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长江之滨,皖口,南陈军大营。
阵阵江涛传入营寨,伴随着金柝声声,吊斗悠扬。
深沉的夜幕中,泛着昏黄光晕的灯笼在风中摆动,巡逻兵士在营寨内外游弋,发出轻微的铠甲撞击之声。
蓦然,江边的驿道上由远而近急促的蹄声响起,数十匹快马冲破黑夜,向营门疾驰而来。
宿卫的兵士刚要喝问,为首之人从马上一跃而下,黑色的披风下展露出苗条矫健的身形。
来人自怀中取出一面金牌,略带喘息地道:“武卫将军韩子高,有紧急军情,求见临川王!”
火光映照下,只见这人眉目如画,面容姣好,发束双髻,风姿绰约,倒像个二八佳人。只他手中这面令牌冷森森放出金色光芒,正面硕大的“令”字,背面却是一只凤凰。
兵士心中纳罕,天子龙牌倒是见过,这皇后的凤牌却是第一次见,略带犹豫道:“韩将军,大王处理营务到子时方才歇下,此时通禀恐怕不妥,哎......韩将军!”
只见韩子高也不说话,一阵风般往中军大帐疾行。
帐外,十余名持戟武士见他大步而来,一齐上前拦住,韩子高止步,提高嗓音道:“大王!韩子高求见!”
立时,帐中响起陈蒨的声音:“让他进来。”
韩子高大步走入,陈蒨已披衣而起,神色间带有三分惊疑,道:“小蛮,你夤夜赶来皖口,出了什么事?”因为心有预感,陈蒨的语音已有些许颤抖。
韩子高见帐内无人,疾步走至陈蒨身前,压低声音道:“大王,昨日午时,陛下驾崩!”
陈蒨的心猛地一缩,继而擂鼓一般狂跳起来,双腿却渐渐失去力气,缓缓坐倒在榻上。
韩子高顾不得让陈蒨多想,又急急低语:“昨日晚间,章皇后密召杜领军、蔡侍郎入宫,商定秘不发丧,一切奏牍敕令保持不变。杜、蔡二位大人都力主请您回返建康,入主中书省主持大局。皇后初时犹豫不决,后来耐不过二位大人相劝,已经同意。徐领军请皇后赐给凤牌,命小人来请大王。”
韩子高三言两语,已将事态讲明,陈蒨也略微恢复镇定,目视韩子高道:“小蛮,那我们这便启程!”
韩子高忽地一把按住陈蒨,清秀的眸子凛然有光,沉声道:“不可!”陈蒨一惊,道:“为何不可?”
韩子高在陈蒨身前蹲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大王,陛下驾崩极为突然,并无明诏确定由谁继位,您贸然返回,皇后娘娘心意难测,万一有什么变故,就后悔莫及了!”
陈蒨惊道:“何至于此,婶婶素来待我亲厚......。”
韩子高摇头道:“再亲厚,侄子总不及亲生儿子!如今北周已答应放还陈昌,只是因为王琳作乱,隔绝东西,陈昌才被迫滞留在安陆(今湖北孝感安陆)......,而且,生死之事,总要未雨绸缪,前朝刘宋、萧齐、萧梁,北齐高氏、北周宇文氏多少骨肉相残,您岂可不引以为鉴?”
陈蒨心头沉重,道:“小蛮,依你之见呢?”
韩子高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侯安都!”
陈蒨目中火光一闪,道:“侯成师?”
韩子高点头道:“不错!如今杜僧明、周文育已死,徐度、杜稜等人威望稍逊,侯瑱是降将,地位虽高,在朝中却并无根基。成师大人资历无人可及,又手握重兵,只有与他一道入京,您的安全才有保证。更重要的是,此人在军中势力庞大,又素来胆大敢言,若得他全力相助,必可为您排除一切阻碍!”
陈蒨默念:“侯成师,侯成师......,他会听我的吗?”
韩子高冷笑道:“大王,侯成师威望虽高,但出身寒微,并无豪门大族支持,您若要说服他并不困难!只要您态度强硬,晓以利害,以他的聪明,绝不敢承担与您决裂的后果,答不答应,其实.....由不得他!”
陈蒨精神大振,道:“好,侯成师此时还在江州(今江西九江)平叛,我马上命人传令给他,请他与我一道回京!”
韩子高深深注视陈蒨,柔声道:“大王,小人这就返回建康,为您留意京师动向,盼您早日归来。”
陈蒨心中激荡,握住韩子高的手,道:“小蛮,有劳你了。”
三日后,侍中、安东将军、临川王陈蒨与镇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豫州刺史侯安都飞骑赶回建康。
当日,章皇后在台城太极殿大会群臣,商议皇位继承之事。
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广州刺史欧阳頠率先上奏道:“娘娘,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王琳兵威正盛,需要早定大宝,以安人心。臣等以为,临川王毓德春华,英明睿智,宜登大位,请娘娘定夺!”
现年五十三岁的章皇后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陈霸先驾崩时她一直随侍在侧,陈霸先弥留之际,她反复询问由谁继位,但陈霸先至死都是摇头叹息,流泪不语。
她的亲生儿子陈昌在江陵之战时被掳去长安,好容易说动北周大冢宰宇文护将他放回,却又被王琳阻隔,有家难回。如今臣子们一致倾向于陈蒨,她怎能不心乱如麻。
半晌,章皇后勉强一笑,道:“先帝子嗣虽少,但陈昌还在,他自幼聪慧,明于义理,也是合适的继位人选。临川王,你说是不是?”
陈蒨忙躬身道:“娘娘所言极是,臣绝不敢对大位有非分之想,愿奉敬业(陈昌字)为主。”
章皇后刚刚略松一口气,镇北将军、南徐州刺史徐度上前道:“娘娘,如今王琳作乱,昌皇子滞留在北周边境无法返回,正是远水难解近火。临川王虽然谦退自守,但当此危急存亡之际,理应委身社稷,实在不应推辞呀!”
陈蒨面露为难之色,却只用眼睛偷瞄侯安都。侯安都双眼向天,脸上却似有一丝冷笑。
又听章皇后悲声道:“徐将军,你是先帝老臣,先帝尸骨未寒,你怎能如此逼迫哀家?陈昌,毕竟是先帝嫡子,嫡庶尚且尊卑有序,何况......。”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措辞,只能低声啜泣。
眼见皇后抬出陈霸先,又当众流泪,徐度、杜稜、欧阳頠等人面面相觑,陈蒨更是尴尬。
正在僵持之际,侯安都冷冷道:“娘娘,敢问先帝的志向是什么?”
陈蒨听侯安都发话,心头一震,暗道:“来了,来了。”
章皇后听侯安都发问,不由一愣,止泣道:“先帝常说,保全江南,维护汉家半壁江山是他的毕生宏愿,侯将军何由此问?”
侯安都蓦然提高语调,道:“不错!先帝志向,正是外抗强齐,内平反贼,为汉家存社稷,为黎庶开太平!请问娘娘,陈昌做得到吗?”
章皇后被侯安都威势震慑,张口结舌,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侯安都愈发慷慨,语带金石之音,朗声道:“今日四方未定,强敌环伺,国家危在旦夕,哪里还有余暇等待远在北周的陈昌?”
他大步出列,环视群臣,声震屋宇道:“诸位!先帝受王僧辩压制时,是谁最先向先帝建议高张义帜,锐身赴难,诛杀王僧辩?是临川王!
先帝执掌朝纲,是谁以一支弱旅镇守长城(今浙江湖州长兴),又浴血奋战,数月之间平定三吴?是临川王!
北齐入寇建康,先帝孤军抵御,粮草断绝,三军嗷嗷待哺之际,是谁送来粮米,解了燃眉之急?还是临川王!”
侯安都话音振聋发聩,响彻全场,众人无不点头,侯安都更加旁若无人,厉声道:“若无临川王,哪有如今的大陈?若无临川王,我等此刻身在何处?这些问题,谁能教我?”
章皇后见侯安都声势惊人,愈发惊恐,嗫嚅道:“临川王确有大功......。”
侯安都毫不客气将章皇后话语打断,大声道:“不错,临川王有大功于天下,我等今日就当共同拥立他,谁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妄图拖延,就是置社稷安危于不顾......,”侯安都猛然拔剑在手,牙缝中迸出一句:“我必斩之!”
太后以衡阳王故,未肯下令,群臣不能决。安都曰:“今四方未定,何暇及远。临川王有功天下,须共立之。今日之事,后应者斩。”——《南史·卷六十六·列传第五十六》
章皇后见他杀气腾腾,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连哭泣都已忘记。
侯安都却大步上前,目光森寒道:“请娘娘交出玉玺,传于临川王!”一时间,群臣尽皆响应。
章皇后见形势如此,也只有掩面痛哭,侯安都向殿外侍立的武卫将军韩子高使个眼色,韩子高立即会意,率人直入后宫,将玉玺取来。
侯安都神色不变,大步走至陈蒨身前,将玉玺呈上,又亲手为陈蒨取下王冠,解开发髻,道:“请大王主持大行皇帝丧礼,然后.....登基临朝!”
安都按剑,白太后出玺,又手解文帝发,推就丧次。——《南史·卷六十六·列传第五十六》
此时,大殿上人人心情复杂,都不做声,只有章皇后无助的哭声在殿中回响......。
“砰!”
巨响声中,一根巨大粗壮的拍杆裹挟着万钧风雷,狠狠将身旁一艘小艇砸得粉碎,船上兵士在惊呼声中纷纷落水。
长江梁山(今安徽马鞍山和县)至栅口(今安徽芜湖无为)的江面上,数千条大大小小的战船搅在一处,鼓角声、喊杀声、船只碰撞声、箭矢破空声交织成一片。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双方不约而同敲响金锣,各自船只调整方向,向南北撤回,又是一天的激战落下了帷幕。
自公元559年十一月至560年二月,南陈太尉、大都督侯瑱与自封南梁丞相、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将军的王琳在这里已经相持了一百多日。
漫天余晖之下,陈军梁山水寨的箭楼上,身材壮实的侯瑱像一块敦实的石碑,稳稳地伫立,眺望陆续撤入寨门的舰船,微微叹息一声。
侯瑱,巴西充国(今四川南充)人,原为南梁益州刺史萧范治下蛮帅。
当年侯瑱之父被另一部落杀害,他孤身持刀杀入仇人部落,在重重围困中将其首领斩杀,名声大噪,得到萧范赏识。萧范调任合州(今安徽合肥)刺史,便将侯瑱带到合州。
侯景之乱爆发,侯瑱镇守豫章(今江西南昌),因为抵挡不住侯景大军,被迫投降。侯景因为与侯瑱同姓,对他颇为恩厚,让他继续镇守豫章。
侯景在巴陵(今湖南岳阳)被王僧辩击败,开始由盛转衰,侯瑱断然叛离侯景,加入到王僧辩麾下,参与了姑孰之战和建康之战,为平定侯景之乱立下大功。后出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刺史,直至归降陈霸先。
新君陈蒨继位后,晋封侯瑱为太尉,督率侯安都、徐度、章昭达、萧摩诃等一众将领在梁山抵御王琳。
想到自己离开家乡近二十年,如今的巴蜀已被北周侵吞,也不知身后能否落叶归根,安葬故土,侯瑱不禁有几分惆怅。
“太尉大人,叹什么气呢?”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侯瑱回身,见是侯安都、徐度、章昭达等人鱼贯登楼,笑道:“成师兄,连日鏖战,辛苦了。”
侯安都永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大咧咧道:“辛苦谈不上,不过这王琳老乌龟确是难缠,当年老子打北齐也没这么费力。”
徐度道:“不错,王琳水军训练有素,而且意志坚韧,士兵悍勇,一个个打起仗来不要命,难怪当年萧绎对他万分忌惮。”
章昭达也气咻咻道:“我军优势在于舰船较大,且多装有拍杆,不过王琳的船只虽小,却跟泥鳅似地钻来钻去,极难击中。”
侯瑱微笑道:“依各位之见,我军到底要如何才能击败王琳?”
侯安都摇头皱眉道:“我看此事不易,如今北齐派刘伯球率一万水军相助王琳,又有慕容子会率两千铁骑在长江西岸游弋,他们的优势是顺江而下,我们的优势是北风劲急,两相正好抵消,不过......。”
侯瑱点点头,沉声道:“不过进入三月后,风向将由东北转为西南,到那时,我军就更加被动了。”
侯安都道:“水军作战,最好的办法是顺风纵火,不过王琳这老乌龟在水上混了一辈子,在这一行也是积年老手,每次我军想用火攻他都能想法子化解,真是可恶!”
侯瑱神色不变,淡淡地道:“成师兄,我观战这么久,隐约感到王琳并未使出全力,也许,他就是在等东南风到,好对我军使用火攻。”
侯安都三人悚然一惊,各自沉默。
侯瑱又道:“不过我们也有好消息,先帝曾与北周结盟,据说近日北周已经出兵,联合江陵军去攻郢州,届时王琳腹背受敌,必回师援救,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与此同时,栅口的王琳也正在会集众将,商议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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