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金腰燕和老哮喘（全篇）

客厅的窗户往墙里缩进约两米，安放一个书桌的预案被打翻；阳光进来得少，客厅不够亮堂，雨水冲刷不到窗玻璃，天然清洗功能享受不到，更叫人窝火。一个外墙凹型设计包进两家客厅窗户。

入住一年后我终于释怀：供暖糟糕的年头，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窗户更宜保持室温稳定，而且夏季吹进来的风总会凉爽一些。冬暖夏凉的窗口，是当然的好风水：两只燕子飞到十几层楼，在凹进的墙壁上邻居家一侧粘泥儿，两只燕子来回穿梭一刻不停打造起燕窝了。

两只燕子是金腰燕。

两只燕子打造的燕窝是典型的瓶状燕窝，表面的流线型无可挑剔，尤其收口部分圆滑对称。燕子筑巢显示出它们的超级智慧。

我就是爱操心：筑巢工程进度太慢，这一对燕子太要求完美；筑一个燕窝本该十四五天，这对燕子用一个多月才完成，进入九月份了，结婚生子还来得及不？

我真是瞎操心了：人家燕子开始孵卵。我也分不清燕子雌雄，看不清燕子叼着什么，总之，就是一只燕子守着窝、另一只去打食。燕窝足够大，两只燕子都能住进去。

待雏燕的黄嘴丫儿露出窝，老燕子飞来飞去更加频繁，饥饿的雏燕依然叫个不停。差不多一个月后，四只燕子从燕窝陆续飞出。

我操心是有道理的，这对燕子繁殖期有些晚，留给它们训练子女飞翔的时间太短。不过这对燕子父母的确优秀，不仅在寒潮来临之前成功撤离北方，而且在第二年春天，一家四口如期北归。

老燕子带着小燕子在我窗前上下翻飞，燕双飞、一列纵队、环形盘旋、出将入相，应有尽有。

托尔斯泰那句名言，绝不只适用于人类家庭，燕子家庭也适用：幸福的家庭大致相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作家都深谙此道，见有谁写幸福的生活吗？一锅红烧肉、又一锅红烧肉，还有人捧场吗？所以读者也得明白，看完故事心情舒畅，那你是没走心，只浏览了一下文字的长相；所以，故事看多了，想要被简单的世俗快乐感染，难啦。

早晨阳光甚好，一只燕子在窗外盘旋几次后落在空调外机上。

这燕子是不是五年前那对燕子中的一只或者后代没法知道，它向着邻居那侧的瓶状燕窝做过几次上冲动作。今年开春以后，没有燕子飞进老燕窝，我估计老燕窝遭废弃。

燕子通常有十年的寿命，一夫一妻制，不是一方死亡或者一方另有新欢，他们共同筑造的燕窝就会一直使用。燕窝就是孵化场所，没有孵化需求的燕子住在树洞、岩缝或其他什么地方。

这只燕子孤单单的，呆呆站在那里，我隔着纱窗与它相看。它不怕人，没飞走，也不挪换地方，我有点幻觉：我打开纱窗它也许会飞进房间来。

几天后，窗外有燕子叽叽喳喳叫，我伸头看了看，两只燕子落在空调外机上，晴朗的天气里燕子喜欢成双结对飞舞和聊天。

燕子北归一个月了，成双的燕子越来越多，而这两只燕子的恋爱很有戏剧性：腿脚快的总是中间位置偏右那个，它落脚后就一直朝着另外一只叫，基本保持着一个姿态不变，很有韧性。另外那个总是迟到，它总给对方一个侧身，而且一言不发，偶尔会调转身位一百八十度，决不跟对方面对面。真矜持，比人还装，我笑话它。

五年前那对燕子的恋爱太庸常，那时它们不落在空调外机上，而是站在窗沿儿，彼此挨得很近，两只脑袋鳮啄米一般聊得热闹。那两只燕子聪明得很，站在不能打开的那扇窗户外沿儿，任你房间里的人走来走去，任你隔着玻璃随便看，我敲玻璃想看看它们的反应，人家理都不理。

今年这两只燕子选择空调外机做“老地方”，不能说不妥，毕竟场地平坦宽敞而且阴凉，“距离产生美”有足够的客观条件。可它们是在赌运气：无人打扰。

【5】

说起来恋人之间、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有句老话说得好：打下啥底儿就是啥底儿。燕子好像也是，主动的永远主动，矜持的永远矜持。这话说已经半月过去，两只燕子的相处状态还维持在最初阶段。那个主动献殷勤的已经黔驴技穷，好话说遍了，叫声也不似先前那么急切，话少了，看架势似乎要强下手；矜持的一方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被逼到空调外机边上，有招架不住的样子——瞧它的意思，还是愿意跟着那个强势的对象，否则不必跟着周旋，它可以选择比较安全的地方，不必站在“悬崖边”制造紧张。

人也就罢了，这两只为了繁殖的燕子恋爱，也需要如此的磨合或者说的严重些，需要如此的相互折磨吗？跟人类距离近的燕子跟人学，把生命搞的太沉重。

【6】

两只燕子情绪非常不稳定，在窗前噗噗愣愣乱飞，一会儿一只飞走，一会儿又返回来。两只燕子互不理睬，既没呢喃也没喳喳，背对着对方。这一天来，两只燕子同时落在空调外机上的次数很少。

北方的气候决定燕子不会有太多的逍遥时光，它们的生活节奏必须以小时计，它们不应该浪费太多的时间怄气。我猜测，这两只燕子在为筑巢问题闹意见。果然，两只燕子经过前日的怄气、争执，基本达成了一致意见，终于在我家窗口一侧墙壁上开始筑巢。

两只燕子往来不休，飞行路线几乎没有丝毫偏差，从下边飞来直接扑到墙上，毫不犹豫。这两只燕子身手不凡，不仅体型健硕，飞起来也迅猛如鹰隼，双燕筑巢的画面特别经典，优雅并不适合形容这两只燕子。

【7】

一切基础都很重要，第一天的成绩微乎其微：两只燕子把基础拉得很宽，第一条泥巴线超过了五年前那个燕窝的宽度。看着基础线，看着天黑了依然工作的燕子，就知道，加班加点不只限于人类。

两只燕子绩效惊人：燕窝从无到有，犹似万丈高楼平地起。两只燕子只用了五天时间，燕窝就初具规模，一只燕子进了窝里，新房试住。

五年前建造的燕窝是瓶状构造，瓶口向外，瓶口大小只能容一只燕子出入，私密性非常好。今年的燕窝是碗状，碗口向上，燕窝是开放式的。五年前的燕窝很大，燕子一家四口都能住进去；今年的燕窝很小，窝里仅能趴一只燕子，燕窝并没有按照基础线宽度筑起，实际宽度不足一半。

燕窝是孵化用的，一只燕子负责孵化，另一只负责打食，五年前的燕窝过于奢侈；今年的燕窝能满足孵化的基本需求，燕子全家都舒舒服服是不可能了。

五年前的燕窝建造，到了燕窝收口阶段形状才清晰，今年的燕窝一目了然。五年前的燕子夫妻玲珑娇小，工程进度十分缓慢，很像两个脑力劳动者。今年的燕子两口子孔武有力，砍瓜切菜一般就把燕窝筑起来了，有点民工的意思。但是两相比较，一个是豪华别墅，一个是简易房；一个是举家团聚日日天伦之乐，一个是夫妻分居夜夜冷暖不均。

【8】

又经过五天的添砖加瓦，筑巢工作彻底结束，只是这燕窝怎么看都太简陋了。

两只燕子长时间逗留在燕窝附近，一只站在空调外机上，另一只卧在窝里；一只冲上去，一只飞下来；两只燕子不是在轮番修饰燕窝，而是在争抢燕窝。冲上去的总是撞到上边的燕子，飞下来的总是气冲冲追赶撞它的对象。到了下午，一只燕子趴在窝里，另一只却衔泥跑到旁边去沾墙。这就是打架了，两口子为了房子起了争执。明显是房子盖小了，放不下双人床。

两只燕子的分歧从开始就有，一只燕子时不时跑到一边粘泥，在建造多大的房子问题上，两只燕子始终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但是其中一只的效率太高，容不得另一只扩大面积的努力，根本不给对方机会，火速将新房整出雏形。现在问题来了，两只燕子都想进窝，单人床解决不了了双人舒服入住，还不乐意挤着受屈。

这天既是两只燕子新房落成的好日子，也是它俩因为房子开始打斗的日子。傍晚，一只燕子站在空调外机上，一只在窝里，谁也不出声。两只燕子对视，都一动不动。见过人打架，没见过燕子打架；见过人类两口子冷战，没见过燕子夫妻冷战。燕子是一夫一妻制，可没规定燕子的夫妻是终身制。这两只燕子的婚姻，怕是走到尽头了。

【9】

早上天气晴好。晴好的早上是燕子最佳工作时段，以往的几天早上，两只燕子奔波忙碌得很，现在窗外只剩下一只燕子，孤零零站在空调外机上左顾右盼，时不时向燕窝望上一眼。

中午时分，空调外机上站立的燕子换了位置，是另外一只。

这两只燕子各自落在空调外机上的位置都是固定的，站C位的永远站C位，靠边站的永远靠边站。

两只燕子不再双飞，各飞各的，但是还都对一同建造的燕窝恋恋不舍。兴许是留恋对方，在故地等待对方回心转意。

没见燕子回到窝里，它们各自只在空调外机上呆呆站会儿，它们没有碰面。

【10】

两只燕子中的一只飞到我家和邻居家的窗户之间的墙上粘泥，另一只保持着静观的姿态，在空调外机上一站半天。

燕子选择筑巢的位置，一定是既能遮风避雨又不乏阳光，它们认定了我家窗口这个风水宝地。

窗外的燕子居民区有五年前的豪宅，有今年的简易房，还有两个燕窝的基础。这两只燕子中的一只，动手打造新窝，还是两个新窝。

新打造的燕窝不过是刚刚完成的燕窝的翻版，它试图打造大一些的新燕窝，其实是两个小燕窝，不难看出，它不会打造五年前那样的瓶状燕窝。更明显的迹象是，另一只燕子冷眼旁观。

出力的燕子最后一次飞到新燕窝那粘泥时，已经没有旁观者。窗外的碗状小燕窝被弃，新打造的燕窝基础也被弃。

燕子辛劳生儿育女，燕子伴侣比翼双飞，是人们想象中的和谐美好，人类自身达不成的愿景，寄托于想象中的吉祥了。

【11】

有两年的时光，窗外没见燕子翻飞，相对的两个燕窝寂寞空冷。

像注定要把丢掉两年的热闹补回来似的：瓶状燕窝住进一大家子，燕窝中拉出一支队伍，个个体型健硕，都是成年燕子模样。

燕子在我窗外各种队列翻飞，黑色的身影忽闪忽闪。几年下来，燕子的功夫和把戏看多了习以为常，倒是秋天来了发生一件叫我吃惊的事。

两年前建造的那个小碗状燕窝，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燕子北归通常是在五月初，南飞的日子多半是十月中下旬，燕子逗留的时间也就半年。按照常理，九月份燕子父母忙着轮流孵化，不会成双成对瞎溜达。这不知打哪来的新婚夫妻，在空调外机上叽叽喳喳。

叽叽喳喳没多久，它们开始了行动。

两个外来户看好了不起眼的小碗燕窝，接手了这个烂尾楼。

两只燕子着手干的第一件事：加固原来的小碗燕窝底部。这聪明的小精灵，看到了原来燕窝的薄弱处，瞧这意思然后是要起高楼。果然，底部加固后，两个燕子把原来的碗口放大、加高、收缩，整个碗状燕窝向瓶状燕窝的形态靠拢，燕窝外形看上去比原来大了一倍还多。

没错，要做就做像样的，样板就在对面摆着呢，那个高档别墅瓶状燕窝就是它们的参照系，在对面招摇好几年了。

燕窝改造很快，没有多久小两口就入住了。是年它们没有孕育后代，未雨绸缪先动手弄房子。两年前那一对儿，房子没整明白一拍两散，活儿白干了。今年这一对儿还真是聪明得很，虽然晚婚晚育，明年就轻松了，遮风挡雨的房子有了，生儿育女那都不叫事。

【12】

新楼入户家家在装修，来来往往的人多，单元门白天就一直敞开着。忽然有一天，门厅的管灯上站了一只燕子。门厅举架老高，管灯也高高在上，燕子在那上边“下若无人”。

下边是有人的，有人经过。燕子静静待在上边，或者盘旋都没问题，你拉在谁身上谁高兴啊？幸好有值班员每天打扫，燕子粪便偶尔落得不是地方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民怨。

很快，站上管灯的燕子由一只变成了一双；很快，燕子不在管灯上卿卿我我，而是飞进飞出忙碌不停；很快，天棚靠门的角落里有了一溜儿黑兮兮的痕迹：燕子开始筑巢。燕子开始筑巢，从早到晚跟人抢门，幸好楼里邻居个子高的不多，燕子只走人的头上边。

说话间业主装修陆续到了收尾阶段，燕窝也有模有样了，一对燕子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完成了造娃。

忽然间就多出两只小燕子，两只小燕子首先在管灯上试水，几天后就随着老燕子飞出门去。

楼里邻居几乎都要关注一下燕子了，为嘛呢？

——燕子选择了这个门厅而不是那个门厅，这说起来多美呀，燕子是吉祥物嘛。

老燕子带着它们的孩子，急匆匆地飞翔，要赶在寒冷之前锻炼出强壮的体魄，然后翻越万水千山去南方过冬。

【13】

东北的秋天来得不容分说，说冷立马叫人打哆嗦。

“燕子怎么还不赶紧南飞呢，天儿都这么冷了？这门总这么敞着冻死人”。值班员老哮喘逮着谁跟谁说，为了给燕子留路，值班员总要等燕子都回窝了才关门。

虽然楼里住户各忙各的装修，但是有燕子筑巢这件事是人人尽知的。也就自然不自然地望上一眼，也就有意无意间听到值班员老哮喘的牢骚。

两个值班员轮值，每逢到了值班员老哮喘在岗的日子，总会听到他长吁短叹，什么燕子拉屎了、把这么个大厅当厕所了，什么我看电梯还得看门、谁给我发两份工资啊。尤其到了秋季，他更是见人就牢骚：门开着太冷，他犯病谁出医药费，门关不上还影响他睡觉。

“燕子他妈的干啥呢？这么晚还不回来？”

有次老哮喘跟人说这番话时，人家问他你干嘛睡得那么早，天还没黑透能睡着嘛。

“能不能睡着是我的事，我躺着不行吗？”

后来他果真就早早关了门，值班室挂了窗帘，有时点灯有时黑灯，没人知道他在不在里边。

一次楼里停水，有人去敲值班室门打听缘由，结果点着灯的值班室里没人。照理说，值班室是不能离人的，他不能总用上厕所搪塞吧？他对某些业主恨得牙痒痒：“就你们事多！”

【14】

老哮喘没在岗，他在哪？回家？不可能！业主大妈们可都是地下党，你哪天放假哪天上班，她们门儿清着呢。

有几回燕子没能及时回巢，就被关在了门外。

天气越来越冷，燕子夜里可咋办？

老哮喘嗤鼻一笑：“听你们那意思，其他燕子都得进屋呗？就是因为它能进屋它才不走！不然的话早往南边飞了！”

十月中下旬燕子不再回窝，南飞了。

老哮喘说：“可他妈走了，这把我熬的。”

燕子南飞后没几天，感觉门厅里干净了些，奥，燕窝没有了。

业主们询问燕窝为什么没了。

老哮喘说：“我给捅下去了。要不然明年开春它还来。烦死了！”

另一个值班员从来没有一句抱怨燕子的话，只有老哮喘对燕子又烦又恨，为嘛呢？年后终于揭开了谜底。

老哮喘当值夜班时去附近一家过夜，那家女人是个寡妇。老哮喘二婚媳妇知道后带着亲儿子捉奸在床。

燕子是吉祥象征，不待见燕子就是有问题，邻居们都这么说。

对了，被老哮喘挡在门外的燕子，第二年开春沿楼爬高来到我家窗外，说起来我得谢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