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与两江师范学堂教员合影(前排右一为张之洞)
1909年10月,晚清重臣张之洞去世。其时,仍在海外流亡的梁启超接受日本记者采访,对张之洞有一段盖棺论定的话:“张公非政治家也,学人也耳,惜不使公专心学问,以大有所造诣也。其于政治,惟有失败。”梁启超还引了多年前李鸿章的评语,说张之洞在官场历练二十年,难改“书生习气”。
张之洞(1837-1909)历官山西巡抚、两广总督、湖广总督,1907年内召为军机大臣。“政治家”的生涯,应该是他的本分。不过,利用封疆大吏的政治资本和社会影响力,张之洞周围聚集了一批晚清乃至民国时期的重要学者。在张之洞的赞助下,凭借着种种学缘、地缘人缘的接近,逐渐形成一个以“清流”人物为核心的学人圈子,在近代中国思想嬗变和学术传承的历程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迹。
一、“清流”底色
在众多晚清督抚当中,张之洞的幕府能够独树一帜,吸引大量学人。这跟他早年参与“清流”的经历,也就是李鸿章所谓“书生习气”的养成,有很大的关系。
张之洞功名早达:十六岁高中顺天乡试解元,二十七岁时会试中式,殿试被点为探花,随后进入翰林院。在此前后,他结识了翁同龢、潘祖荫、王懿荣、吴大澂等活跃于京城的学者型官僚,成为这一时期京城士大夫交游的重要组织者。同、光之交的京师学人交往,不仅孕育了金石考古的专门之学,更从学人之间频繁的诗酒交游当中,滋长出一股清议的意气。光绪初年,随着中俄伊犁之争、中日琉球之争、中法越南之争等边疆或藩属问题的激化,外交局面再次严峻。张之洞呼吸领会到这种风气变化,及时从金石考订圈子淡出身影,加入当时翰林院中热衷于言事的“清流”行列。
所谓“清流”,是古已有之的对清议集团的称呼,以朝臣的犯颜直谏为标志,同时包涵了东汉党锢、宋代太学生、明末东林党等泛化的士大夫言论势力。
晚清“清流”区别于前代清议的一大特点,在于其主体并非负有言责的谏官,而是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宝廷等翰林院的“讲官”。他们平日沉溺于诗酒唱酬、金石考据、校勘收藏,一旦有事,就联翩上疏,鞭挞权贵,弹劾督抚,在朝堂上形成道德舆论的压力。与以往近代史教科书塑造的“顽固派”印象不同,这些翰林院出身的清议分子由于品级较高,大多视野开阔,究心时务,既有与督抚进行交涉的资格,又具备相关学养和人脉。他们自负才情学问,对西方的政治、外交、学术大都有兴趣,喜欢纵横捭阖地漫谈国际形势,甚至成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座上宾。
1884年中法战争成为“清流”命运的转折点。张佩纶、陈宝琛、吴大澂等清流人物纷纷被外派会办防务,却因战事不利而沦为举国非笑的对象。甲申以后,“清流”势力几乎全军覆没。唯一的幸存者就是张之洞。此前他被外放为山西巡抚,战争期间又临危受命,署理两广总督,实际上已从翰林清流摇身一变而为封疆重臣。
“清流”经历对于外任督抚的张之洞而言,绝不仅仅是一段年少轻狂的往事。作为清流仅存的硕果,张之洞在他的幕府和属下的书院书局中安置了许多清流人物,如梁鼎芬、吴兆泰、缪荃孙、沈曾植、郑孝胥、陈庆年、陈衍等,多为当年翰林院清议分子的后辈或门生。当时京城里流传的话头是:“有好主人在,不患无书院坐。”即便在朝中得罪了人,也还有张之洞这样的“好主人”,为清流士大夫提供出路。好发纵横捭阖的议论,坚守儒家义理,热衷诗酒交游,关注学术文教,这些旧时清流党的气质,逐渐凝结为张之洞周边学人圈子的底色。
二、“洋务”转型
今人提起张之洞,首先映入脑帘的,恐怕是“洋务派”三个字。晚清时代,“办洋务”乃是处理与西洋各国有关的外交、军事、传教、制造铁路等事务的统称。张之洞在广东、湖北等华洋杂处之地任督抚,自然要在这方面花很大力气。他先是在广州兴办洋务局、实学馆、方言学堂;1889年调任湖广总督,缘起于奏修芦汉铁路,更在汉阳铁厂、兵工厂、织布局等洋务事业上,倾注了大量心血。
说起“洋务派”或“洋务运动”,张之洞绝不是始作俑者。若是从曾国藩、李鸿章等兴办安庆军械所、江南制造局算起,怎么也有三十年了。张之洞大规模从事洋务,是受“甲申马江一败”的刺激,在晚清督抚队中已属后起者。枪炮、铁路、钢铁、纺织等形而下的“器物”制造,更非“清流”出身的张之洞的长项。在一开始,他只能亦步亦趋地摹仿甚至请教李鸿章、盛宣怀等洋务重臣经验。如何将昔日“清流”经历及幕府中清流学人的劣势转化为优势,使其翻出与曾、李系统截然不同的新面目?这是张之洞作为“洋务殿军”必须直面的难题。
大概在1890年前后,张之洞曾致信王韬(1828-1897),请他在上海聘洋人翻译西学书籍。不过王韬返回的题名为《洋务辑要》的稿件,不很令人满意。张之洞不得不从李鸿章那里请来精通洋务的杨模、杨楷兄弟,组织人员修改译稿。这位杨楷就是清末民国时期有名的杨道霖(1856-1931)。当时他有一封致张之洞的长信,原件保存在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张之洞档案”中。杨楷信中详细列举了编辑洋务书的人员、分工和进度。参与重修者,除了杨模、杨楷,还有汪康年、华世芳、叶瀚、秦坚、王镜莹、钟天纬等,多半来自当时活跃在上海周边的新学圈子。更重要的是,这部洋务书采取分门编辑的方式,列有疆域、官制、学校、工作、商务、赋税、国用、军实、刑律、邦交、教派、礼俗共十二门类。其中,官制、学校、刑律、教派、礼俗五门,涉及到西学的制度文化层次,在甲午战争以前,应属较为领先的构想。
梁启超在民国时代回顾近代西学东渐的过程,分为“器物”“制度”“文化”三个阶段。而从“器物”到“制度”的转化,基本上是以甲午为界。甲午战争的惨败,宣告三十年来李鸿章等军功督抚以“器物”为中心办洋务的失败,从此以后,“变法”“维新”“新政”“新学”等带有制度学术意味的名词取代了形而下的“洋务”,成为改革运动的新关键词。不过,对于张之洞从事洋务和编辑洋务书过程的考察,却促使我们重新思考:梁启超的归纳是否过分简单?“器物”和“制度”是否从一开始就截然分离?
在我看来,正是张之洞及其周边学人的“清流”背景,使他们在面临西学、西政冲击时,能够保持对于制度、文化、风俗、教育等内容的高度敏感,从而实现“洋务”的内在化突破。“洋务”和“清流”在思维方式上并没有对立,他们大体都是中体西用论者,在人脉上也多有联系甚至重叠。但出自“清流”的张之洞系统,与出自军功的李鸿章及其后继者不同的是,前者衡量中西文化整体的标准,逐渐从“功利”返回到了“义理”,于是洋务自然就从器物流入了制度、文化、教育,甚至伦理。人们看到张之洞晚年逐渐从提倡新学的先驱蜕化为新、旧之间的调和者,视之为退步。其实,这正是张之洞出入于“清流”和“洋务”两个群体、两种阅历之间所获的进境。
三、群体效应
“风气”是近来思想史研究注目的一个重要概念。无论天赋秉性多么特出,思想家总要受制于他所熟悉的社会氛围、人际关系和表达方式。而新学术方向的确立,不管是有意推动,还是无心契合,往往呈现为一种群体效应。
那么,“风气”又是由谁来引导的呢?
在清初康雍乾盛世,皇权较为强势,他们主张“君师合一”,利用全国性的思想统制和文化工程,对从宋明理学到考据学的学风转移发挥了引导作用。到了嘉庆、道光、咸丰以后,政治上“内轻外重”局面的形成,文化权势也逐渐向握有实权的督抚转移。“君师合一”下移为“官师合一”,毕沅、阮元、曾国藩等以督抚的身份和资源提倡学术文教,或编辑大部丛书,或创办经古书院,或经营官书局。张之洞学人圈的成立,正是在清代封疆大吏主持风教传统的延长线上。
“学人圈”可以说是学派的雏形,却更强调外部的交往行为。学派的核心人物是学术上的开创者或代表者。“学人圈”与之不同。其核心人物担当着政治庇护者、学术赞助者、交游组织者的角色,需要有学术品味和学界人脉,但他自身,却未必具备很高的学术水准。有关“学人圈”的研究,更多强调学术思想发展的外缘。一般而言,在某派学术的成熟期,研究范式较为稳定,学术思想的发展更多取决于内在理路的延伸;而在新旧学风交替的过渡期,或一派学术萌发的“元气淋漓”时期,学术进路更多受到外部因素的影响。学术史上的群体效应,往往在这样的时期内展现地更为充分。
近代中国正是处在这样一个旧范式已残而新范式未立的过渡时代,学界中人对外在环境的变化越来越敏感,学人交往等外缘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大。近代学术思想史上最激烈的交锋,无不是在“群”与“群”之间展开。在此过程中,学人圈边缘人物的倾向有可能被核心人物中和。如庚子事变期间,张之洞与刘坤一等督抚主持“东南互保”,张幕下的钱恂、汪康年等则与海外“勤王”势力颇有纠缠,甚至有意鼓动张之洞离开清廷而独立,旋即被张之洞、梁鼎芬否定,付之以镇压自立会起事的果断措施。而张之洞作为群体核心人物的个人意志,也有可能受到整个学人圈氛围的制约。庚子以后,张之洞受八国联军入侵的刺激,觉得一切必须尽变西法,从皮毛学起。这种“全盘西化”的议论,遭到周边梁鼎芬、沈曾植等人抵制。最终他与刘坤一联合上奏的《变法三疏》,仍采用了较为折衷的论调。
“群”是晚清人受西方社会学启发而特别重视的一个观念。不过以往学界往往只重视思想倾向进步的“新学群体”,如学会、报社、政团、政党等,却对士大夫社会固有的交游传统不无忽视。事实上,康梁一派新学群体的发生,本身就以“清流”等士大夫群体为土壤;而如南社等革命团体,更完全继承了唱和、雅集、拍曲、评选诗文等晚明以来士大夫交游的外在形式。清末以张之洞为中心的学人交游,正是处于新旧之间。然而,由于张之洞学人圈附着于体制内部的特性和执着于名教义理的底色,这段学术史上的大事因缘,却在近代中国日益趋新求变的社会氛围中逐渐黯淡下去。在张之洞等晚清督抚身后,地方主政者甚少自负向读书社会输送学术新经验的使命,也再难聚集起足以在学术文化史上留下印记的学人群体。当年张之洞学人圈所开辟的学术转型新机运,则多半朝着与其初衷相违的方向急速展开。
(原载于2015年2月16日《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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