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元修在华林园设宴,单独宴请高乾。
酒酣耳热之际,元修对高乾大加赞赏,极力称赞高乾的功德,并提出要与高乾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高乾受宠若惊,又一时仓促,也没有细思元修有什么企图,虽略加推辞,却拗不过元修的热情,就答应了。
但此后高乾眼看着元修大肆招兵买马,扩充武备,又是联系贺拔岳,又是命贺拔胜出镇荆州,也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味。
洛阳与晋阳关系日渐紧张,自己是高王的创业合伙人,又与天子结为了异姓兄弟,一旦双方兵戎相见,自己岂不是左右为难?于是赶到晋阳,求见高欢。
高乾是个直性子,语出惊人道:“高王,您威加海内,功高盖世,不如干脆代魏受禅,登基称帝吧!”
高欢吃了一惊,他与高乾虽是合伙人关系,却远不似孙腾、刘贵、司马子如、侯景、蔡俊这些怀朔旧友贴心,一时不明其意,忙用袖子掩住高乾的口,道:“司空,别乱说话!”
高欢以为高乾是因为被元修免去了侍中之职不满,便又道:“我这就向陛下上表,恢复您侍中的职位,让您掌管门下省。”门下省负责审核一切诏令,权力极大。
高乾见高欢如此紧张,以为高欢真的没有异心,那自己又何必枉做小人呢?
只好悻悻返回洛阳,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没有向高欢提及天子与自己盟誓的事情。
但元修已立志要对付高欢,对高欢提出的任命高乾之事拒不答应。
看着洛阳的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高乾在家中如坐针毡,就向高欢提出,希望出任徐州刺史,远离洛阳,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高欢的大丞相虽然无权任命侍中这种中央一级的高官,但地方刺史却没有问题,高欢当即同意,以大丞相府名义,任命高乾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徐州刺史。
天子元修听闻高乾要跑路,误以为他出卖了自己,就索性将高乾与自己私下盟誓的事情写信告知了高欢,就是如今司马子如手中的黄绫。
高欢见信,心中惊怒不定。
司马子如缓缓道:“高王,高乾长期代表您与河北世族联系,如今他与天子结盟,势必削弱我们对河北世族的掌控。一旦失去世族的支持,您的政令无法实施,税赋难以征缴,人才不会归附,后果不堪设想!”
高欢恨声道:“我吸取当年天柱大将军的教训,对陛下一向尊重宽容,没想到他竟然不知好歹,要与我为敌,这必是斛斯椿那个卑鄙小人在煽风点火!如今,高乾邕也生了异心,我若不当机立断,恐怕要重蹈天柱大将军的覆辙!”
司马子如点头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高乾首鼠两端,的确应该早早除去。不过他在河北世族中影响巨大,其弟高慎、高昂、高季式如今都坐镇一方,您如果动手除掉他,恐怕.......。”
高欢冷冷一笑,道:“杀人何须我亲自动手?遵业(子如字),你立即以我的名义给天子回信,将高乾劝我代魏受禅、登基称帝的事写明,写出我的大义凛然,忠心不二!元修看了这信,若还不杀高乾,我高欢的名字倒过来写!”
司马子如领命退下。
欢闻其与帝盟,亦恶之,即取乾前后数启论时事者遣使封上。——《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十二》
这时门下通禀,关中使者宇文泰求见,高欢略一思忖,道:“请。”一边回到王座,端肃危坐。
须臾,宇文泰、于谨来到。
参拜毕,高欢已是满面春风,命二人入座,笑道:“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贺拔行台如今可好?”
宇文泰道:“有劳大丞相挂怀,行台大人安好,命下官向大丞相问好。”
高欢看着这个二十多岁的黑痩青年,不经意地道:“前阵,孤王请贺拔行台赴冀州任刺史,他为何不去?”
宇文泰早知他必有此问,微一躬身,道:“行台大人上奏朝廷时已再三申明,关陇万俟丑奴虽灭,但其零散部众仍分布各地,尚待剿灭,故此请求暂缓赴冀州上任。”
高欢也知道他必有此答,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我也知道平叛之事十分艰难,贺拔行台若是兵少,我可以派五万骑兵西入关中,协助他平叛。”言罢盯视宇文泰。
宇文泰心中微凛,脸色平和,拱手一揖道:“大行台自入关后,先得赤水蜀兵三万,擒杀尉迟菩萨后又得四万,殄灭万俟丑奴、萧宝夤、王庆云后再得六万余众。尔朱天光抗拒您的义兵,虽然带走了三万,但大行台麾下控弦之士仍不下十万!区区反贼,何劳丞相派兵呢?”
于谨听宇文泰信口开河,将兵力足足夸大了一倍,心中暗笑。
高欢将信将疑,略一沉思,突然冷笑道:“贺拔行台手握重兵,却迟迟不把反贼剿灭,莫非养寇自重?又不听朝廷调遣,恋栈不去,莫非是想割据关中吗?”
高欢语意森寒,暗藏杀机,一时间,堂中帷幕无风自动。
宇文泰笑容丝毫不减,道:“大丞相,反贼都是小股流寇,藏匿在陇山中,虽然不能成事,但剿灭起来总需要一点时间。”
他不容高欢插言,紧接着说:“贺拔行台为朝廷平定关陇,立下大功,您却怀疑他有二心。就好似大丞相您起义兵讨灭尔朱氏,匡扶社稷,安定天下,朝廷却对您颇多猜忌。果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这话成功将高欢注意力引开,高欢剑眉一竖,语带金石之音喝道:“朝廷对我有何猜忌!”
宇文泰从容微笑道:“朝廷如今招兵买马,新建天子亲军,所谓何故,大丞相岂非心知肚明?天子多次遣使赴长安慰劳贺拔行台,目的何在,大丞相难道也不知?”
高欢目光幽幽,精芒闪烁,半晌忽地洒然一笑,缓缓摇头,道:“这不过是世人无知,望风捕影,以讹传讹,孤王有拥立之功,朝廷岂会妄加猜忌,你这话当真好笑!”
宇文泰哈哈大笑,声如裂帛,堂上众人无不吃惊。高欢脸上涌起一阵杀机,寒声道:“你笑什么?”
堂下薛孤延、尉兴庆已拾阶而上,按刀伫立在堂外。
宇文泰笑道:“自古以来,拥立之功都是取死之道,当年天柱大将军何尝没有拥立之功?如今安在?墓木拱矣!”
高欢大怒,喝道:“狂生!竟敢在我面前妄言!”将手一摆,薛孤延、尉兴庆大步走入,堂中顿时剑拔弩张。
宇文泰却好整以暇,笑道:“大丞相,你猜天子遣使到长安慰劳后,在下对行台大人是怎么说的?”
高欢眼锋一扫,薛孤延、尉兴庆同时驻足,高欢双眼微眯,透出细针一般犀利的目光,带着沉重的威压缓缓道:“你怎么说?”
宇文泰曼声道:“我说渤海王神武英明,胸怀乾坤,当今天子若能用之,则是治世之能臣,若要除之,必成乱世之枭雄。”言罢,神态自若,直视高欢。
高欢与宇文泰对视良久,竖起的双眉渐渐平复,唇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微微颔首,道:“宇文左丞,你倒是孤王的知己......,那贺拔行台又如何说?”
宇文泰慨然道:“行台大人说,天子理应对功勋之臣善加抚慰包容,若今日不容于渤海王,异日又哪里能容我贺拔岳!如果一昧猜忌有功之臣,恐怕天下必将再起动乱。”
高欢双眉更加舒展,笑道:“贺拔行台果然明辨是非,通晓事理。既如此,你替我回复他,莫听外人中伤构陷,我既然愿与他盟誓为兄弟,此生必永不相负!”
宇文泰起身一揖,道:“下官定不辱命,这就回长安复命。”与于谨一道告辞,正欲离去。
忽听高欢沉声道:“宇文左丞,你可愿留在我大丞相府,我让你做相府长史,如何?”
大丞相府长史,是相府的百僚之长,虽与刺史秩级相同,但如今高欢权倾天下,相府长史的实权甚至远在洛阳朝廷的尚书令之上,高欢当众开出如此条件,显见对宇文泰十分欣赏。
宇文泰脸上故作惊喜之色,心中却是一沉,担心高欢将自己扣留,心思急转间,向高欢深施一礼,道:“谢大丞相抬爱,宇文泰不胜感激。不过无功受禄、寝食难安,待在下回到长安,好言奉劝贺拔行台与大丞相和衷共济,使关中之地惟大丞相府马首是瞻,到那时再来投奔大丞相,希望您还能不忘今日之言。”
言下之意,愿意在关中暗自为高欢效命。
高欢自然大喜,命人厚赏宇文泰金银财帛,宇文泰伪作喜笑颜开状,领了赏赐,与于谨出府。
来到府外,宇文泰紧张之情稍安,这才感到前心后背衣衫已湿,方欲长出一口气,于谨一扯宇文泰衣袖,轻声急道:“黑獭贤弟,我们速速离开!”
宇文泰一惊,转念已知于谨之意,当即点头,招呼府外等候的蔡佑众人上马,疾疾驰出晋阳。
到了城外驿道,于谨道:“黑獭贤弟,高王心思难猜,为防万一,你将官服除下,让承先陪你走晋阳道,经潼关入关,我带人从汾水谷道原路返回!”
宇文泰悚然而惊,当即照办。
却说高欢在堂上沉思,司马子如拿着给元修的回信上堂,请高欢审阅。
高欢看罢回信,又将方才宇文泰来拜之事说给他听,司马子如沉吟道:“宇文黑獭?他居然声称愿意给大王在关中作为内应?”
高欢颇为得意,道:“不错,我看他受命后颇为喜悦,不似作伪。”
司马子如仿佛看白痴一般看着高欢,突然喝道:“绝不可能!”
高欢被他喝得一呆,司马子如连连摇头道:“我在怀朔为吏时,常到武川公干,素闻武川贺拔、宇文、独孤、侯莫陈四姓大族上百年来恩连义结,同生共死,早已亲如一家!当年他们在怀朔刺杀卫可孤,宇文泰的长兄宇文灏就是为救贺拔岳战死当场!滏口之战时,仅凭贺拔胜一声弓弦虚响,宇文泰就率众倒戈!他岂会仅凭你三言两语,就会背叛?”
高欢神色阴晴不定,道:“那他为何佯装答应?”
司马子如道:“必是担忧大王将其扣押,才伪作投诚!由此看来,贺拔岳必有暗图大王之心!”
高欢握住几案一角,闭目沉思片刻,突然大喝:“薛孤延!”
薛孤延应声按刀而入,高欢沉声:“速领一千铁骑,追上宇文黑獭,将他擒回,如有反抗.......!”将手掌向下一劈,薛孤延领命,大步退出。
片刻间,一千铁甲骑兵呼啸驰出晋阳,沿汾河谷道直追而来。
于谨等人三天三夜马不停蹄,赶至蒲津渡,正欲上船,身后浓烟大起,薛孤延率军卷地而至。
于谨神色不变,迎上笑道:“高王忒也客气,竟命将军远送至此,不过宇文左丞奉贺拔行台之命,已去了洛阳,却未与我等同路。”
薛孤延领命的目标是宇文泰,见不在其中,急忙撇了于谨,急急南下,奔潼关而来。
宇文泰、蔡佑按于谨之计,疾如星火从函谷关经崤函古道进入潼关,薛孤延晚到一步,只能望关兴叹,悻悻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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