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子所不语

我刚读书运动就来了，“兴风作浪”的牛鬼蛇神全被打翻在地。邻居家的牛鬼蛇神教授叔叔，大街上游斗的牛鬼蛇神，还有我姥姥，外衣左胸口都缝上一块巴掌大的白布，上面黑字写着罪名，我不会分辨姥姥属于牛鬼蛇神中的哪一个。

九七年深秋我去赤峰上课，国庆节放两天假，同行五人决定去承德避暑山庄逛逛。临出门天阴了，学生给我拿来一把没开封的新伞，非让我带上。

从住处到承德避暑山庄不近，高速也得跑三个多钟头，进口越野车马力大，可是路太窄跑不快，还不时有车队要我们让路，到了承德雨就下来了。

承德十月是深秋，秋风萧瑟，山庄里只有零星游客。雨点儿大了，零星的游客也都躲雨，偌大的山庄成了我们几人的山庄。请的导游走得飞快，说的更快，绕着湖跑一圈下来正好吃午饭。

我们买的通票，包括外八庙。我对看庙没兴趣，尤其不喜欢大庙味儿，饭桌上他们四个人聊，说外八庙有意思。四人都是男士，一个司机、一个当地领导、两个教授，都比我岁数大比我权威，我没啥发言权。在山庄里只跟着导游跑马了，花都没顾上观一眼；按我个人意愿，在烟雨茫茫的湖上亭榭坐一会儿，看看雾起等着雨歇，听蛙声一片，那才惬意。

吃完饭我兴趣索然跟着走路，一个庙、一个庙的进去、出来，解说员讲的内容我听进一半、冒出一半，拢共记住两个庙、三个佛器、两件事。

之前我对藏传佛教一无所知，一时间被喇嘛教冲击得五雷轰顶；面对众多面目狰狞的造像，牛鬼蛇神一词骤然现于脑际；面对欢喜佛，思维突然停滞：学佛精进是这般操作吗？

外八庙我记住两个，一个是普宁寺，一个是普乐寺；三个佛器，分别是曼荼罗、欢喜佛、吉祥天母；两件事就与那两个庙、三样法器有关。曼荼罗是坛，普乐寺的曼荼罗是立体的，床型；欢喜佛和吉祥天母是造像。

没宗教信仰人眼里，宗教的一切都是笑话，而由讲解员嘴里出来的话，一切神圣都毁了三观。

曼荼罗，导游能让你记住的它是床，某个佛祖在那上边媾和中完成最后的修行。曼荼罗旁边，除了我们一行五人加导游，还有两个短粗胖中年男人，他俩一路跟着我们免费听解说，讲解员说完曼荼罗的故事，其中一个男人说我想上去试试。

讲解员倒是好说话：一个曼荼罗只能用一次，你上去也成不了佛，你愿意上去就上去，下了地狱别找我。

另一个男人说：你上去没用，没女人。所有男人全乐。

普乐寺里数量众多的欢喜佛造像，满足了某些人的欲念，那两个免费听解说的男人动手去摸，亲自验证一下是不是如实。

这不能怪他们，讲解员这样诱惑说：我们这里有一尊造像，游客可以亲自鉴定一下，只要你心里干净，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紧张地看着一同来的两个教授，心里说千万别去尝试，知识分子的脸面还是得要的。

我瞎操心了，两个教授理也不理走出殿去。

在普宁寺听讲解吉祥天母，我对喇嘛教的认识有所提升。

吉祥天母骑黄骡子的塑像前，讲解员说吉祥天母父亲向风骚的女儿射箭，没射中女儿，射在骡子屁股上；女儿拔下箭，骡子屁股上就多了个箭眼儿，那骡子后来叫骡子天王。

老教授没看到骡子屁股上的箭眼儿，问我那个箭眼儿在哪里。我手里握着收拢起来的雨伞，顺手拿着雨伞将伞头指向骡子屁股，刚好指到那个箭眼儿。

讲解员看我拿伞指向造像，立刻向下扒拉我的手：不能用锐器指佛。

哦，我赶紧把雨伞靠到门边的窗台旁，恐怕忘了再抄起来。

看过吉祥天母，大家都去上厕所，那个厕所不分男女，我就退让到男士们身后，等他们出来。我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时，发现又下雨了，我赶紧收回脚去拿忘记的雨伞。

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一把崭新的雨伞，不锈钢的伞柄，靠在窗台旁时好好的，出门撑伞，伞柄断掉，齐刷刷的断口。

我立刻抱怨：这什么质量啊，一用就坏！

我身边的解说员立即虔诚地说：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佛祖宽宏大量。

我诧异地看着解说员。

解说员继续感慨：报应在伞上是好事啊，就不会有更大的祸事发生在人身上。

我不信讲解员的解释。

我努力回想听讲解时有没有其他人在侧，会不会有人故意整事。

那两个免费听讲解的男人在吉祥天母这停留一会儿就走了，说到骡子是在讲解的最后阶段，应该跟他们没关系。

我仔仔细细查看伞柄断口，没有切割痕迹，周边没有受力痕迹，肉眼无法辨别断裂原因。

离开普宁寺，我一路郁闷，对伞柄莫名其妙断裂甚是狐疑甚感困惑。

回到住处，我拿着雨伞跟学生说此事。

伞坏了质量不好的原因，老师你别往心里去。

我还真往心里去了，走心之后想明白一件事：不管伞柄是什么原因断裂的，在宗教场所要少说少动少表态。

——神鬼力乱子不语，人家子都不语，你想嘛呢。

带三岁的儿子去动物园，看到孔雀开屏，小家伙乐得拍手：妈妈，我不要属老鼠，我要属孔雀。

为什么要属孔雀呀？孔雀漂亮，老鼠太丑。这个难办，十二生肖里没有孔雀。为啥没有孔雀？孔雀跟人关系不大，不像老鼠，人走到哪里老鼠跟到哪里，钻墙打洞偷粮食，还传播鼠疫。

儿子不说话了，神情沮丧。我有点后悔，不该如此残酷地解释生肖，打击小心灵了。

生肖跟人究竟啥关系，生肖能代表一个人的性格命运啥的么？算命打卦的都要先问一问生辰八字，把生肖整得神叨叨。

九三年春季去北京逛白云观，那天下小雨，道观里极少游客，东转转西转转，转到一个所在，那里戳着十二生肖石像。从后门转进来，绕过生肖石像来到亮堂处，就看到前门口处有三个人：桌子一侧是一个老道，另一侧是一对中年男女，老道正给那二人说着什么。凑过去看热闹，原来老道在给那女人诊病加说命。

插队那阵村里特地请来一个瞎老太太给全村人算命，本人不算命，神鬼力乱全不信。来白云观这功夫正感冒未愈，胃也不舒服，突然心血来潮跟老道说：师傅，也给我瞧瞧病呗？

老道瞟我一眼就把眼光挪开：没啥可瞧的，去自己生肖那里拜拜。

这简单哦，好，拜拜，站在生肖石像前装模作样双手合十。

一同前来的同事问我许愿了吗。

许了，身体健康。心愿太少。一只鸡能有多大本事？我在主风雨的神像前拜过了，祈祷风调雨顺。咱不那么小家子气，咱许下的愿望都是大气象。

同事乐歪了嘴：那你没当皇上白瞎了材料。

【5】

二零一九年春节全家在泰国清迈过的。清迈，就是《小城故事》里那个小城，邓丽君唱火的小城。

泰国到处是庙宇、到处是神像、到处是佛塔，清迈尤甚；下榻的酒店对面就是契迪龙寺，饭前饭后可以顺脚进去逛一圈。非佛教徒，辨识庙宇里供奉的造像很难，也记不住神像的称谓，走马观花而已，只能看看建筑、感受一下辉煌、拍拍照片。

契迪龙寺内中间宽敞通道直达佛像前，两侧靠窗的侧道摆放着不同的供奉，右手边的高台上是一溜金塔。金塔，不是镀金不是镶金，是纯金子堆成的，十二生肖金塔。

这一溜金塔有意思，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每个愿意捐钱铸金塔的人，捐出的钱换等价的金箔，寺庙里有专人把金箔贴到你的生肖塔上。

有意思了。不知道是某个属相的人没机会来清迈，还是没机会出国，还是不信这个，还是什么其他原因，那个属相的金塔相对矮小瘦弱；同样的，不知道某个属相的人是钱多，还是信仰什么，还是喜欢自己的属相，还是什么别的，那个属相的金塔相对高大魁梧。信不信生肖与性格命运有关不打紧，看着那几个金塔的规模，还是让人不能不乐。

人们印象中，当然现实中也如此，牛马都是出力的实在家伙，都干劲十足，一牛顿啥的，一马力啥的，干一辈子最后还把自己贡献到饭桌上。可想而知，属牛属马的人建的金塔高大魁梧。

猪、羊、鸡、兔，给人吃的，有牺牲精神是必须的，虽然相比牛马差了出力这一块，金塔像模像样还是没问题的，金塔整体规模虽然输给牛马，但不输气度。

龙、蛇、虎，鼠，狗，基本不属于人类食物链，除狗可以驯化，那几个都不是好惹的主，想咋地就咋地，估计往外拿钱多数要看心情，建的金塔规模或偏大或偏小，都可以理解。

在属猴人建的金塔前，憋不住乐。

谁没听说过“猴精、猴精的”？对，就是猴精、猴精的，精瘦。属猴人建的金塔，那瘦的可不是一般般，勉强成型，看得人心疼。

儿子你看看，属猴的就是如此不怕丢人，在全世界面前展示抠门。

儿子他爹属猴，这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了真好笑。

我估计没人统计来到契迪龙寺的人属相分布，金塔的大小可能与属相没多大关系。但是，现实就是这么个现实，金塔就摆在高台上，就这么昭然若揭地向世人宣布：牛马真实在，猴精、猴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