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守名：人淡如菊苗长会

老王打电话时，我大概正在课堂讲得热血沸腾。我一直觉得这是自己的致命弱点，一篇寡淡、索然无味的文章，偏要讲出个子丑寅卯，讲得心潮澎湃，除非到了更年期，要么就是真的得了精神病。可我每每如此，思及此，灵魂深处总有一种冷入骨髓的颤栗。

老王说，苗校长走了。我问，哪个苗校长。他说，我觉得应该去吊唁一下。我恍然大悟，一丝凉意从脚底升起，漫过全身，浸透心肺，直逼灵魂。我懂得老王要表达的心意。

我调来学校时，苗校长的办公室在三楼，偶尔为着一些令人伤脑筋的事情去过三两次，总体感觉他颇为随和。作为领导，热情，不端架子，很有侠义风骨；作为兄长，话中透着体贴，是那种想为他人着想的一类人，的确值得敬慕。

苗校长，排行第二，年岁相仿者大都称他为“苗二哥”，这既是一种尊称，也是一种真情趣。他笑哈哈地应着，毫无厌烦之意。但我是不敢直呼的，因他年长于我。

他个头不高，微秃，从眼睛到四肢，光彩照人，看起来总是精神抖擞。口音独特，韵味十足。走路时身体前倾，说话时目不斜视。口才极好，出口成章，为人称道。

某次外出带队监考，接待方同等级别的副校长讲话低声细语，气若游丝，前言不搭后语。台下喧哗四起，哈欠连连，东一群西一簇，谈天说地，旁若无人，全然没有会议的气氛。轮到苗校长，只见他健步登台，站在麦克风前，先以轻咳开场，继而妙语相接，随之嗓音抬升，愈拔愈高，愈高愈奇，三环五折，九曲十八弯，抑扬顿挫，如急风，如细雨，如鲸吞，如蚕食，如骏马狂奔，如轻风拂柳……再看台下，全神贯注，屏气凝神，或伸颈，或注目，或微笑，或蹙额……苗校长于眉飞色舞、波谲云诡之际戛然而止，微笑，致谢，碎步下台。一分多钟的死寂，随后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某次开学典礼，苗校长主持，台下是迎着夕阳等待得满脸灿若桃花的师生，大家群情振奋，喧嚷跌宕。大约是微醺的缘故，苗校长的开场白竟变成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语调幽默、诙谐、滑稽，妙趣横生，直逗得大家前仰后合，左摆右荡，整座操场洋溢着祥和、和谐的气氛，它简直成了学校开明和民主的代名词。

其实，一个人一旦入了仕途，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很容易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先是将自己和众人拉开距离，摆出庄严肃穆、一本正经的官架子；接着制造一座与世隔绝的金字塔钻进去；然后苦心冥想，殚精竭虑，满脑子全是“治人”和“被治”的鬼把戏，于是蝇营狗苟有了，尔虞我诈有了，贪污受贿有了，抑郁病痛有了，自杀抹脖子的也有了……

苗校长与此全不相干，他见谁都微笑，那微笑的背后是真诚，是善意，是情怀，是达观，是包容，是一种超然于世俗的博爱。

一到秋天，菊开遍野。自古而今，文人骚客总是对菊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总觉得其原因在于它的淡泊。不张扬，不造作，拥有一份执着，给世人留一脉清香。想不起它时，静守一隅；记挂它时，又瞬间开放。这是何其的高贵！

苗校长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走了，从我们的视野中淡然消失，消失得让我们有些揪心。

他善酒，但也并非嗜酒。其实，说实话，他的酒量并不大。第一杯酒真心诚意地喝，第二杯酒喝得真心诚意，再然后就要昏昏沉沉了，有时还要旁若无人地趴在酒桌上去睡。真性情，大写意，不耍滑，不藏奸，坦坦荡荡，君子风度。

天下人饮酒者多矣，但大都无情无趣。空话、大话、套话，俗话，胡吹海聊，没心没肝。夸夸其谈中透着虚伪，滔滔不绝里全是奸滑。官场、商场莫不如是。

苗校长是性情中人，全然不管那些繁文缛节，金科玉律。据说，退休后的他仍然小酌，治疗期间也偷偷喝过几次，他着实将生命看得淡了。其实，对于我们这些常人来说，也只有这种让人听后心许的真性情，才会感到真实。

走出教室的一刹那，恍恍惚惚想，苗校长是真的走了，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几年间，一向耿直的微笑着的广利君走了，一向温和的与人为善的英健君也走了，而今，淡泊的有着君子情怀的苗校长又走了。从校门口进进出出的我们，走着走着就又少了一个。岁月如水，万事难料，平平淡淡的生活中却总会不断地有着无数的伤感和哀痛。

走过春天，淡褪夏季，打定主意要在秋天来临之际去陶公祠旁的南山走一趟，采撷一束淡雅、高贵的菊花，敬献给您，走得匆匆忙忙的苗长会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