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浒大战,辽东明军全面溃败,努尔哈赤转守为攻。万历四十七年(天命四年,1619年)六月十六日,努尔哈赤占领开原,马林及副将于化龙、参将高贞、游击将军于守志、守备何懋官等明将尽数被杀。建州兵开始屠城,幸存者惊窜逃亡,城中士卒尽被杀,城郭被毁,公廨民舍焚毁者无数。明廷得知此事后,不胜惊惧。
开原并非一个小墩堡,就在努尔哈赤攻占之前,开原兵备道守备冯瑗于万历末年修辑的《开原图说》详细地介绍了这个地方。开原是军事重镇,下辖本城、中固城、铁岭城等及大小堡垒20余座,诸堡置军若干,又设墩台100多座,屯戍村落遍布周边。海西、福余卫及“西虏”、建州等均在《图说》中有载。此外,冯瑗还将明军的行军布阵、战备情况进行了详细记载。如此牢不可破的堡垒群,为何在努尔哈赤的攻击面前如此不堪一击?结果令人感到不解。
六月二十二日,开原防线被毁后,明廷决定以熊廷弼为兵部右侍郎,经略辽东。熊廷弼可有制敌良策?他是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进士,此前曾巡按辽东,曾提出保卫辽东之计策。他还十分反对杨镐等采取的冒进军事行动。
熊廷弼责任非小。六月二十八日,其奏曰:
辽左为京师肩背,欲保京师,而辽镇必不可弃。河东为辽镇腹心,欲保辽镇,而河东必不可弃。开原为河东根底,欲保河东,而开原必不可弃。今开原破矣,清阳弃矣,庆云抢矣,镇西围矣,中固、铁岭、懿路、泛河数城妇女老幼空国而逃矣!自鸭绿江东南起止,西北一带城堡除抚顺、清河失陷已报外,如永奠、新奠、长奠、大奠、叆阳、孤山、碱场、一堵墙、晒马店、散羊峪、马根、单东州、会安、白家冲、三岔、抚安、柴河、松山、靖安、威远、镇北数十堡已弃去,而边内之村屯城寨已抢毁无遗矣。独辽阳、沈阳为河东孤注,而昨据经臣揭报,沈阳之民又逃,军亦逃矣。而辽沈何可守也!贼未破开原时,北关相倚,犹有后背之忧,朝鲜未败,犹有左腋之患。今开原破而北关不敢不顺,使币往来,而朝鲜不敢不从,既无背腋之虞,又合东西之势以交攻,而辽沈何可守也!虽有败残新集士卒四五万人,皆有名无实。而此番开原损折,又奚啻万计!……今开原一带尽失,而外交合矣。朝鲜、北关皆阴顺贼,而内患除矣。则亦何所顾忌爱我辽阳而不攻哉!夫开原,古之黄龙府,而元之所谓上都也,城大而民众,物力额饶,贼住城中,用我牛马车辆运金钱财货,数日未尽,何止数百万!但分我开原余财十数万以饵宰卜二十四营、炒巴二十营,使之东攻辽沈,西攻广宁,彼诸营所得春秋两赏于我者几何,又何爱于我而不听贼以攻我?试观日来塘报,东贼攻开原,而西虏五营即率三千骑抢庆云,又报三万骑围镇西,炒巴等酋又率五万骑广宁挟赏,是西虏明明已皆为奴用命,而辽沈可保乎?辽镇可保乎?不惟辽镇难保也,如贼全有辽镇,所获金钱财货何止数千万,但分数十万全饵虎墩诸酋入犯昌蓟,如也先之薄京城,又分数万金饵卜、素诸酋入犯宣大,如俺答之趋两关,以牵缀我不敢出京城一步,而贼然后长驱入山海关,或繇海道取天津及登莱一带,此皆国家必受之患,理势必至之事,而该臣十年前不幸而屡中之言也!”万历皇帝同意其议,并颁诏曰:“恢复开原乃御虏安边急务,应用兵马、器械、钱粮、刍豆等项,着各该衙门火速处办,刻期齐备,毋得借口缺乏,致误军机。熊廷弼仍赐剑一口,将帅以下不用命者,先斩后奏,着星速前去,用心经理,以副朝廷委任至意。
全国各地的部队正陆续紧急抽调往辽东,但熊廷弼意识到,辽东的局势根本不容大军集结。辽东方面必须先就近征集军队,直到各地友军到达。
但八月以来,噩耗越来越多。铁岭卫也为努尔哈赤所破,总兵李如桢、贺世贤等领兵救援不及。熊廷弼自中原门户山海关而到辽阳后,斩逃将刘遇节、王捷等,以正军法,同时抚谕百姓,设坛躬祭阵亡将士。他开始着手夺回失陷地土,因在他看来,这有助于振奋军民士气,缓解朝野焦虑。
熊廷弼向朝廷陈奏其所面临的可怕局面,并请求增援。他题称:
自逆贼降抚顺,克清河,败三路,已骄锐不可言。时犹恐关西大发援兵,未敢轻自出巢。及开原、铁岭不战自下,懿蒲、辽沈不攻自逃,而谋夺辽沈之计决矣。虽有总兵李如桢等专守沈阳,帮以河西李光荣之兵,共有万计,而堪战者不过一二千人。总兵贺世贤专守虎皮驿,应援辽沈兵,虽数千而堪战者不过二千四五百人。总兵柴国柱专守辽阳,虽有川兵及残兵零杂之众二三万人,然皆无甲、无马、无器械,既不能战,而守城又无火器。将领,中军,千、把总等官俱贼杀尽,各兵无人统领,辽至今日,直可谓之无兵。
相比之下,努尔哈赤则颇为春风得意。经过东征西讨,努尔哈赤所建立的政权初步在辽东站稳脚跟。明军的抵抗基本都结束了,海西、叶赫等部亦不再党附明朝。《清太祖实录》不无得意地记载:“满洲国自东海至辽边,北自蒙古嫩江,南至朝鲜鸭绿江,同一音语者俱征服,是年诸部始合为一。”
熊廷弼的诸多私人信件中,也不止一次谈到了明朝与鞑靼结盟的设想,并对这一设想进行过充分论证。在《与官掌科》疏中,其曰:
顷用夷攻夷之说,章满公车。若调将百十员,征兵十余万,皆属无益。而今靠此为灭奴第一妙着者。诚如是,则经略拱手受成事,而亦可免于征调之苦矣。然而拨诸事实,有不尽然者。虎憨为人无远略,虽族姓诸部,控弦约十万,然皆自为政,徒以名位相系属。宰赛与暖兔、炒花诸酋为泰宁、福余种类,非虎憨元孽也,虽附憨而亦不甚听调度。宰赛与诸父弟侄多仇怨,今被擒,莫有怜者。虽不无狐兔之悲,而诸营与贼俱有亲戚往还,心既不齐而力又薄,不能制贼,又不敢借兵于虎憨,引狼入室,致滋践轹。虎墩于宰赛既痛痒无关,又距贼千有余里,风马牛不相及,终料贼不能侵害己,谁肯无端替人兴兵构怨?且西虏专用骑,利于平原广野,而以施于山林险阻之地,与马步兼用者角,恐亦不能猝得志于贼也……挟贿以求不愿出兵之虏,而为四夷所侮笑,此诚不可不虑也。非谓用夷攻夷之说为非是,而以西虏不必挑激也,阴间之而借以疑阻东虏则可,明挑之而仗以讨灭东虏则不可;缓致之而出以有意无意则可,急寻之而使其日骄日挟则不可。薄尝之而视为不紧要之余着则可,厚望之而靠为第一件之胜算则不可。要使张弛操纵,令虏入吾彀中而不觉吾,所以用之之意,方为得策。至于此虏未必可用,我今日未必能用此虏,做去自验,而今且不欲尽言也。
事实上,熊廷弼所提及的虎憨,即虎墩兔憨(林丹汗),对努尔哈赤并无兴趣。他的目标是成为另一个俺答汗,统治整个蒙古,并通过袭扰威胁明朝开放互市。崇祯七年(天聪八年,1634年),虎墩兔憨败亡。他的统一之路彻底断绝,女真人开始吞并蒙古之旅。
九月十一日,熊廷弼奏曰:“自奴陷北关以来,人心逾溃,沈阳空垒,独力难支。据道臣韩原善、阎鸣泰及该城官生人等,咸欲归并辽阳,还兵自保,揆之人情事势,实不得不然。退缩自固,羞愤何言,倘邀皇上之灵,守得辽阳,俟明春二三月间,大兵厚集,再图恢复。”不过,努尔哈赤的计划确是绕开辽、沈,直取辽东港口门户锦州、盖州,以切断山东至辽东的海上粮道。
熊廷弼认为,辽东的局势尚非不可挽回。其长策上奏,万历皇帝是其议。其略曰:
臣亲至各边隘口相度地形,算贼之出路,即可为我之入路者有四:在东南路为叆阳,南路为清河,西路为抚顺,北路为柴河、三岔儿间,俱当设置重兵,为今日防守、他日进剿之备。而镇江南障四卫,东顾朝鲜,亦其不可少者。此分布险要之大略也。
每路设兵三万人,裨将十五六员,主帅一员,布为前后左右中各营,如遇贼对垒,则前锋迎之,中军继之,左右横击之,后军殿之,使各路自为一分,合奇正以当一面。如建州与一路相持,在西路则南路、北路出奇以击之,东南路悉力以捣之;在南路则东南路、西路出奇以击之,北路悉力以邀之,其在镇江,当设兵二万人,裨将七八员,副总兵一员,半扎义州,半扎镇江,夹鸭绿而守,如贼犯朝鲜,合力拒堵,而四路则分道捣巢,以牵之贼;与四路相持,则镇江、朝鲜合兵而西以捣之,使各路总为一分,合奇正以成全局,此各路联络之大略也。
清河、抚顺、三岔儿三路,山多漫坡,可骑步并进,当用西北兵,以西北大将统之;宽、叆林箐险阻,可专用川土兵,以西南大将统之;镇江水路之冲,当兼用南北兵,以南北将兼领之。此酌用南北兵将之大略也。
各路领兵到边,画地而守,无警就彼操练,小警自为堵御,大敌互相应援。时各挑其尤精悍者为游、徼,以捉其哨夷,扑其零贼,使贼不敢轻出边,且以防其耕牧,又时以一路率所部直入贼境,而分其三之一设三伏以待贼,且战且却,遇伏则又战,然后从容进边,而东路未已,西路复然,北路未已,南路又然,更番迭扰,以疲贼于奔命,然后相机进剿,或四路并进,或三路牵制,而阴并一路,此坐困而转蹙之大略也。
善行师者,行必结阵,止必立营,见可而进,知难而止,每行一次,必立一营,贮放粮草,兼作退步。各路兵虽三万,如深入百数十里,必须留营数所,拨兵防守,而前路迎敌兵马必渐单薄,所定前数断难减少,且兵马既随各帅往边,辽城空虚,再设兵二万,平时驻扎辽阳,以壮中坚,有事策应四路,以作外援。又于海州三岔河设兵一万,联络东西,以备后劲。金、复设兵一万,防护海运,以杜南侵,此征行居守之大略也。
臣考征播之役,用兵二十余万,及围酋于囤上,犹用十五万众。今贼改元僭号,已并有两关、灰扒、鱼皮、乌喇、恶古里、弓知介、何伊难一带海东诸国兵众,又令降将李永芳等收集三路开、铁降兵万人,计兵已近十万,强播数倍。今议用兵十八万,马九万匹,而见在主、客残兵,续到援兵及召募新兵虽近八万,尚在沙汰,难作实数。其余惟有召募、征调二法,辽人以辽守辽之说,自李如桢、李登等建议,屡试不效,势不得不取诸征调。臣请以此责成兵部。
每兵一名,岁计饷银一十八两,兵十八万,该饷银三百二十四万。内每军月给本色五斗,该粮一百八万石,又每马日给豆三升,九万匹该豆九十七万二千石,草重十五斤者,日给一束,岁除四个月青草不给外,计八个月该二千一百六十万束,小束倍之。通共岁计船费几何?车、牛、人工各费几何?此皆一毫裁削不得者,臣请以此责成户部。
往者,清、抚、开、铁、汎、懿、蒲、沈俱无恙,则河东以辽阳为家当,广宁为转输。今辽阳为冲边矣,又当以广宁为家当,山海关为转输。凡兵马、粮饷、战车、火器、盔甲、弓箭、匠作、马牛,一应军中必不可少之物,势自不能不仰资协同干办。臣请以此责成督抚。
《东夷考略》记载,是役,调兵18万,每岁增饷324万两,陆运车3.7万辆,用牛7.4万头,费颇不赀。《三朝辽事实录》则称,前线用粮108万石,马9万匹,豆9200石,草2160万束。人粮、牛料等耗费共136.5799万两。以此观之,即使辽东用兵尚有可为,但其背后所需之财政支持,无疑会使国家经济走向破产崩溃。
万历四十八年(天命五年,1620年)正月二十一日,明廷从朝鲜方面收到了关于辽东局势的奏疏。努尔哈赤曾令朝鲜加入反明大军,但被朝鲜拒绝。现在,形势却有不同。朝鲜国王李晖奏:
据自虏逃回人供称,奴酋八月中攻破北关,金台石自焚,白羊古出降。先是铁岭之战,有蒙古酋胡宰赛助兵天朝,亦被奴酋灭虏。十月中,奴令其婿好好里于斗等问鲜国降,将俺欲通两家和好,恨朝鲜不肯听从,又其部下胡人传说,奴酋父子共议曰:“朝鲜、北关、宰赛皆助兵南朝,今北关及宰赛皆已破灭,惟朝鲜尚在,不可置朝鲜于后而先犯辽东。”又闻密议于迤东牛毛寨、万遮岭多遣兵马防守,仍造作攻城长梯。各胡仍说今冬不抢辽东,先向宽奠、镇江等处。臣惟奴贼敢仇天朝,藐视小邦,先通书肆其骄喝,小邦既不能斩使焚书,姑令边臣答谕。厥后,伊贼又送凶书,悖逆狂戾,有不忍言。兹者,恶稔滋张,哄胁愈甚,既陷开、铁,旋吞金、白,专觊辽阳,而或虑小邦之掣其后,必欲先事蹂躏。今据牛、毛两路之造梯,部下诸胡之传说,无非专意小邦。小邦甚败之,余剪焉不振,藩篱将拨,门庭莫保。况天朝之宽奠、镇江等处,与小邦之昌城、义州诸堡隔水相望,而邈处边头,孤危特甚,所在要害险易,守御坚瑕,贼必诇知,贼若从叆阳境上鸦鹘关取路,绕出凤凰城里面,其间既无关岭之扼,一日长驱,或犯宽奠一带,或抢小邦昌城等处,则各该地方无暇婴垒,殆莫自保。内而辽左八站,外而江东一城,彼此隔断,声援阻绝,无复唇齿之势,尽为豺豕之场。言念及此,小邦之所以不遑嫠恤,而惟以汉边牧圉为忧者也。伏愿圣慈察臣疏内情节,亟询部议,确定庙算,急调大兵来驻宽、镇等地方,仍与小邦迭成犄角,以重关防之钤辖,以绝狡虏之窥觎。如或伊贼径侵小邦,便添辽镇诸兵,趁期来援,克终庇保之隆恩,俾因屏翰之旧业。
万历皇帝曰:“据奏夷情甚急,应援时不可缓。该调兵将,兵部便作速议覆。”
两天后,熊廷弼题称:“奴酋将犯辽阳及宽奠、镇江等处,又欲分兵先攻朝鲜,以绝我声援。”接着,他又感慨曰:“(朝鲜)所以为我中国虑者,甚于中国之自为虑,而我可以无兵之故支吾应之,未误朝鲜而先自误乎?往拨新兵往防清河、叆阳等处,纵使不逃,亦属无用,而今逃且尽矣。此外更无兵可拨矣!……镇江添设之兵将何在?四路各设之重兵何在?则前议亦纸上之空谈耳!”万历皇帝急命兵部采取行动。
一天后,逃兵问题出现了。据熊廷弼奏:
赞画刘国缙所募新兵共一万七千四百余名,分发镇江、宽奠、叆阳、清河诸处防守。忽报清河新兵于昨冬十二月二十二、二十三等日陆续尽逃讫。据赶回逃军供称,俱是各给免票,暂借一时,今闻家中差役繁苦赶回,复去镇江、宽奠、叆阳亦有尽队而逃者,存留辽城之兵,合杨于渭、卞为鹏所统领原兵五千余名,除沙汰及逃回外,止存一千余名。此外,尚有杨武烈所领一千五百余名,曲韶所领一千七百余名,旋移檄赞画,往召逃兵,正身皆匿不出,但家属口称愿朋偿安家银两,及欲另佥精壮补伍,皆怨詈不绝口。议将南卫兵逃者责成海盖道康应乾,设法调停,河西兵逃者责成分巡道张凤翼多方拿解,以赞画之法难行于乡里,而两道之法可行于地方也。至臣驭军无律之罪,乞行罢斥。又言惮征调者倡以辽守辽之说,以为远征不如近募,图存不必远求,贵精而不贵多。今其说屡试不验矣。独贵精之说尚牢固不破,辽阳、沈阳、抚顺、清河、叆阳、宽奠、镇江皆当贼一面,来路不置兵,无以阻其阑入,不多置兵,无以当其聚攻。而主贵精之说,势自不能,分散布置,必屯聚辽城一处,然后可以。应沈阳则百二十里,应抚顺、清河则二百余里,应宽奠、叆阳则三百余里,应镇江则四百余里,鞭长不及,马腹如何能济?况海州、三岔河、金、复等处尚议添设,以护海运,以防门户,则贵精不贵多之说,作何铺摆?
万历皇帝是其议,认为应当征调更多军队戍守辽东,以保障调遣布防需要。
兵部愈加忙碌,万历皇帝要求从宁夏、甘州、固原等处征调边军赴辽东协防,期限6个月,不至太久。
万历四十八年(天命五年,1620年)夏,熊廷弼巡按诸边后,奏曰:
自城守沈奉以来,臣恐贼转掠东南,因檄发兵将防守威宁、叆阳、宽奠,犹恐各堡孤悬,未经亲历,乃于六月初四日往奉集,会监军、总兵商战守事宜,随繇奉集至威宁,历叆阳、宽奠,缘鸭绿江岸抵镇江城。复迂道看险山旧边,转渡夹河,登凤凰山,寻莫利支屯兵处,遂从镇夷、镇东、甜水站而还,计地千有余里,往返十有三日,此经行大概也。自奉集至威宁以东,路皆山险,威宁背山面河,叆阳、宽奠四面逼山,及孤山、洒马吉、碱场、永奠、长奠、大奠各堡,皆如处复壁中。旧边自叆阳东南,至险山、宁东,江沿各废堡离边八九十里,皆陡岭密箐,可据守战。自展宽、永各堡,挂出东北角外,离边仅三十里,或十五六里,甚薄且逼,而险反在内。其谷民皆依山居住,穵山耕种,村舍寥寥,无人民蓄积,以故年来贼弃不取。臣初以贼窥南卫为虑,今山势险远如此,马难遽到,又以贼抢村屯为虑,今人民零落如此,入无所获,臣何敢聚一二万人马粮草,以启戎心。随将前发川将周世禄等俱复调回,驻虎皮驿,为沈奉策应。俟初到土、浙各兵休息月余,衣甲制备,然后发守镇江、凤凰城里路各堡,作南卫声援。惟是贼倾巢移住新塞,添筑山城,札屯关口,专心并力以图辽沈。辽沈得而宽奠、镇江可无更举,此贼扼要之计,臣心恶之。昨六月十二日之举,虽被堵截,怏怏而去,然大众尚全屯抚顺城下,图为再计。总兵柴国柱、贺世贤日索请兵将,各镇续到募兵,皆云乌合。浙兵未全到,酉阳、石柱兵虽到,介未完,械未备,且非沈奉间平原旷野之长技也。官军荷戈甲于赤日炎蒸下,颇多病,又不速得奖赏,以慰安鼓舞之,其志气无不灰者,仅仅两道臣。而邢慎言又以病不能出,今索兵,徒发无用之兵;索将,皆留可用之将;索道,臣杳无莅事之期;索犒赏,复吝已票之旨。即求一圣谕慰劳官军,亦未慨发,岂欲弃辽以授贼耶!
万历皇帝同意筹集30万两军饷专供辽东将士。
与叶盛、于谦、杨一清、郑洛等一样,熊廷弼同样具有足够的能力来管理边防地区,保境安民。但到了九月二十一日,熊廷弼被弹劾罢职,其故为何?
据载,熊廷弼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故经常得罪同僚,少有人与之交往。故户科给事中姚宗文丁忧完毕回朝,请熊廷弼为自己奏讨新职,但熊廷弼不从,姚宗文由是怨之。后来他到吏科任职,受命阅视辽东军马,与熊廷弼颇不和。刘国缙为辽东人,原为御史,因失职罢免,后来朝廷采取辽人守辽之法,重新起用刘国缙为兵部主事,赞画辽东军务。此人募兵7万,逃者过半,为熊廷弼所奏,亦憎恨之。姚、刘二人同为言官,也因此意气相投,以攻击东林党,攻击道学者,同时也攻击熊廷弼为己任。
姚、刘不过是党争的缩影。彼时朝野上下,以道学为己任的东林党人正掀起一场新的党争。辽东的危机和军事失利,不幸地卷入到了党争之中,成为党争的导火索。党争严重干扰了君臣对边情局势的分析和归责,同样影响了他们对辽东形势所采取的行动。至此,辽东能否收拾残局一事,恐怕希望已然渺茫。
广东道御史冯三元弹劾列举了熊廷弼无谋者八款,欺君者三款,直呼不罢熊廷弼,辽东必不能保。其曰:
开、铁被陷,遗禾满野,窖积场积,皆为外储。廷弼不急收保,而弃以资敌,无谋一也;中国之长,惟在火器,乃八万之资,一朝而烬,曾无防闲,无谋二也;金、白告急,廷弼不救,坐使奴去心腹之蠹,我失肩背之助,无谋三也;健儿不以御侮而以渡壕,行伍不以习击而以执土,无谋四也;沈阳之犯,与王大人屯之役,贼来而听其蹂践,贼去而谬曰堵回,无谋五也;又所云守者据要害走集也,乃数十一屯,数百一聚,如以蛇啖蛙,相次俱尽,何益之有,无谋六也;辽人可用而不欲用,矿兵可用而不能用,乃以噎恶食,无谋七也;自古善用多者,莫如王翦,翦之六十万,以楚千里而遥也,今之请数,有翦三分之一矣,而奴之地,有楚三分之一乎?据其取足者,似乎善用多而无用多之才,无谋八也;请兵请饷,分固应然,而动为要挟之词曰:“要辽不要?”有如我皇上试问之曰:“锡尔尚方,假借八百万金钱,四方召募,此何为者?”而曰要辽不要,欺君一也。辽左道将,亦极一时之选,而不能用也,乃动曰:“辽阳止两监军也。”岂两监军之外,皆土木偶人乎?欺君二也。兵未足而言纸上之兵,兵已足而言无兵之用,则岂欲得神兵而用之乎?欺君三也。
冯三元所称欺君的“君”,很可能是在位短暂的泰昌皇帝,天启皇帝下令覆实其事。
冯三元的言外之意,是对熊廷弼的防御性战略的反对。但是在当时具体的局势下,交战双方都不知道应该选择进攻路线还是防御路线,以此指责未免苛求。就在此时,有“东林六君子”之称的兵科给事中杨涟,加入了辽东问题的讨论中。他先是支持熊廷弼,后又转而弹劾,最终熊廷弼被罢。
熊廷弼才在任几个月就遭罢职,谁将取而代之?1620年,明朝经历了三帝更迭,先是反东林党的万历皇帝于七月二十一日去世,接着是亲东林党的太子朱常洛即位,改元泰昌,但仅仅一个月后的九月初一,泰昌皇帝就驾崩了,皇位转而由万历皇帝的孙子,年仅14岁的天启皇帝朱由校继任,而宫中实权则为阉党魏忠贤所垄断。十月初五,东林党人袁应泰奉命经略辽东,当时宫廷内部一片混乱,而东林党人则牢牢把持朝廷。
袁应泰是实干型地方官员,曾修城浚河,救济灾民,历任工部都水司主事、兵部武选司郎中,广受好评。然而,他因越权擅自动用官库银粮而遭户部弹劾。多年后,袁应泰被起用为河南右参政,以按察使身份到永平治兵。为了应对辽东局势,袁应泰加紧练兵并修备武器,关外所需粮草、火药之类都能及时供应,深受经略熊廷弼信赖。
与熊廷弼的谨慎态度(建设防御,计划防御)不同,袁应泰的策略更显咄咄逼人。他希望尽快恢复明朝在辽东的主导统治地位,曾杀白马祈神盟誓。他上疏道:“臣愿与辽相始终,更愿文武诸臣无怀二心,与臣相始终。”明熹宗赐予其尚方剑,袁应泰斩杀贪将何光先,罢免大将李光荣及以下10余人。为了收复抚顺,袁应泰议用兵18万,大将10人,并上陈行军方略。
那么,袁应泰是对付努尔哈赤的合适人选吗?据《明史》载:
应泰历官精敏强毅,用兵非所长,规画颇疏。廷弼在边,持法严,部伍整肃,应泰以宽矫之,多所更易。而是时蒙古诸部大饥,多入塞乞食。应泰言:“我不急救,则彼必归敌,是益之兵也。”乃下令招降。于是归者日众,处之辽、沈二城,优其月廪,与民杂居,潜行淫掠,居民苦之。议者言收降过多,或阴为敌用,或敌杂间谍其中为内应,祸且叵测。应泰方自诩得计,将借以抗大清兵。会三岔儿之战,降人为前锋,阵死者二十余人,应泰遂用以释群议。
尽管有降人英勇作战之例,但更多归附的鞑靼人还是墙头草。天启元年(天命六年,1621年)三月十二日,努尔哈赤进攻沈阳,未能拿下。但第二天,努尔哈赤再攻沈阳东门时,降人数千开城应之,城遂陷,朝野震惊。
接着,战事就转移到了辽阳。据《明史》载:
应泰乃撤奉集、威宁诸军,并力守辽阳,引水注濠,沿濠列火器,兵环四面守。十有九日,大清兵临城。应泰身督总兵官侯世禄、李秉诚、梁仲善、姜弼、朱万良出城五里迎战,军败多死。其夕,应泰宿营中,不入城。明日,大清兵掘城西闸以泄濠水,分兵塞城东水口,击败诸将兵,遂渡濠,大呼而进。鏖战良久,骑来者益众,诸将兵俱败,望城奔,杀溺死者无算。应泰乃入城,与巡按御史张铨等分陴固守。诸监司高出、牛维曜、胡嘉栋及督饷郎中傅国并逾城遁,人心离沮。又明日,攻城急,应泰督诸军列楯大战,又败。薄暮,谯楼火,大清兵从小西门入,城中大乱,民家多启扉张炬以待,妇女示盛饰迎门,或言降人导之也。应泰居城楼,知事不济,太息谓铨曰:“公无守城责,宜急去,吾死于此。”遂佩剑印自缢死。妇弟姚居秀从之。仆唐世明凭尸大恸,纵火焚楼死。
袁应泰虽死,朝廷仍嘉其忠节,赠兵部尚书。辽阳失陷,是日天启元年(天命六年,1621年)三月二十一日。
袁应泰之死,与沈阳、辽阳的沦陷,是辽东防线的第二次毁灭性打击。第一次是杨镐四路明军之败,而此次则是辽沈。努尔哈赤的后金政权看起来锐不可当,明廷似乎还不知如何应对这一阴霾密布的战局。天启小皇帝独自执掌朝政,官僚集团却党争不断,党同伐异。明朝,究竟该何去何从?
万历四十八年(天命五年,1620年)十月初五,辽东经略熊廷弼对被罢职一事耿耿于怀,于是上疏自理曰:
自去年开、铁连陷,辽城非尝破碎。士民知不可守而谋欲先去贼,亦知不可守而谋欲速来。今内外巩固,壮哉一金城汤池也!去年无车牛、脚夫,运粮臣与各道处办本地牛至三万余头,车至三万辆,昼夜趱运而军中始有粮草。三路覆没之后,军无片甲,手无寸铁,臣调宣大各匠役改造,又增造大炮数千,枪炮一二万,而军中始渐有器械,采桑削簳,买角易筋,各镇弓箭匠昼夜制造,而军中始有弓矢。又调各镇木匠旋造双轮战车五千辆,每车安灭虏炮二位或三位,以至火箭、火轮之类,无所不备,而军士始有攻守具。自斩贪懦三将而将之畏斩,逃叛数卒而卒知惧不时,捆责不喂马、不操军者,而营伍知收拾。寒夜有赏,久戍有赏,时节有赏,而军士知鼓舞。去年,西虏住我汛怡弃地,日肆劫夺,自丁字泊斩捕以来,再从阵擒活虏送抚奠二十四营酋长,而始各就戎索。自沈奉各戍重兵,贼遂为所缀,悉众与我对垒,不敢西窥辽阳,南窥南卫,东窥宽叆。至于近边零落村屯,势自不能无抢掠,我固无如贼何,时而形格势禁,贼亦无如我何也。如谓臣听胡马骄嘶,肝胆堕地,而冒陷往抚顺、宽、叆,擐甲冲贼围援沈阳者,独何人乎?辽已转危而致安,臣且之生而致死,天地鬼神,实共怜鉴!
十月二十五日,熊廷弼再次奏疏辞辩,称:
辽自三路覆没,再陷开原,臣始驱羸卒数百人踉跄出关。行至杏山,而铁岭又报陷。当是时,中外汹汹,皆谓辽必亡,若不能以旦夕待,而今何以转亡为存地?方安堵举朝,帖席而卧也,此非不操练、不部署、不拊戢、专事工作而尚威刑者所能致也。惟是臣之操法,与向来异。向来地方操练,但合营装塘冲打,以完故事,即将官教演,亦但每军面试一回不过三百人,而日已云暮。臣则不然,每将令于城外各择一区地为教场,如管兵千人者,该四十队,每队二十五人,设一燕儿窝,而立于其下,就本队中择善射者五人以一教四。自卯至午,如法教演,日每百回,七八十回乃已。骑射、枪炮俱然,仍令彼此主客互逐,队与队逐,熟而合之于总,总与总逐,熟而合之于哨,哨与哨逐,熟而合之于营。臣尝谓以督抚操军,不若以将官操军,以将官操军,不若使军自操。人但见臣不恒亲下操,又尝外巡,不暇时时亲下操,遂谓臣不操练。如臣不操练,闲住兵将何用?是必不图灭贼,不图性命,归家然后可。而臣复何心?
盖此议起自去秋,臣初任时,见赞画新兵无用,拨供采草、斫棍、挑壕等役,赞画见其军多逃,遂倡言军士做工不得操练以自文,而阅臣因为之广其传,以至于今,此兵马不训练之说也。至谓臣拥兵十万余,不能大入大创,小入小创,斩贼擒王,而殃民蹙地,为狡虏所笑者,第斩贼擒王之事,于此日之兵之将,且勿易言也。凡用兵,须总兵、将官、兵马得力,才能济事。今总兵中惟贺世贤略短取长,敢于阵战,侯世禄精悍而初临大敌,刘孔胤善收拾城守行伍,而战阵非长。将官惟尤世功、朱万良等为军中白眉。求大将如前日刘綎辈,诸将如梁汝贵、徐九思辈,已不可得。而各镇兵马又皆四五屡迁之余,无一而非敝赋下驷者,发与总兵、将官,皆力辞不受。川兵、土兵、毛兵心虽齐,法虽整,亦强弱参半,而平原旷野不能与战骑相驰逐。昨通查各兵,虽有十二万之数,而实在堪战者,内除土、川、毛兵三项不挑外,其余挑选精壮十不得其二三,余无奈何,只得令充守城、采草、放马以及火兵之役。至于马匹损瘦短少,更不可言。今言者第见辽中今日被臣收拾后之人情光景,遂谓援兵陆续出关,必一一可战,而不能战,以为经略罪,而抑知夫兵马之不能战,一至此极也。令箭催而张帅殒命,马上催而三路偾,帅臣于今日何敢轻率?如欲大入大创,小入小创,为斩贼擒王之事,且将各边精兵再调三四万,成一西北兵势;水、蔺各土兵调一二万,成一川土兵势,然后进取,亦未为晚,而非今日病臣罪臣所能及也。于是科臣魏应嘉,台臣冯三元、张修德复极论之谓,其硬口饰辩,有欲罪以靡耗失事者,有欲罪以托病脱卸者,有欲罪以捏造逆榜者,廷弼请即以三臣行勘。
熊廷弼的奏议,显示出了某种私心。我们尽可能去接近事实地了解当时的辽东局势。熊廷弼坚称自己没有撒谎,而有大量台臣言官试图诽谤他,并竭尽所能地寻找其经略过程中的瑕疵。
对于双方的争议,天启皇帝降旨道:“科道魏应嘉、冯三元、张修德与经略熊廷弼屡相奏扰,若不速勘,无以明功罪。即着魏应嘉等前往辽镇,会同彼处抚、按勘明,从实具奏。”但浙江道御史吴应奇坚称另选他官前往核勘:“辽事自宜行勘,勘官必当另遣。”天启皇帝怒其忤旨,但兵科都给事中杨涟亦力言不可,于是辅臣方从哲等谓:“从来勘事必身在事外,乃得公平。若以言事之人即勘所言之事,即一一得实,讵肯降心俯首?彼此争执,归结无期。”最终天启皇帝同意折中,改派兵科给事中朱童蒙前往辽东会勘经略熊廷弼功罪。
就在此时,熊廷弼再次上疏曰:
臣蒙恩回籍听勘,行矣。但台省责臣以破坏之辽遗他人,臣不得不一一陈之于上。今朝堂议论,全不知兵。冬春之际,敌以冰雪稍缓,哄然言师老财匮,马上促战。及军败,始愀然不敢复言,比臣收拾甫定,而愀然者又复哄然责战矣。自有辽难以来,用武将,用文吏,何非台省所建白,何尝有一效。疆场事,当听疆场吏自为之,何用拾帖括语,徒乱人意,一不从,辄怫然怒哉!
朱童蒙核勘还奏,极力陈赞熊廷弼之功。其曰:“臣入辽时,士民垂泣而道,谓数十万生灵皆廷弼一人所留,其罪何可轻议?独是廷弼受知最深,蒲河之役,敌攻沈阳,策马趋救,何其壮也!及见官兵驽弱,遽尔乞骸以归,将置君恩何地?廷弼功在存辽,微劳虽有可纪;罪在负君,大义实无所逃。此则罪浮于功者矣。”不过,天启皇帝显然选择忽略熊廷弼的“负君”罪,以其力保危城,仍决定起用之。
此时的东林党,在朝野中占尽优势。在他们的交相弹奏下,天启皇帝决定重新启用熊廷弼。于是,天启皇帝命治前劾廷弼者,贬冯三元、张修德、魏应嘉等三秩俸禄,又将姚宗文除名。随后,熊廷弼将以经略身份前往山海关。天启元年(天命六年,1621年)七月十二日,天启皇帝敕赐熊廷弼尚方剑,麒麟服一件,币四,金四十,于京师外饮宴饯别。
重新启用经略辽东的熊廷弼献三方布置之策:其一,“广宁用马步军列垒河上,以形势格之,缀敌全力”;其二,天津、登州、莱州“各置舟师,乘虚入南卫,动摇其人心,敌必内顾,而辽阳可复”;其三,山海关特设经略,熊廷弼以兵部尚书领之,节制各方,总辽东防务。
吏科都给事中薛凤翔却对此持有异议。他奏言:“经略既以另设,则王化贞难以再加驻扎,既在山海,则广宁势难遥制。欲特重化贞事权,给以专敕,赐之尚方,令其相机便宜行事,而罢经略之设。”此议未能被内阁采纳。
王化贞何许人也?他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进士出身,天启元年巡抚广宁。王化贞为政勤恳,有救世宏愿。他极力推崇与虎墩兔憨结盟,为此不惜请求朝廷发放百万帑金款待蒙古人,方能使女真人有所顾忌,不敢深入。广宁城在山隈,城防脆弱,登山可俯瞰城内,恃三岔河为阻,而三岔之黄泥洼又水浅可涉,且守卒只有孱弱者千人,朝廷上下早已认为此地难保。但王化贞坚持寸土不让,提弱卒,守孤城,招集散亡,复得万余人。为了取得内阁的支持,王化贞提议“登莱、天津兵可不设,诸镇入卫兵可止”,因此内阁更加认为其有化险为夷之才。金、复诸州失守后,大量军民及矿徒结寨自固,逃入朝鲜者亦不下两万。王化贞一一鼓舞人心,招其回归,又以忠义告谕朝鲜,使之坚定地与明朝站在一起,同仇敌忾。这一切受到天启皇帝和内阁的褒扬。
但当熊廷弼到来之后,二人立刻产生剧烈的矛盾。一开始,二人之间的矛盾仅仅在战略布防的观点上,与朝廷党争无涉。王化贞希望能借虎墩兔憨之力制约女真人,但熊廷弼则认为此为下计,大损天朝威严。王化贞不建议从全国调兵来援,认为以辽东一隅之力即可与女真抗衡,但熊廷弼认为这种看法完全错误,认为应当从天津、登州、莱州等处以水路运兵援辽。辽东都司将领毛文龙成为二人争执的中心。在形式隶属上,毛文龙当受熊廷弼节制,但事实上,他时时绕开熊廷弼,而与王化贞来往甚密。王、毛均乃主战派,而主守派的熊廷弼则对他们的主张感到惴惴不安。经抚之间裂痕重重,而后来的历史也进一步证明,经抚不和彻底粉碎了明军光复辽东的希望。
在广宁的战守问题上,王化贞也与熊廷弼发生了争议。王化贞部署诸将,沿三岔河设六营,营置参将一人,守备二人,画地分守西平、镇武、柳河、盘山诸要害,各置戍设防。熊廷弼却坚决反对。他说:“河窄难恃,堡小难容,今日但宜固守广宁。若驻兵河上,兵分则力弱,敌轻骑潜渡,直攻一营,力必不支。一营溃,则诸营俱溃,西平诸戍亦不能守。河上止宜置游徼兵,更番出入,示敌不测,不宜屯聚一处,为敌所乘。自河抵广宁,止宜多置烽堠;西平诸处止宜稍置戍兵,为传烽哨探之用。而大兵悉聚广宁,相度城外形势,掎角立营,深垒高栅以俟。盖辽阳去广宁三百六十里,非敌骑一日能到,有声息,我必预知。断不宜分兵防河,先为自弱之计也。”朝廷最终支持熊廷弼的建议,王化贞以计不行,十分恼怒。
熊廷弼还认为,对付努尔哈赤须与朝鲜联盟。其言:“三方建置,须联络朝鲜。请亟发敕使往劳彼国君臣,俾尽发八道之师,连营江上,助我声势。又发诏书悯恤辽人之避难彼国者,招集团练,别为一军,与朝鲜军合势。而我使臣即权驻义州,控制联络,俾与登、莱声息相通,于事有济。更宜发银六万两,分犒朝鲜及辽人,而臣给与空名札付百道,俾承制拜除。其东山矿徒能结聚千人者,即署都司;五百人者,署守备。将一呼立应,而一二万劲兵可立致也。”熊廷弼认为,监军副使梁之垣生长海滨,习朝鲜事,可充命使前往朝鲜。天启皇帝悉从之。
王化贞却另有计划。当梁之垣与所司讨论兵饷问题时,七月二十一日,毛文龙已率领明军袭取鸭绿江南部的镇江并奏捷。随后,王化贞向朝廷详细奏报了毛文龙的进军过程。
八月初七,明廷获得了镇江捷报。天启皇帝命梁之垣向朝鲜宣谕镇江大捷,同时升毛文龙为副总兵,赏金两百两。毛文龙的镇江大捷,是近年来明军在辽东唯一的喜报,朝议恢复有机,于是命登、莱、天津发水师2万接应毛文龙,王化贞督广宁兵4万进据河上,合鞑靼军乘机进取,而令熊廷弼居中节制。
王化贞又向朝廷奏道:“敌弃辽阳不守,河东失陷将士日夜望官军至,即执敌将以降。而西部虎墩兔、炒花咸愿助兵。敌兵守海州不过二千,河上止辽卒三千,若潜师夜袭,势在必克。敌南防者闻而北归,我据险以击其惰,可尽也。”
兵部尚书张鹤鸣深以为然,奏言时不可失。很明显,主导辽东局势的是王化贞,而非熊廷弼。御史徐卿伯复请令熊廷弼进驻广宁,蓟辽总督王象乾移镇山海关。但就在此时,王化贞复奏:“敌因官军收复镇江,遂驱掠四卫屯民。屯民据铁山死守,伤敌三四千人,敌围之益急。急宜赴救。”于是兵部促令各部火速进师解围。王化贞渡河,熊廷弼亦不得已出山海关,驻军右屯。但熊廷弼同时又称海州取易守难,不宜轻举妄动,王化贞最终无功而返。
但王化贞也有他的性格缺陷。史称王化贞“为人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谩语。文武将吏进谏悉不入,与廷弼尤抵牾。妄意降敌者李永芳为内应,信西部言,谓虎墩兔助兵四十万,遂欲以不战取全胜。一切士马、甲仗、糗粮、营垒俱置不问,务为大言罔中朝。尚书鹤鸣深信之,所请无不允,以故廷弼不得行其志”。
熊廷弼与兵部尚书张鹤鸣之间也矛盾重重。熊廷弼“褊浅刚愎,有触必发”,盛气相加的性格,使他与不少朝臣结怨,其中就包括兵部尚书张鹤鸣。张鹤鸣甚至鼓励王化贞独立行动,熊、张二人遂相怨,事事龃龉。广宁有兵14万,而熊廷弼关上无一卒,徒拥经略虚号而已。延绥入卫之兵不堪用,熊廷弼请罪其帅杜文焕,张鹤鸣则议宽之;熊廷弼请用卜年,张鹤鸣则驳议;熊廷弼奏遣梁之垣,张鹤鸣则“故稽其饷”。如此种种,非止一端。
熊廷弼严厉抨击了毛文龙的镇江大捷,导致严重后果。其奏曰:“三方兵力未集,文龙发之太早,致敌恨辽人,屠戮四卫军民殆尽,灰东山之心,寒朝鲜之胆,夺河西之气,乱三方并进之谋,误属国联络之算,目为奇功,乃奇祸耳!”于是贻书京师,极力贬低王化贞。
经抚不和之事终于引起朝廷重视,天启元年十二月十二日(1622年1月23日),天启皇帝命诸臣廷议。议者有称:“化贞欲战,廷弼欲守。夫廷弼非专言守,谓守定而后可进战也。化贞锐意进战,岂战胜而可无事守也?万一不胜,而又将何以守也?”大学士叶向高曰:“经抚会议,汉史赵充国平西羌,虽主屯田,而辛武贤亦竟以力战取胜。今廷弼能为充国,且留化贞以为武贤,亦何不可?惟是廷弼之于化贞,作用既殊,而欲化贞受其节制,则举朝之人皆以为难行。同官皆争之,岂臣一人所敢独任?本兵张鹤鸣与廷弼素不协,谓化贞胆略可任;职方郎中耿如杞,主事鹿善继皆袒化贞,凡廷弼所言,一切阻格。廷弼度力不能胜,以标下兵尽付化贞,疏曰:‘化贞有功,臣不敢与分;若化贞有失,臣愿不与同罪。’云化贞志大而虑浅,见朝堂右之,益自诩。”熊廷弼在这特殊时期意气用事,稍显自私。
然而,朝廷之上仍然党同伐异,党争迹象愈发浓重,经抚不和事件最终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东林党人越来越支持熊廷弼,其对立士人则越来越支持王化贞。没有顶梁之柱,皇帝与内阁摇摆不定。显然,事件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与所谓战略抉择无关了,辽东经抚之间继续各自为政。软弱的天启皇帝也无法力挽狂澜。
礼部主事刘宗周,东林党人,道学家。他对辽东局势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所有参与者都抱持谴责的态度。其上言谈论“讨贼之法”,曰:“陷抚顺、清河,纵敌得志,巡抚李维翰也。弃开原而逃,推官郑之范也。通虏速祸,经略杨镐、总兵李如桢也。航海逋逃,监军高出、胡嘉栋、康应乾,赞画刘国缙也。逃而待罪境上,理饷传国,监军牛维曜也。身坐虏族,不自归里,反以知县升佥事者,佟卜年也。亡功受上赏,遥制山海,不能辑和抚臣,必丧全辽,今经略熊廷弼也。通夷启衅,奸珰卢受也。受之党弑君漏网,奸珰崔文升也。凡此诸臣,异名同罪,异罪同情,丽以五刑而轻重布之,又何逭焉。”其言,是超然于党争的一种评价。
天启元年(天命六年,1621年)十月十三日,同样希望超脱于党争的大学士叶向高奏曰:
毛文龙收复镇江,人情踊跃,而或恐其寡弱难支,轻举取败,此亦老成长虑。但用兵之道,贵在出奇,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耿恭以百人守疏勒,皆奇功也。辽阳之失,似亦在知正不知奇,故糜烂决裂,一至于此……今幸有毛文龙此举,稍得兵家用奇用寡之法,虽不知其能成功与否,然今日计,惟当广为救援之策,以固人心,而毋过为危惧之谈,以张虏势。即使镇江难守,亦不必尤其失策,使将来无复敢出一奇破贼也。若枢经督抚诸臣皆极一时之选,必能同心勠力,毋忌成、毋旁掣,共灭奴酋,雪此大耻,消中外隐忧。
十二月十二日,叶向高又奏称:
惟毛文龙镇江之役,抚臣以为功,经臣以为罪,意见大异。臣窃谓国家费数千万金钱,招十余万士卒,未尝损奴酋分毫,而文龙以二百人擒斩数人,功虽难言,罪于何有?以为乱三方布置之局,则此局何时而定?以为贻辽人杀戮之祸,则前此辽人杀戮已不胜其惨,岂尽繇文龙?故文龙功罪可勿谈也。
以此观之,经抚不和一日未解,辽东安危一日岌岌。熊廷弼的牢骚和谩骂于事无补,这一点,王化贞则起码给朝野上下带来了自信和鼓舞。他坚信明军一定能恢复辽东局势,尽管朝臣多有疑惑,但由于兹事体大,没人敢对此发出质疑。
十月,三岔河结冰,广宁人认为建州兵必渡河,纷然思窜。王化贞乃与方震孺合计,分兵守镇武、西平、闾阳、镇宁诸城堡,以大军守广宁。有意思的是,方震孺系东林党人,其热心于辽东局势,关心军民生计,颇受爱戴。方震孺称:“河广不七十步,一苇可航,非有惊涛怒浪之险,不足恃者一。兵来,斩木为排,浮以土,多人推之,如履平地,不足恃者二。河去代子河不远,兵从代子径渡,守河之卒不满二万,能望其半渡而遏之乎?不足恃者三。沿河百六十里,筑城则不能,列栅则无用,不足恃者四。黄泥洼、张叉站冲浅之处,可修守,今地非我有,不足恃者五。转眼冰合,遂成平地,间次置防,犹得五十万人,兵从何来?不足恃者六。”据此,他建议以进为守,使守有余。天启皇帝是其议,命方震孺巡按辽东,监纪军事。于是方震孺遍历辽东,居不至庐舍,食不生烟火,如是者七个月。
张鹤鸣认为广宁的计划可以考虑,请敕熊廷弼出关协防。于是熊廷弼上言:“枢臣第知经略一出,足镇人心;不知徒手之经略一出,其动摇人心更甚。且臣驻广宁,化贞驻何地?鹤鸣责经、抚协心同力,而枢臣与经臣独不当协心同力乎?为今日计,惟枢部俯同于臣,臣始得为陛下任东方事也。”熊廷弼之言辞过于激切,张鹤鸣更加不悦。
话虽如此,但熊廷弼仍出关前往广宁。他驻军右屯,商议以重兵内护广宁,外扼镇武、闾阳。于是熊廷弼令刘渠以两万人守镇武,祁秉忠以万人守闾阳,又令罗一贯以3000人守西平,严申军令曰:“敌来,越镇武一步者,文武将吏诛无赦。敌至广宁而镇武、闾阳不夹攻,掠右屯饷道而三路不救援者,亦如之。”王化贞方面,却因轻信间谍言论而仓促出兵海州,见势不妙又旋即收兵。为此,熊廷弼又上言:
抚臣之进,及今而五矣。八、九月间屡进屡止,犹未有疏请也。若十月二十五日之役,则拜疏辄行者也,臣疾趋出关,而抚臣归矣。西平之会,相与协心议守,掎角设营,而进兵之书又以晦日至矣。抚臣以十一月二日赴镇武,臣即以次日赴杜家屯,比至中途,而军马又遣还矣。初五日,抚臣又欲以轻兵袭牛庄,夺马圈守之,为明年进兵门户。时马圈无一敌兵,即得牛庄,我不能守,敌何损,我何益?会将吏力持不可,抚臣亦怏怏回矣。兵屡进屡退,敌已窥尽伎俩,而臣之虚名亦以轻出而损。愿陛下明谕抚臣,慎重举止,毋为敌人所笑。
王化贞得疏怒甚,驰奏辩曰:“愿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臣不敢贪天功,但厚赉从征将士,辽民赐复十年,海内得免加派,臣愿足矣。即有不称,亦必杀伤相当,敌不复振,保不为河西忧。”
朝论再次陷入分裂。而由于王化贞参加科举时,叶向高为其座主,故叶向高最终还是偏心于王化贞。熊廷弼同样愤怒地回应:“臣以东西南北所欲杀之人,而适遘事机难处之会。诸臣能为封疆容则容之,不能为门户容则去之,何必内借阁部,外借抚道以相困?”又言:“经、抚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枢部;枢部佐斗,恃有阁臣。臣今无望矣。”
熊廷弼与东林党人同处一条阵线,并非接受道学或其处世哲学,而仅仅因为王化贞的支持者多为反东林党者。而天启皇帝唯一能做的,是遣兵部堂官及给事中各一人往谕,抗违不遵者治罪。
据史料记载,在熊廷弼刚出关时,王化贞担心其夺取自己的兵权,于是假意听从经略之指挥。不料熊廷弼却上言:“臣奉命控扼山海,非广宁所得私。抚臣不宜卸责于臣。”恰于此时,方震孺奏称经抚不和,又称王化贞心慵意懒,熊廷弼又以前言刺之,于是王化贞心颇不悦。后来,王化贞称欲举兵荡平努尔哈赤,熊廷弼又揶揄道:“宜如抚臣约,亟罢臣以鼓士气。”到了天启二年(天命七年,1622年)春,员外郎徐大化希指劾熊廷弼“大言罩世,嫉能妒功,不去必坏辽事”。张鹤鸣抓住时机,集廷臣大议。但廷臣之中仅有数人认为熊廷弼当撤职,其余多数坚持认为熊、王二人当分任责成。而张鹤鸣则指出,若王化贞去职,则毛文龙必不用命,辽人为兵者必溃,西部蒙古之盟必解体。张鹤鸣的建议是赐尚方剑与王化贞,专委以广宁,而撤熊廷弼他用。但天启皇帝不同意,责成吏、兵二部再议。就在此时,努尔哈赤兵逼西平,议遂罢,而熊、王二人继续留任,共同应对努尔哈赤,功罪一体。
天启二年(天命七年,1622年)正月十八日,努尔哈赤开始进攻广宁。叛将李永芳首先率兵过三岔河,守御明军寡不敌众,落荒而逃。
这一次,熊、王二人达成了一致。王化贞选择主动出击,在高墙后坚壁连营无法解决问题,于是王化贞尽发广宁3万兵往援西平堡。李永芳兵至西平堡,参政高邦佐自觉无望,着冠带南望叩阙,而后自缢。次日,李永芳以战车云梯攻堡,守堡副将罗一贯以炮击建州兵,杀伤无数。但坚守一日后,城堡终于被攻破,罗一贯、参将黑云鹤身亡。此役明军损失大约1万人。镇武、闾阳等地,明军亦大溃,祖大寿溃逃觉华岛,与毛文龙会合。一向被王化贞视为心腹的孙得功,则早已与参将鲍承先等阴降努尔哈赤,并设计以捉拿王化贞,以为投名状。
熊廷弼见兵事溃败,当即收拾残部退回山海关。在大凌河,他与王化贞“会师”了。王化贞大哭,熊廷弼微笑曰:“六万众一举荡平,竟何如?”王化贞羞惭万分,议守宁远及前屯。熊廷弼又曰:“嘻,已晚,惟护溃民入关可耳。”
与此同时,努尔哈赤已经攻陷了广宁城,但是王化贞已经于两天前潜逃。建州兵又追击了200里,终因粮草不继而放弃。或许建州兵真的因粮草不继而放弃追击明军,或者他们另有计划。
广宁及其他城破后,满目疮痍,屯堡俱空。明军撤退后留下大量废弃装备和物资,而熊、王在撤离过程中,已经尽可能将所有物资积聚焚毁了。正月二十九日,数十万流民与逃兵奔窜入山海关,蓟辽督师王在晋移镇山海关,担心其中混杂奸宄,闭关不纳。但熊廷弼极言应当放入,最终王在晋同意这一做法。
这是明军在辽东的第三次大溃败。第一次是杨镐之败,第二次是袁应泰之失辽阳,第三次则是熊廷弼与王化贞之失广宁。努尔哈赤愈发有天下雄主之姿,而非劫掠草寇。明军元气大伤,收复辽东的希望破灭了。事实上,就这一恶果而言,明廷与熊廷弼、王化贞有着同样的过失,当负同等之责任。何则?天启皇帝孱弱不堪,难以指挥如此剧变之事,而阉党魏忠贤,与东林党人彼此倾轧党争,导致辽东政策朝三暮四,无一人而得全面统筹之。那么,接下来,事态又会如何发展?
在这个关键时刻,努尔哈赤并未向西采取进一步行动,明朝得以喘息片刻。广宁及周遭已经一片焦土,李永芳率部东归,旧城废址,荒草萋萋。方圆500里,几无人烟。
努尔哈赤的短暂休整是有原因的。首先,他建立的后金政权根基尚不稳固。他大量调动了后金的人力、物力、财力用以征伐,但面临食物供应的问题。满汉之间必须分开管理,汉军与女真兵必须进行一定的协调。许多追随努尔哈赤的汉人开始不满这种处境,后方有暴动之虞。此外,努尔哈赤的南翼并不安全,毛文龙能从岛上袭击后金占领的故明堡垒。讽刺的是,在此前,明军曾驻防在这里抵御侵扰的倭寇,而现在,明军成了“侵扰”的一方。
明廷开始利用这一喘息之机来应对广宁惨败及其后遗症,并重新调整辽东仅存的军队部署。
朝野震动,反响剧烈。流民逃兵大量拥入山海关,使当地不堪重负。户部尚书汪应蛟奏:
避难辽民入关蜂拥,不可无拊循之实,不必有发赈之名。奉旨动支银两,就彼给之,恐此声一倡,斗大之城不能容,一金之惠不能厌。合无随地安插,或间田可辟,与为受廛之氓,薄技随身,勿失资生之策。八府平粜仓谷,今宜免粜,以供饘粥,起解春夏赎银,今暂停解,以给牛种。大都宁散毋聚,散则不生邪心,宁远毋近,远则无忧意外。
事实上,局面正在失控,官府根本无力管理所有难民。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规模庞大,组织严密的宗教组织——白莲教正在悄然兴起。白莲教又称“闻香教”,教众在山东一带建立宗教中心,王森为教主,其得力弟子徐鸿儒正在策划一场反叛。徐鸿儒号称有神力,许多辽东难民加入了反叛。反叛持续了近半年,徐鸿儒攻占一些村寨后,自称“中兴福烈帝”,建号“大乘兴胜”,设立官职,建立政权。明军从各地调军前来镇压,最终,于年底彻底平叛。徐鸿儒被械送京师伏法。另外,又有辽东溃兵计约万名已达通州,游食当地,无法再行招募。
广宁之败的另一后果是再度激化了朝中阉党与东林党的斗争。两派之间围绕其责任问题展开激烈争执。派系之间从未如此泾渭分明地呈现。阉党拥护王化贞,指责熊廷弼;东林党反过来则力保熊廷弼,痛斥王化贞。熊、王二人初回朝时,王化贞下狱,而熊廷弼仅罢职听勘。随后,刑部尚书王纪、左都御史邹元标、大理寺卿周应秋等奏上狱词,认为熊廷弼、王化贞并论死。后当行刑,熊廷弼令汪文言贿内廷4万金,希望能缓刑,随后却食言。此事让魏忠贤极为愤怒,发誓要速斩熊廷弼。两年后,党争达到极点,东林党人杨涟等下狱,魏忠贤诬其受熊廷弼贿,随后又获市人蒋应旸,称与熊廷弼子出入禁狱,阴谋叵测。魏忠贤愈加想要速杀熊廷弼,其党人门克新、郭兴治、石三畏、卓迈等遂对熊廷弼大加挞伐。而阉党经筵讲官冯铨、顾秉谦与熊廷弼有仇隙,便利用侍讲筵的机会,出市刊《辽东传》谮于帝曰:“此廷弼所作,希脱罪耳。”天启皇帝大怒,遂于天启五年(天命十年,1625年)八月处死熊廷弼,弃市、传首九边。熊廷弼既死,御史更是对其口诛笔伐。御史梁梦环谓熊廷弼侵盗军资17万,御史刘徽谓熊廷弼家资百万,宜籍以佐军。魏忠贤借机矫旨严追,家财罄资不足充抵,则令其姻族家俱出钱补齐。江夏知县王尔玉也落井下石,责熊廷弼子藏貂裘珍玩,搜之不获,又将鞭挞之。其长子兆珪自刎死,兆珪母又称冤。王尔玉不闻不问,还去其两婢衣,挞之40下。远近莫不嗟愤。不过,这些不公平的待遇,很快就被推翻。崇祯皇帝即位后为熊廷弼平反,并于崇祯五年(天聪六年,1632年)处死了王化贞。
纯粹的军事战略问题一旦被政治化,战争之走向便不再由简单的军力对比所左右。明廷内部的党争将辽东问题卷涉其中,以至于辽东之败局已经成为党派之间攻击对手的借口托词。从这个角度看,王化贞也好,熊廷弼也罢,无非是党争的受害者,他们都为大明王朝保全辽东尽忠尽职。
(摘自《长城之外:北境与大明边防(1368—1644)》第十四章 大明余晖——最后的辽东防线 第950—9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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