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燕 | 结婚不成年的“儿媳妇”与农村青年婚姻危机

陈瑞燕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生）

（首发腾讯新闻@新乡土）当前青年一代婚姻变得愈发脆弱与不稳定，近日有新闻报道春节过后民政局迎来离婚高峰，根据民政部各年统计公报，近年来全国离婚率持续上涨。笔者近两年在全国各地农村调研时也发现当前农民婚姻家庭极其脆弱，在湖北某县民政局调研当日（周一），一天内发起离婚申请和办理离婚登记的夫妻高达20对。其中，不乏中老年人，但更多的是年轻人。高度不稳定的青年农民婚姻，不仅对农村农民生活秩序产生冲击，对农民家庭心灵秩序带来极强的不安全感，同时离婚夫妻也制造了乡村教育中的大批“问题儿童”。

笔者过年返乡对青年婚姻稳定性问题继续进行了观察和思考，发现在当前农村社会，年轻儿媳妇愈发成为婚姻家庭稳定的关键，同时“儿媳妇”也正在成为年轻一代婚姻生活中最大的不确定性因素，在婚姻成本越高婚姻竞争压力越大的农村地区越是如此。本文将结合一个发生在华北平原庄子里的家庭婚姻故事，来展现这个判断及其发生过程，同时分析导致这种现状背后的结构性力量，为理解当前农村青年婚姻不稳定性危机提供一个切口。

一、被婆家当少奶奶供着的儿媳妇，网赌网贷20万

大年初一，王阿姨家的儿媳妇跑了。

事情的起因是，初一晚上王阿姨的儿子在亲戚家醉酒后，回家和媳妇大吵了一架，哭诉结婚5年来因为帮媳妇还贷款所承受的压力和苦楚，愤恨媳妇不仅不知感恩不体恤自己，反而继续借贷消费。

两人吵架过程中，王阿姨和家人这才知道，结婚4-5年，儿媳妇竟然网赌网贷总共有20多万，而这些儿子全部默默帮她还清了。儿子为还债三年没有买过新衣服，2000年出生的年轻大小伙看着却有着中年人一般的沧桑。

儿媳妇婚后网赌搭进去6万多，王阿姨和家人原是知道的，当初还是家人们带着儿媳妇去派出所报案。想着这年头网络诈骗防不胜防，王阿姨只能自认倒霉，只当儿媳妇花钱买了个教训。但不知，后来儿媳妇为了维持高额消费竟又欠下网贷10多万。儿子原本瞒住家人，默默帮助媳妇还清了网赌网贷所欠下的20多万负债，但没成想年前去老丈人家时，儿媳妇的亲戚又爆出她3万的欠债。儿子这才醉酒情绪爆发，将心中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跟媳妇大吵了一架。结果儿媳妇面子上挂不住，开车跑了。

儿子结婚几年来，王阿姨其实内心也一直对儿媳妇多有不满。一方面，儿媳妇不仅花钱大手大脚，每天快递成堆成堆往家里抱；不愿吃家里做的饭菜，就在网上买牛肉、火腿，让王阿姨给她开小灶。另一方面，儿媳妇总是大晚上开车跑到县城溜冰逛街，疯玩到很晚才回家，而且在县城办各种会员卡，出手就是1-2千，儿子每个月转给她4-5千元花的一分不剩。但王阿姨一直隐忍着，不敢跟儿媳妇置气，更不会唠叨她。反而是尽心尽力帮儿媳妇带娃，不管儿媳妇多晚回家都给她做饭，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饭，因这王阿姨近几年厨艺都提高许多。

尽管王阿姨一家人都觉得儿媳妇不过日子，但他们不敢说也不能说。现在娶媳妇太难了，这些年结婚成本越来越高，王阿姨怕自己说多了，搞得小夫妻不愉快闹离婚，不仅孙子可怜，而且儿子也可能会一辈子打光棍。然而王阿姨的隐忍和家人们对儿媳妇的包容和宽待却没有换来一家人的宁静与幸福。王阿姨恨恨地说，“花钱请个奶奶回来”。

即使如此，邻亲还是劝导王阿姨让儿子去找儿媳妇道歉认错，哄儿媳妇回来。同时让王阿姨即使再气恼也不要在此事上干预过多，让儿子自己做抉择，否则将来儿子真的离婚打光棍会责怪她。

二、儿媳妇的地位崛起及其家庭影响

王阿姨家的故事在华北平原的庄子里有一定特殊性，但其展现出的农村家庭关系秩序和青年一代婚姻困局在当前却有普遍性。去年暑期在驻马店调研时，我们也遇到了几例儿媳妇网赌网贷几十万离家出走的案例，而且在村子里由于妻子出轨导致的离婚案例大为增加。而这些故事的背后则反映的是，当前在农村家庭生活里婆媳关系逆转、夫妻地位逆转，儿媳妇成为家庭权力与地位中心，儿媳妇的行为逻辑成为青年农民家庭婚姻稳定性的关键。

由于农村地区男多女少，男性结婚难且结婚成本高，使得农民都意识到娶个媳妇不容易。当农民父母拼尽全力耗尽家财帮助儿子娶到媳妇回家时，自然是将其视为掌上明珠。他们害怕儿媳妇哪天不高兴拍拍屁股离婚走了，让一生心血付诸东流，让儿子重返光棍。

因此在日常家庭生活里，农民父母不仅对儿媳妇谄媚和无尽宠溺，而且会对儿子施加更大压力，让儿子学会关心体贴儿媳妇，在家要学会做饭、眼里有家务活，在家里家外都要成为一把好手。在华北农村诸多80-90一代青年农民家庭里，“丈夫”不仅是家庭经济来源的主力，而且在家的日子里也越来越多承担家务劳动，成为过年来客做饭的主厨。而在儿子外出务工的日子里，父母则代替儿子照顾儿媳妇孙子的日常起居，包揽带孙子、做饭洗衣、人情往来等家务事，同时时刻照顾儿媳妇的情绪。

然而农民父母的掏心掏肺与辛苦付出并不必然换来儿媳妇的体恤感恩和子代婚姻家庭生活的稳定。当前华北农村庄子里存在三类儿媳妇和三种家庭生活图景。一类是，儿媳妇知冷暖懂感恩，能以家庭为中心，并且能够与公婆、丈夫一起参与家庭资源积累，齐心协力为下一代的教育竞争和婚姻竞争付出与牺牲，那么这样一大家子便是其乐融融，为旁人所艳羡的，这也是华北农村的理想家庭图景，是庄子里的上等家庭。第二类是，儿媳妇心智不够成熟，没有家庭责任意识，只愿自己挣钱自己花，不愿或没有意识融入家庭积累与发展中，但只要其守住婚姻底线不出轨，任性耗散家庭积蓄，那么这样的家庭也算稳定平静、未来可期，成为庄子里的中等家庭。而第三类儿媳妇则不仅不参与家庭积累与再生产，而且不知冷暖感恩、贪图个人享受，成为家庭财富的无底洞，不守家还玩乐出轨，那么这样的家庭便会冲突不断、不得安宁，子代婚姻摇摇欲坠，走向破碎解体，成为庄子里的下等家庭。

然而吊轨的是，当农村父母们越是谨小慎微地对待儿媳妇，透支身体和财富帮助子代维持和经营婚姻，不顾家不守家、任性妄为、自私自我且不成熟的儿媳妇却越来越多，甚至成为家庭的风险源，青年一代婚姻也愈发不稳定。尤其是随着90、00后成长起来逐渐走入婚姻家庭生活，华北农村庄子里更是中等、下等家庭愈发普遍，曾经70、80后一代婚姻里所展现出的代际之间齐心协力共谋家庭发展进步的理想家庭秩序图景愈发少见。

三、结婚未成年的儿媳妇成为社会风险集结点

在过去，结婚是个体社会化的节点性事件，是个人走向成熟与成年的转折点，个人的成熟更是要通过婚姻生活的历练。一方面，家族通过婚姻中各类仪式等确定青年们的身份转变，使其脱离母家庭作为独立家庭参与到村庄社会交往与嵌入亲属结构中。另一方面，父母、亲属长辈以及村庄社会在年轻人婚后的家庭生活里行使费孝通先生所说的“教化权力”，他们通过具体事件不断教育与规训年轻夫妻，使其抛却自我享乐融入以家庭为中心的生活叙事里，将承担世代传承和社会继替的家庭责任与社会义务内化于心。而父代等到年轻夫妻磨合成熟，愿意共担家庭生产发展重任，再向子代交出家庭大权，最终完成世代继替。

在快速变迁的社会中，生活经验飞速更迭，传统经验不再发挥作用，长老权威跌落，长辈相对于晚辈的教化权力丧失，父代提前向子代交出家庭权力。家庭权力关系结构的提前逆转，使得传统婚姻秩序里长辈向晚辈施行的教化功能不再可能。在年轻夫妻婚后生活中，父母退出小夫妻婚姻生活内部的细节，仅在外围提供人财物支持，不能在情感上和具体事务上过渡干预掺和，更何谈教育与规训。结果是年轻一代婚姻愈发私事化，他们也愈发难以在婚姻生活里完成从自我主义向家庭主义的过渡与转变。

由于当前农村婚姻市场的失衡，年轻夫妻结婚后家庭权力进一步向女性集中，夫妻之间，丈夫承担更多家庭内外的重担，而妻子在家庭生活里受到公婆以及丈夫两代人的保护与宠溺，生活在真空中，享受着少奶奶般的待遇。在农村调研时会发现当前许多年轻人尤其是儿媳妇结婚生子很多年仍然像长不大的孩子，随心所欲、游戏人间，结婚未成年，不愿也不会承担家庭责任。

此外，对于90、00后一代，其婚姻生活面对的离心力相对以往更大。一方面，伴随市场经济和互联网技术的纵深发展，他们面临的外部环境更为复杂，消费主义话语的崛起、网赌网贷网络诈骗等愈发深入侵入日常生活。作为网生一代90、00后，更容易追随网络潮流和各类新鲜事物而陷入外部风险之中。另一方面，在社会层面，家庭中心主义叙事不断被消解，年轻一代的家庭责任意识越来越薄弱，以自我为中心、婚恋去伦理化、出轨婚外情随性化。不管是男性亦或是女性都被这些离心力量所俘获，然而年轻儿媳妇由于被圈养在家、无所事事、心智不成熟，更容易被这些力量所吸纳，而成为家庭的风险源。

婚姻生活内部教化与规训机制的消失，叠加各类外部婚姻家庭生活的离心力量，年轻一代婚姻家庭生活里本就更难实现整合。而农村婚姻市场的失衡，使得儿媳妇在家庭中的地位崛起，被宠成少奶奶的儿媳妇成为各类外部社会风险的集结点，导致年轻儿媳妇成为当前年轻一代婚姻生活中最大的不确定性因素。

最后，本文并非谴责“儿媳妇”，更重要的是从婚姻市场结构、农村家庭关系结构以及外部市场结构变化来呈现“儿媳妇”这一家庭角色的当代变化，以及其为何会成为农民家庭稳定的症结所在，希望能够为每一个身处家庭不同角色身份的个体带来警醒和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