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风光之外

一九九一年五月的昆明会议结束，秦岭淮河以北的所有与会人员，会后全傻眼：没拿到返程车票。返程车票都由办会单位负责购买，这是规矩。

会开完就得走人，没票往哪去？一辆面包车拉上十余位与会人员离开昆明，朝与会人员返程方向背道而驰，径直开去滇南。这个办法好，边走边等，运动着等，运动到能住下的地方等，还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哪的住处都紧张。

我几乎敢打赌，即使现在旅游如此发达，也很少有像我们当年那样一竿子插到底，从昆明直接干到中越边境，沿途的名胜看了，沿途的民风也没落下。滇南的风光在我写作之初就留下了一堆文字，我眼下想说的是以前不知该怎么抖落、现在抖落没啥问题的故事。

九一年的北方人，习惯大街上标语是这样的：全国人民同心同德奔向四个现代化、遵守交通法规人人有责、计划生育是利国利民的重大举措，诸如此类。到了昆明，看到满城鲜花的同时，也看到了醒目的标语：吸毒有害健康、吸毒害人害己、远离毒品珍爱生命，不一而足。

标志一个城市的特色，除了气候建筑等表象，看它在宣传什么，这很准确。从北方来的人看到这样的标语，触目惊心是真的，神经紧绷绷的，仿佛身边布满吸毒者，到处暗藏毒品。

离开昆明第一站是开远，在开远停留因为开远有个电厂。电力系统的教师走到哪都先找电厂，就算没有官方招待，也还有毕业生关照，不至于流露街头。

开远电厂海拔挺高，满院子凤凰花，我和同事在厂区坡上坡下溜达着捡拾落英，不敢走出厂门，因为被告知：出门要小心，少于三个人不要出门，以防碰瓷儿；更因为，面包车把大家直接送到电厂俱乐部，当时一场演出在进行中，所有剧目一个主题：远离毒品。

二零零三年初冬，从海口去三亚，坐旅游大巴途经文昌、琼海、万宁，还有些地名我不记得。导游一路上解说不停，她刚获得海南省优秀导游奖励，干劲正足。要在兴隆住宿一晚，导游提醒大家一定不要独自出门，最好三五个人一路走，至于为什么她不讲，只说安全起见。

白天热带植物园游览、品尝甜木瓜、拍照，兴致甚高；晚上依然可以继续白天的兴致，去看人妖表演。导游是好导游，她只是说愿意看可以看，不愿意看就自由活动，出去的话多几个人一起走。

全国性的学术会议，参会的都是科研人员，海口会议结束全体参会人员报团去三亚。一帮科研人员，多数没有兴趣看人妖，少数想看的不好意思去，结果都呆在宾馆里。

海南人把黑天当白天过，宾馆外人声鼎沸，我们也不能入睡，好在大家难得聚一起轻松，几人一凑就玩扑克，拖拉机玩的轰轰烈烈。

先生把位置让出来去接电话，看热闹的人抢着接手。先生声音好，每每接电话都是动听地先说声你好。不知电话那边是什么人，先生一脸堆笑客气地说“不用，谢谢不用”。原来不是会议组的电话，接手先生打牌的同行一个劲儿乐，我们几个人也幸灾乐祸。先生打牌喜欢虚张声势，一副手下无敌的气人状，这下好，一个电话把他诓骗下去。

玩扑克，尤其是跟开会的同行们玩扑克，那才叫一个爽：大家谁也不比谁差，谁也不用顾及谁的自尊心，谁跟谁都是朋友也都不是一伙儿的，随便动心眼儿随便使阴招儿，不管男女老少立地叫你输赢服气，不管谁输谁赢，都是大获全胜。

拖拉机如火如荼时电话又响了，所有人喊我先生去接电话，喊完了乐。

“你好！不用，谢谢，真的不用。好，再见！”我先生客气又动听的声音完全有资格当播音员。

谁来的电话？我问。“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跟他客气什么？”“那人家很客气，你能怎么说？”我停下扑克：“他要干什么你说不用？”“他问要不要服务。”“什么服务？”“没说。”“你听着，再来电话你别接，我接。”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拖拉机的节奏更是叫时间不知去哪了，直到电话第三次响起来，我撂下手中的扑克牌，一个箭步抢到先生前面，抄起电话一声吼：“找谁？”啪，对方挂了电话。

轰！一屋子人狂乐：东北老娘们儿大嗓门儿吓死人。

我指着先生说这都是你给惯的，还跟她你好、谢谢、再见，让她见鬼！你信不？今晚从此消停。

零三年的海南，旅游业还没有如今这么发达，设施也不齐全，本地人说冬季没有蚊虫，我们小腿、胳膊却都被蚊子叮了。室内没有电蚊香，没有驱蚊器，拖拉机再轰鸣也抵挡不住蚊子的嗡嗡。我和一个女同事撤了下来，我俩打蚊子。

海南蚊子长的像海南人，个头小。蚊子个头小不好找，我俩决定找宾馆解决，打电话到客房部要蚊香，回说马上送到。不玩扑克待在室内就没意思，我俩去走廊里坐着，等着客房部来人送蚊香。

没有电梯的宾馆，走梯走廊都铺着红色的地毯，无声无息一个矮小的女子出现在眼前着实吓人一跳。应该是送蚊香的，我跟她说蚊香给我就好，她说要亲自送到房间，我说就是我打电话要的，给我就行，她坚持要送到房间。

好，你送！

矮小女子敲开门，一定是被满屋子人惊着了，退了出来。

你看到她拿着蚊香吗？我问女同事。没有啊，她手里没有东西啊。她真是来送蚊香的吗？应该是吧，她是找对房间了呀。

我俩满腹狐疑时，矮小女子继续往走廊深处走去，敲开另一间房门。

整个一层都是我们的人，都是参会的科研工作者，门里探出一个男人的头，样子是问什么事情。矮小女子没有答话，迅速做出钻进房间的举动。

门外边，矮小女子使劲往门里挤，已经挤进去半个身子；门里边，男人拼命往门外推，矮小女子那半个身子说啥也挤进不去。我俩眼睁睁看着，张大嘴巴。

这哪是送电蚊香？这分明是送人肉啊！也对，送你个人打蚊子，有啥错？我俩突然一起乐了：这也太猖獗了，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光天化日、理直气壮、丧心病狂，还有其他词吗？

我俩乐作一团，眼泪都出来了。

在电影里看过解放前拉客的妓女，没见过解放后硬往房间里闯的小姐。

是不是咱俩看错了，她不是送蚊香的，就是娼妓？

我俩决定打电话给客房部核实一下。

客房部说已经派人去了，描述了来人样貌。我俩的判断被证实：人家送的确实是人肉蚊香。

河南游第一站选择去新乡。

去新乡纯属因为郭亮村挂壁公路，在朋友圈里看到过照片和解说。其实所谓的挂壁式公路老早就看过，不过就是半露天的隧道。九一年在距离老山前线三十公里的峡谷里，就有一条军用挂壁铁路。郭亮村挂壁公路，可以游览参观，云南那个不会开放，说不上啥时候有军事用途。郭亮村挂壁式公路不凡之处，在于它是十三个农民用五年时间开凿完成的，有愚公移山真实版一样的传奇。

公路起始点对面有个石碑，记载着明末清初始居于此的四户人家，印证郭亮村人吃苦耐劳困中求生由来已久。至于为何在深山悬崖边生活不用说，必定是躲避追杀不得已而为之。时过境迁，郭亮村人要发展、要富裕，要想富、先修路。

崖上人家中的一户，成了影视拍摄地，门口一个老人在守摊儿；门里竖立一个醒目的木牌，说明此户有人是当年最初的十三个开山农民之一。仔细对比木牌上照片和门口守摊儿老人，我确定是同一人。

守摊老人没了当年开山时的身板和英姿，坐在板凳上的神情难说呆滞或倔强。游人在他面前来来往往，在他门口进进出出，竟也没人跟他交流。人们是来看挂壁式公路的，不是来看开路的人；挂壁式公路壮观，开路人平凡，人们无法对一个看上去极其平凡的人产生敬意，甚至无法将伟业丰功与平凡人挂钩。——所以，但凡仪式就需要有人煽情、有乐曲烘托气氛、需要一堆礼器铺陈，祖先们老早就明白礼仪的重要性。

没有刻意渲染的光环，再多壮举又能如何，且不用管这光环是谁给罩上的，也不用管这光环是不是适得其所。

招呼吃午饭的饭店女子说，她读书的时候翻山越岭可难了，进出山要上下天梯，现在方便多了。

于我而言，即便是挂壁公路，上坡下坡也很累人，出游第一天选择郭亮村很正确，放在后面体力消耗了一准儿爬不动。

河南这一路都是包车，包车虽然费用大些，但是性价比高，除了乘坐舒适行动自由，司机一路上的解说对了解目的地和沿途风情帮助很大；而且当地人的介绍简单直接，不会像导游没完没了天花乱坠般的聒噪。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读书不一定都记住，行路不会都忘光；读过书、再行路，行过路、再读书，都好。没来过河南也没研究过河南，来了河南去少林寺一路，才知道嵩山是两座山。

爬过黄山能理解天都峰、始信峰、莲花峰，一个黄山是山体相连的群峰。

嵩山是两座山，相距十公里：太室山和少室山，感官上及名称上的两座山，其实也是嵩山的两个主峰，不过是相较其他海拔太低的山体，更像独立的山而已。

不是巧合也算巧合，太室山，禹王大老婆出生于此，山势平坦雄浑，有大老婆气度，建有道教中岳庙和崇尚儒教的嵩阳书院；少室山，禹王小老婆也就是禹王小姨子居于此，自然是妾室面貌，三十六峰山势陡峭险峻、奇景异石比比皆是，建有武拳弄棒的少林寺。

感官上与嵩山两座山有其曲同工之妙的是洛阳龙门。

大禹治水时开凿的龙门，也就是鲤鱼跃龙门的龙门。劈山疏水，伊水河流经龙门，两侧崖壁虽皆开凿石窟，却以西侧洞窟闻名，其中以武则天造像著称的卢舍那佛像、万佛像都位于西侧。

与郭亮洞截然不同，嵩山、龙门的历史文化遗存，都兼具伟烈丰功与神话传说、宗教信仰，再凭借人文教化彰显自然造化。郭亮洞说到底是解救几个村子的事情，无论多么艰苦卓绝，毕竟不具有普惠的功绩，难能提升高度。郭亮洞开凿始于一九七二年，如果时间推迟几年，能否还有十三个农民的壮举，不得而知。鱼跃龙门、大禹治水、愚公移山都过去式了，想必以后很难有这类成语问世，盾构机的时代，这一类的造神也不容易。

不知是我们错过还是压根没有，没见到郭亮洞开凿者的功德碑。这种功德碑是应该竖立的，哪怕参与者有种种的不得不或者是是非非。——功德的建立，都包含不得不的成分，但瑕不掩瑜。

去河南的第一说辞，看牡丹。

看花儿于我并没有打卡来的要紧，虽然也喜欢养花草，也喜欢看花儿，终究不是浪漫闲逸之人，看山看水更动情。哈尔滨植物园也有牡丹，体量有限品种有限的缘故吧，看过不觉得咋样，感觉赞美牡丹的词赋未免浮夸，兴师动众去河南、去山东看牡丹，我嘴上不说心里笑话：附庸风雅。

我自己也打着看牡丹的旗号来了，我先把自己嘲笑了，当然心底也没把看牡丹当成多大的事。还在车上的时候就问过司机，看牡丹需要多少时间，司机说那就看你们自己了，喜欢看多久都可能。果不其然，闻香、辨认、拍照，刚进园门就围着三五株牡丹拔不开腿。午饭没出去吃，随便一份汉堡打发了。

我给朋友们拍照，会指导别人摆拍，自己表情管理一塌糊涂，照片里的自己经常一脸阶级斗争。这回我有底气说一脸阶级斗争不怨我，概因环境不和谐，牡丹花园里的我笑逐颜开，正因了那一句：姹紫嫣红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