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要相信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你我不是陌生人。”
简短对话之后,李李转身逼近阿宝,阿宝也没避开,两人将吻未吻的对视之后,握手离开。这段不到两分钟的片段,在《繁花》收官当日挤上了热搜前十。
《繁花》中这类情节不在少数,不少观众被王家卫独特的影像风格感染,反复咂摸这些场景之中的人物关系。
有意思的是,在剧集开播之初,王家卫这样的风格颇受质疑,观众批评《繁花》有种华而不实的浮夸感,甚至有网友戏谑《繁花》不过是“王家卫的《小时代》”。
然而,随着剧情逐渐铺展开,舆论场上的质疑声逐渐减弱。当每个人物都逐渐立体后,王家卫的风格反而为情感关系赋予了某种“高级感”。《繁花》的豆瓣评分从8.1一路涨到8.3,并在完结后又升到8.4分。
不同于如今大部分国产剧对爱情的过载式陈述,《繁花》里的情感表达堪称含蓄,没有大开大合的情绪冲突,也没有所谓的“撒糖名场面”,反而能够给观众留下更多想象空间。
这难免让我们开始思考,观众到底期待在国产剧中看到怎样的爱情?国产剧里的爱情,又缺少了什么?
变化的情感模式
如果用当下短视频最爱的解说方式介绍《繁花》,那就是“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
“一男多女”的情感关系,在早年国产剧中并不少见。武侠作品向来习惯站在男性视角书写故事,以金庸为例,《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除了周旋在赵敏和周芷若之间外,还有蛛儿、小昭等红颜知己,《鹿鼎记》里的韦小宝更是有七个老婆,每个都围着他转。
建立在武侠小说文学基底之上的男频网文改编剧,同样践行着这套情感关系,《青云志》里的张小凡,身边围绕着碧瑶、陆雪琪、田灵儿、小环多位女性人物。
即便是在现代剧里,这类情感关系在过去依然十分常见。《奋斗》里,陆涛不仅周旋在夏琳和米莱之间,还有相亲对象方灵珊;《男人帮》里的哥仨,每个人都跟两个女人有情感纠葛。
不过这种情况早已发生变化。随着女性观众性别意识的崛起,服务于男性的情感结构渐渐淡出国产剧市场,剧集中呈现的男性视角在女性观众眼里,也有了冒犯的意味。《武动乾坤》里林动与绫清竹的的互动场景,被不少女性观众指责为一种油腻的“骚扰”。
社会思潮带动剧集内容的转向,一些典型的男频作品也在影视化的过程中开始迎合这一趋势。原著是典型“种马文”的《庆余年》和《赘婿》,在影视化时都选择对感情线进行大刀阔斧的改编,将原著中男主情感关系的“一对多”收敛为“一对一”,树立专情的人物形象,甚至,这种“一对一”模式逐渐进阶到了“双洁”,强调情感关系的专属性。
不仅如此,“大女主”风潮更是带动了“一女多男”的模式。从早期《步步惊心》《美人心计》到如今的《长相思》《宁安如梦》,其结构都是不同男性角色提供不同的感情,让女性成为感情主体。
无论是强调“双洁”,还是“一女多男”,本质都是在打“安全牌”,前者避免了可能引起的伦理争议,后者则巧妙地迎合了如今作为观剧主力的女性观众的情感需求。
在这样的背景下,《繁花》所呈现的三对情感关系显然有些格格不入。
剧中,宝总跟谁都没有确立关系,三人之间始终暧昧不明。宝总将玲子的夜东京当作自己的家,却从不对玲子允诺未来;汪小姐听到宝总跟李李交往的谣言后,要宝总给她一个交代,宝总却逃避不出面;更别提,宝总跟李李之间时常撩拨试探,却从未有过逾矩之举。
在当下的语境中,宝总理应轻易地被扣上“渣男”的帽子,可为什么少有人提这一点?“一男三女”的《繁花》,怎么就躲过了道德审判呢?
跳出审判的《繁花》
在《繁花》里,没有绝对确定的爱情关系。“宝总”和“玲子”“汪小姐”“李李”三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一直纠缠不清,甚至连拥抱、亲吻等亲密举动都少有。
这种不符合当下主流舆论方向的爱情模式,对当下的观众来说或许有些陌生,但在早年间并不少见。
早期的国产剧,在描述爱情时不惮于加入大量复杂的伦理讨论和情感纠葛。《橘子红了》中,佃农女儿成为地主夫妻借腹生子的“工具”,却又和小叔子暗生情愫;《大明宫词》里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与男宠、合欢与太子都有情感密事。
这些情感关系很难用标签化的“一男三女”或者“一女三男”进行概括,对创作者来说,情感关系之中颇具价值的文学性是他们想呈现的。
文学性延长了作品的保质期,让它能跳出当时当刻的语境,在不同时期都具有讨论意义。以王家卫为例,他作品里的金句台词至今广为流传,“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这些简单的台词,即便放到如今的语境下,依然有价值。
王家卫作品的文学性不仅体现在台词的斟酌,还有人设的丰富。在他的故事里,角色都是反标签的存在,男性是怯懦柔软的,女性是冒险疯狂的。《重庆森林》里何志武和警察633一直沉浸在失恋之中,女杀手和阿菲反倒更加洒脱;《花样年华》里的婚外恋,相较于苏丽珍痛苦地想寻找丈夫出轨的理由,周慕云更多选择视而不见。
王家卫诠释女性角色的先锋性,与当下的女性意识相互契合。在《繁花》里,所有的女性人物都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而不是沦为衬托男主魅力的工具:没吃过苦的汪小姐,与宝总分手后,没有选择成为魏总夫人,而是“做自己的码头”;玲子与宝总决裂之后,翻新夜东京,讨回自己的运道,果断地开展自己的事业。
《繁花》的剧情发展始终立足于人物之上,当人物足够丰满时,观众也能充分理解角色行为和故事发展,甚至能够将剧情设定的一些“逾矩”行为自行合理化。
相反,单薄的人物无法支撑起冲突情节,反而会让整个叙事逻辑走向崩盘,当观众无法理解角色的行为逻辑时,自然只好用现实中的道德标准进行约束和审视。
拿两个近几年热门的“小三”角色来说,《三十而已》里的林有有和《好事成双》里的黄嘉怡,在介入一段婚姻时,都爱得毫无道理,这种突破伦理的行为更像是“工具情节”,只为催促女主觉醒。
这也间接解释了为什么《繁花》处处挑战了主流价值观,甚至含有“轧姘头”“一男三女”等情节,却没有引来声浪滔天的道德宣判。
关系的伦理边界既是人性的灰色地带,也是文娱内容有机会触达的思考空间。《繁花》的文学性,给予了剧作足够的思想厚度,而复杂的人物设定,又为剧情拉扯出了更多空间。
当一段情感关系跳出“被审判”的桎梏时,自然会进入另一个维度中,也就是极致的氛围感。氛围感是一种玄学,但偏偏是爱情故事里最重要的一环。而这无疑是王家卫的“舒适区”。
如果说悬疑剧看重“吊胃口”的循序渐进,那爱情剧更在意情感进阶的细腻,以及暧昧等微妙情绪的影像化呈现。破腾讯视频微短剧分账记录的《招惹》,之所以引发大众讨论,就在于剧中光影配合下的氛围表达,打翻的胭脂盒、滑跪的拥抱等场景都给予了观众无限的遐想空间。
深谙此道的韩剧,更擅长从日常细节入手,在环境的衬托下,呈现情感拉扯。《春夜》里男女主在篮球场偶遇,人群之中,互相用眼神寻找对方;《经常请吃饭的姐姐》里,热闹的聚会上,女主在餐桌下偷偷牵起了男主的手。
在情感戏中,爱情更多是聚焦于瞬间的浪漫美学,营造击中人心的瞬间性。不过用“感觉”来评判爱情是一个玄之又玄的标准,它有着极强的不可复制性,更多基于导演的个人审美能力而存在。而王家卫个人风格既契合了《繁花》中具有小资气质的上海,营造出的氛围感又为故事中的关系包裹了一重浪漫滤镜。
用深情打破套路
如果用“爱情”来简单地含括《繁花》的情感线,显然是不准确的。
《繁花》呈现的是更大范畴的“情”,爱情只是其中一点,在人物关系之中,可以延展出更大的情义。剧中,夜东京小分队四个人聚在一起吃饭瞎侃,玲子出走后,不舍得夜东京关门,纷纷顶了起来;汪小姐帮助范总把三羊牌做成上海名牌,之后她自立门户开招商会,无人到场,范总亲自到场支持。这些细腻的情感都成为了吸引观众观看的兴趣点。
其实,情感的推进往往不需要大开大合的强情节设置,细碎的日常烟火气也足够具有说服力。就像韩剧“请回答系列”虽然是以“猜老公”的爱情为主线,但是让观众打出高分的原因,更多是剧中角色彼此之间的牵绊。
国产剧《以家人之名》起初也通过细腻的情感吸引了观众的注意,李尖尖在两个爸爸的保护下吃得好,两个哥哥保护下玩得好,生活里的烟火气给人一种治愈感,但急转直下的感情线,冲击了之前营造的温情,让故事再一次滑向烂俗的三角恋之中。
可见,国产剧对情感的描摹失去了想象,只局限于情爱,甚至为了爱情而放弃其它感情线的铺展,对感情的描述陷入一种贫瘠的套路怪圈。
“欢喜冤家”“追妻火葬场”诸如此类的CP模式发展出与之匹配的套路桥段,高频次的复制制造过程中,逐渐形成一套模式。强行制造误会,强行安排角色,以此证明感情的深厚。相当于用结果推演过程,陷入自证逻辑。
而2017年的《双世宠妃》所开创的甜宠剧范式,更是成为爱情故事的“集大成者”,将过滤掉逻辑的套路拼接在一起,感情变得更加直给,节奏也更快,它带来的是更腻的台词,以及更俗的桥段。
渐渐,国产爱情剧将套路走成死路。“套路化的爱情”束缚了故事的表达,让创作失去了足够的表现空间。为了满足情感关系的合理性,它们只能用工业糖精“撑场面”,抑或是用“大女主”“双强”等标签概念填充情感漏洞。
这些操作看似抹平了问题,但随着剧情逐渐铺展,冲突渐起,角色越来越缺乏合理性,进而造成故事整体性的崩塌,走向“烂尾”。《梦华录》里赵盼儿顾千帆势均力敌感情因“双洁”变得拧巴,《一念关山》里名为“双强”的男女主,仍挣脱不了“英雄救美”“吃醋”等俗套桥段。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讨论“国产剧失去了爱情”,甚至“去感情线可食”:它们看似进步,实则愈发刻板,只是在有限的套路里进行排列组合,试图创造一套便于复制的创作模式,将“情感”降维成批发售卖的同质化产品。
将复杂的情感模式化,本身就是一个创作悖论,这种悖论所带来的问题,已经逐渐在观众的反对声中浮出水面。而归根结底,无论是爱情的不同形态,亦或是“情感”二字所能容纳的更多可能,都是值得国产剧挖掘和呈现的切面。
国产剧想要拍好爱情,要先找到“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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