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丽 ：村口的老柿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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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北边的三岔路口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柿子树，据说这棵柿树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它黑色的树干，皴裂的皮肤，虬状的枝条，云状的树冠，让你想到的不是沧桑，而是老当益壮的健硕。春天，它是一团绿色的云；夏天，它是一顶浓密的荫；秋天，它是一树的红灯笼；冬天，它是一抹优美的风景。一年四季，它都不失活力，它看过了世间的繁华喧嚣，参透了自然的变化无常，它的生命渐趋平静、安详。它总是那么耀眼，无论在哪个季节，但是它似乎只是保持沉默。沉默才是最好的守候，沉默才是最好的接纳。它，就是这样地生存了三万六千多天。它从不骄傲，也从不以老自居，就这样平平淡淡、自自然然，走过了一天又一天，送走了一年又一年。每到夏天，这里总是最热闹的地方，老年人喜欢摇着扇子在这里乘凉，小孩子则喜欢在树下做各种各样的小游戏。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农人们，则喜欢把工具往树干上一靠，坐在根部的树墩上瞎聊个天儿。

根才叔也喜欢来这里，不过他总是选择在晚上，因为晚上，老柿子树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了。静谧的夜，空旷的田野，无声的风，粗壮的树干，给人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根才叔喜欢跳上树最低的枝杈处，背靠向上的一根老粗枝，脚蹬横伸前方的两个侧枝，有时左手再轻挽一个小枝，稳稳当当，安安全全，舒舒服服。他在这里干什么呢？要不回味白天的活儿，要不仰脸闭眼瞎想，要不凝望满天的繁星，再不就是吸上一根烟接一根烟的吐云吞雾，他倚在树影里，似乎他成了树的一部分，即使有夜归的小鸟跟他打招呼，他也只不过略微舒展一下眉毛。

这里是根才叔给自己设的一个秘密的小窝。就像一些鸟儿喜欢把巢安在繁密的枝叶中间一样，根才叔需要一个安静的去处，一个安放灵魂的窠巢。婶脾气火急，说话像机关枪，家里啥事婶说了算。根才叔是个老实人，嘴比不上婶，有时会憋得慌。有人说，如果不是泼辣厉害的婶撑门面，家里早就过不下去了。其实此言差矣，根才叔也不想与人辩解，他觉得落下个怕媳妇的名声也没啥，只要家庭和睦比啥都强，所以，他依旧媳妇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只不过干的时候总是加入自己的想法。可是男人毕竟是男人，根才叔虽然不要面子，但他也有自尊，也会有情绪。所以，根才叔喜欢这样的一个地方。

在外人看来，根才叔是个闷葫芦，性子慢，但是他的脑子转得可不慢。婶性子急，总是大呼小叫，吵吵闹闹。根才叔做的事情，没有哪一件婶能看得上。婶生来就是挑毛病的人，似乎根才叔只会做点下力气的拙活，而那些细致的巧活一律由婶来把关。在婶的眼里，根才叔干活总是不合乎要求，比如镢头下地角度不对啦，翻地松土深度不够啦，田间秀垄线条不直啦，往地里拉粪装车前轻后重啦，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如果要是种菜，只听婶在说话，翻地的速度跟不上她趟地了，搂的沟沟有深有浅差距大了，浇水太猛把有的菜籽冲到地面了，走路不应该再踩在刚种过的地里了……但根才叔有自己生存的逻辑，女人嘛，就喜欢嘟囔，想说就说就让你说个够，说完了，我自有我的去处。

根才叔就这一点好，你说吧，反正我不辩解，更不反驳，就婶那脾气，说得不趁她心思，还会挣来一顿噼哩啪啦的冰雹，用他的话来说，那是闲着没事讨火气吃。

婶已经习惯只说自己的，根才叔似乎也习惯听婶的。人们都说婶把家领得好，小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三个女娃一个儿，这娃生得也特别称心。

瞧，这天傍晚，婶又把根才叔给呛了一顿。婶说：“你瞧瞧，人家的地里小麦都长多高了，咱家的才种下。我看今年如果霜降之后小麦还不出苗，我绝饶不了你！我看，到时候你拿什么给一家六口人吃饭？你整天光会干活，也不知道有啥了多问问别人？你以为，你没有粮食吃的时候，别人会白白送给你？你说说，从结婚到现在，我跟你享过什么福？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走了眼，找你这样一个没用的男人？你都没有看看，人家老王家的房子又开始翻新了，咱家啥时候不能也翻修一下？你有空了，在家帮我多干干家务......”直到婶话说得差不多了，根才叔问一句：“媳妇，说完了没有？口渴的话，消消停停喝杯水，我去外面溜个弯。”然后，根才叔一溜就弯到老柿子树这里了。

无论春秋冬夏，根才叔几乎一天不落，总会来这里坐上一坐。老柿子树简直成了根才叔最亲密的伴侣，有月光的晚上，你还会看见根才叔手挽着老柿树的胳膊在跳无声的交谊舞，他们配合得是那样默契，你根本分不清哪是树，哪是人，他们似乎就是一个整体。

这是一个月黑风清的夜晚。根才叔正在柿子树上沉思，计划明天去城里把种的一地芝麻给卖了，然后给家里买个过冬的取暖器。忽然，他听到树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他低头看去，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他不吱声，继续观察着，一个绳子向上抛来，根才叔本想接住，又不想惊到人，他屏住气息：“这个人貌似在这里玩自杀？哇靠，这个老柿子树难不成还要造下罪孽？不行！”嗵的一声，根才叔从树上跳了下来，他揪住那个人挥过去就是一拳，那人一闪：“你是什么人？凭啥打我？”

根才叔粗声一喝：“打的就是你这种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想去见阎王爷呀？”

原来，那人是邻村的一个年青人，刚刚结婚不久，由于媳妇总是当着别人的面埋怨自己，一点都不给自己面子，总是让自己下不了台，心里想着太窝囊，所以不想活了。尤其是今天，他觉得特别沮丧。年青人说：“整天听你唠叨，活着真累！还不如死了好！”她媳妇说：“想死就去，你以为你多金贵，离了你我也照样过得好好的？别以为你去寻死，我会拦着你？”

根才叔问年青人：“媳妇会持家吗？”年青人答：“倒是活儿做得挺好，把小孩也照顾得怪利索的！”

别看根才叔平时不大说话，这真遇事了说得还一套一套的。他说：“小伙子，咱们男人呀，要有点气度，你说你娶了这个媳妇，也不能因为她的坏脾气就把她休了，更不能因为这了断自己的性命。这男人，别跟女人一般见识，女人都是刀子嘴，但心眼儿倒没那么坏！多向这棵老柿子树学着点儿，无论经历多少风霜雪剑，都始终保持沉默，都能潇洒地活着。来这世上一趟不容易，能跟你媳妇成一家也是个缘分。咱们男人呢，不要跟媳妇太较真，保持沉默，就是对媳妇最大的体谅。这女人嘛，就是喜欢耍个小脾气！其实想想，最初你是不是挺喜欢她撒娇似的任性啊？叔这些年也活出点明白来了，她强你就弱，她进你就退，总有一些时候她会表现出弱势的，到那时候咱男人的力量就可以迸发出来啦！”

根才叔又说：“这女人的脾性呀，也是会随着年龄和阅历改变的！过着过着就顺啦！”

最后，根才叔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说：“走，去看看你媳妇！看我眼色行事！”

到了年轻人家门口，根才叔提着绳子进了屋，他不知说了句什么，只听女人的哭声传出来：“你这个没心肝的！你这算是个啥男人呢？呜呜——怎么说走就走了呢？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不明白我的心吗？呜呜——我跟着你是一心一意的呀！不就喜欢跟你斗个嘴吗？但我哪舍得你就这样离开了呢？呜呜——你若是心里不痛快你可以说给我听呀！呜呜——”

这时候，根才叔一拍手掌，年轻人才进了家门。“瞧，你媳妇还是爱你的，好好过吧，有什么过不去的槛去老柿子树下坐坐，那可是个福树哩！”

此后有一段时间，老柿子树上每天晚上会有两个人影，而且还会传来低低的细语声。那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与四野的风声、草际的虫鸣、远处的长笛，混在一起，有长有短，音韵和谐。

后来，年青人买来霓虹灯装饰了这棵老柿子树，远远望去，这棵树就像闪烁在美丽的星海......

作者简介

张文丽，教师，河南济源人。热爱生活，喜欢读书，乐观向上。喜欢罗丹的名言：“生活中不是没有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