈的重要道盘之一。不过很快就被苔圣园他们否定了,说周老板最多是二流。
一来地方小,营业面积还不到苔圣园他们的三分之一;二来菜价还是便宜了——佛跳墙58元,秘制炖鹿肉22元,红烧大排翅188元……和苔圣园一千块一道的创新菜,根本就不能搭脉。
只用一道菜,苔圣园就迅速拉开自己和黄河路其他友商之间的差距。因为别人家酒楼一顿饭的价格,也就是一两千块钱,是当时普通上海工人三个月的工资;苔圣园一顿饭能轻松破万,等于莘庄一套小别墅三分之一的价钱。
不仅如此,苔圣园1993年开业的时候,还带头大鸣大放烟花爆竹,请香港明星剪彩唱歌。
有报道说,苔圣园老板还是唯物主义的忠实拥趸。他不愿意在大堂的风水位摆财神,理由是太占地方,“每天客满,店里已没有地方来放一尊佛”。
其实不只是苔圣园,当时黄河路上每个饭店都没地方摆佛像。
一是客人的确多。据1996年的统计数据,那年去黄河路吃饭的中外吃客有100多万人次。生意好得让黄河路很多主厨的月薪轻松过万,三个月就能买下莘庄一套小别墅。风头直接压过差头司机——荣登上海小姑娘最想嫁的新钻石王老五榜首!
二是大部分饭店名字听起来那叫一个富贵罗马,实际上占地面积就那么点大。家家户户都是掘地三尺+翻高增层,硬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把2米多的单层沿街小铺面,改成了上下两层高4米的大酒楼,超百平米的营业面积。
这么翻新也是有后遗症的,就是很长一段时间,很多妇女同志夏天去黄河路吃饭,都不会穿裙子,因为一不当心坐到二楼大厅最靠栏杆的位置,人家进门只要一抬头……要流鼻血的。
即便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一到夜里,尤其是周末,黄河路就是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
可惜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年三十鞭炮满天飞的黄河路美食街。毕竟当年上海人吃年夜饭还是习惯在家自己烧了吃。
去吃饭的客人们,山青水绿穿西装的《繁花》“盖茨宝”的确有,但不多。
更多的是《股疯》里的阿伦、阿莉和三宝们,花叉叉的衬衫或Polo衫,配一条筋骨分明的西裤,一只手大哥大,一只手手提包,里面都是晃人眼的蓝票子(老版百元大钞)。很多人还会带着自己的神兽,一起谈谈生意吃吃饭见见世面做做朋友,很少端得一本三正经。
神兽们最喜欢做两件事情,看豪车猜牌子,要么就三五成群地蹲在水箱旁边看西洋镜,看哪家的螃蟹王八牛蛙大王蛇更大更嚣张,一点儿都不嫌弃地上斑驳的油渍污水。
当时我们最常去的,是一家和香港半岛酒店只差一个字儿的饭店:半岛酒楼。而它和真正的半岛酒店关系不说是相亲相爱吧,至少也可以说是异父异母。
而在黄河路,类似的山寨酒楼名实在太多了,之前提到的乾隆、大富豪、步步高……都是如此,还都是2层扩建的小酒楼,一会儿黏糊糊一会儿滑腻腻的大堂地板,拥挤狭小的包厢,以及自己的专属硬菜和忠实食客。
现在常吃的桂花糖藕、毛蟹年糕、臭豆腐毛豆,最早都是从黄河路出去的;现在稀少难见的霸王别姬、啤酒烩虾,大王蛇三吃等等,那儿的每个酒楼都能做得像模像样。
我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尝试“一蛇三吃”(椒盐大王蛇+凉拌蛇皮+白酒浸蛇胆)。
东道选好大王蛇以后没多久,老板就端来一小杯白酒,里面躺着一枚红红绿绿花生米大小的生蛇胆,问我们谁来试。同桌的一位姐姐自告奋勇一口闷了下去……然后,她一直睡到饭局结束。
后来再碰头,问她生蛇胆到底啥味道,她说除了辣就是苦,就像读书一样。
黄河路美食街的神话,其实也就短短的黄金5年——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黄河路立马跪接第一个“寒冬”。
那年,我开始读初中,我妈换了新单位,以前的道盘都不响了。去黄河路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少了,我也很快明白姐姐的那句话。
97后的黄河路直接从黄金时代跌入青铜时代,开始出现恶性打折、当街拉客的各种怪现象。据说只要有人走入美食街的地盘,就会被几十个拉客者尾随盯着,酒楼之间为了客源大打出手。黄河路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开始被人厌狗嫌。
短短几年,美誉度堪比隔壁好八连的“黄河路美食街行业协会”支离破碎,饭馆、酒店频繁撕X,相互倾轧。
进入2000年以后,越来越多的酒楼是门前冷落豪车稀——老板们也有了新地标徐家汇,去吃周生记之类的杭帮菜老鸭汤。
原本近百家的酒楼餐厅,极速萎缩到二三十家。那些名噪一时的豪横酒楼饭店,前赴后继地换老板换门庭,变身小吃店、外贸服装店,甚至是旅馆。
小南国逃出生天;来天华则守着自己的六层楼改成了“天华宾馆”;而粤味馆、悦来、乾隆、半岛和苔圣园等少数几家酒楼,依旧守着自己的老门面至今。
算下来黄河路美食街开到现在,也整整30年了。
现实里它一直是俗得冒着热气,就像《股疯》里的阿莉和三宝那么俗,《繁花》偏偏要给它镶上美轮美奂的金边。
墨镜王虽然生于上海,但他的上海,其实都是1960年代香港电影里的古早回忆——起码差了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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