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流量,你去找其他人。”对于此次采访,欧阳江河只关心一个问题:你背后有没有资金支持。此前,曾有平台找他录节目,开号,他拒绝了。
“读与不读,悉听尊便。”他说自己没有大流量,也不愿意通过流量来传播自己的写作,“好像要把大家忽悠到我的写作里。”
出生于四川泸州,恢复高考时,因为参军错过了大学教育,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优秀的诗人,甚至有人称他为“中国最好的诗人。”
80年代的《悬棺》,90年代的《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封笔近十年后的《凤凰》、《泰姬陵之泪》以及近作《算法 佛法》《庚子记》,既有历史视角,也有现实思考。
为“不必要”而存在,用诗歌挽留神性。“拒绝流量”的背后,是诗人对这个碎片化时代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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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写故乡有一个理所当然的怀旧的东西,诗歌的回响里是甜美的东西,是乌托邦,是一种叹息美学,我避免这些东西。
书房计划:你曾说自己没有故乡,为什么没有故乡呢?
欧阳江河:对很多诗人来讲,出生地是他的故乡,有很长的一段成长经历,然后离开家乡,再回过来谈故乡。
我父亲出生在河北涉县,年轻时参加革命,跟着刘邓大军一路打到重庆。我母亲出生在四川邻水,少女时代也投身革命。父母在重庆结婚,革命家庭跟着部队走。父亲辗转了很多地方:成都、重庆、攀枝花、泸州。
我出生在泸州,既没有去过父亲的老家,也没有回过母亲的老家。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故乡是不存在的。
书房计划:中国人骨子里都有“寻根”情结,你也已退休,怎么就没有回过老家?欧阳江河:我没有寻根的意识,或许跟我不是小说家有关。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有一股“寻根热”,这股热不仅仅是一个人宗谱上的寻根溯源,还是一个文学行动,两者融合在一起。
在当时中国的小说家中,寻根派是很重要的一个流派。韩少功等一批作家都受到过影响。在全世界,寻根派成为潮流就更早。弗洛伊德之后,20世纪中,无论是普鲁斯特还是卡夫卡都把个人的精神史、个人成长史、个人回忆作为特别重要的写作材料,可以抒情、可以反讽、可以研究,这构成了现代主义文学的主体。
在整个人类史上,现代主义文学超越了古典主义、象征主义、浪漫主义写作,起到了革命性作用。但到我身上的时候,已经差不多100年了,现代主义文学越来越变成套路,越来越模式化。我觉得我不能再写这种个人精神史,个人童年记忆,它对我没有那么重要。
书房计划:对于故乡,你没有写作的冲动?
欧阳江河:在文学意义上,如果故乡不能被我感知、追问,又被我折返之后变成我的当下、变成我的未来,构成我的写作现场,就没有意义。
杜甫的诗里也没有自传意义上的故乡,这是他牛的一面。他写家乡是作为现实来写,战乱、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从当下的视角构成他的文学现场,这个现场不是个人怀旧。
很多人写故乡会有理所当然怀旧的东西,诗歌的回响里是甜美的东西,是乌托邦,是一种叹息美学。我避免自恋、自我怜悯、自我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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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代人有一个永久的主题,就是阅读的意义匮乏。我见到书就要买,有一种饥饿感,那真是叫贪婪。所以到现在我有好几万册书,是早期那个疾病遗留下来的。
书房计划:你是什么时期接触到诗歌的?
欧阳江河:初中。那个时候能接触的诗歌并不多,比如贺敬之的诗,偶尔能读到何其芳、戴望舒、冯至的诗,一点点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主要还是旧诗歌,唐诗宋词,我大量背诵。
书房计划:父母让你背诵?
欧阳江河:不是。我没有家学,天然喜欢诗歌,就是迷。古体诗中的入声字在四川是没有的,我却本能地能区分入声字。我最早也是写古体诗,尽管写得不太好,但声律上还是非常中规中矩。
书房计划:写诗歌的最初冲动是什么?
欧阳江河:与阅读有关。读了一下这些诗以后,我觉得有意思,就写点阶梯诗。
书房计划:文革期间,书不是很匮乏吗?
欧阳江河:很匮乏。我的同学只能读课本上的内容,我很幸运,比他们丰富多了。那时候我父亲已经是军官,他给了我 100 块钱,又去单位给我开了一个介绍信。我买了30多本书,有十三经、易经,梁启超的手抄诗集、欧阳修全集,还有鲁迅的几本书,读得懵懵懂懂的。
知青时,带队干部是图书馆管理员,他每两星期回一趟家,带一大书包的书。我父亲是师职干部,也可以借书。用父亲的名义,我就借很多书,这一包看完,又拿回去,再借一包。
我用布票、烟票,肉票来换煤油票,可以晚上看书,一个灯不够,我点俩灯,很奢侈。
书房计划:都是什么类别的书?
欧阳江河:基辛格、尼克松、蓬皮杜等一些领导人的传记,还有一些思想家、文学家的书都有看到,比如弗洛伊德的书,等于这段时间是我的煤油灯大学。
书房计划:你没有读大学?
欧阳江河:知青点的年轻人开始回城,但我们部队子弟没办法回去,只好去当兵。恢复高考的时候,我已经当兵了,部队不允许我们考大学,我在部队读电大(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学历是大专。
书房计划:有遗憾吗?
欧阳江河:遗憾还是有的。当时大学有名师,他们成长于民国时代,不是说多少知识,而是他们的人品、内心的淡薄、文人的清高以及阅读的习惯,现在的老师很少有了。
我又很庆幸没有考入大学,假如我上了大学,兴趣有可能被引向别处,如果我还会写诗,肯定是爱好性质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一切是我的命,这个命根本不给我考试的机会。
书房计划:现在回想起年轻时读书的场景,有什么体会?
欧阳江河:在当时的环境里面,我们这一代人有一个永久的主题,就是阅读的意义匮乏。我见到书就要买,有一种饥饿感,那真是贪婪。所以到现在,我有好几万册书,是早期那个疾病遗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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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成为一个时代的代言人,我也不愿意。
书房计划:还记得自己发表的第一首诗吗?
欧阳江河:跟焰火有关。在《四川文学》上,是一首短诗,现在找不到了。这首诗歌发表是一个信号,我的诗也可以在正式杂志上发表。
我的诗歌起源个人认为是《悬棺》。《悬棺》第一章经老诗人牛汉力荐,发表在丁玲主编的《中国》上。发表后引起了国外汉学家的关注,奥克兰大学汉学系主任闵福德教授将它译成英文。在写作上,《悬棺》是一个不应该怎么写的产物。
书房计划:为什么这么说?
欧阳江河:当时阅读北岛、老江河、杨涟、芒克的诗,还有西班牙诗人阿莱桑德雷的诗歌。他们的语言方式很美,而且是代言式的写作,他们喊出了一代人的心声,对我有很大震撼。这个震撼是阅读意义上的,不是写作层面的。
我酷爱古典诗歌,古典诗歌的阅读深深地嵌在我的文化记忆里。在白话文的世界里,我要把古典阅读与现代性联系一起的时候,恰好给了我一个反思意义上的角度。
用现代诗歌写古典文化,有没有一种可能性?由于这种苦恼,我就用《悬棺》来呈现。《悬棺》中,我把地方性放入了巫文化,有一种鬼里鬼气的东西,人死后阴魂不散的东西,这又不是民俗上的巫气,与地貌有关系,是一种气息。
书房计划:当时,北岛、芒克应该是非常潮的一个流派。
欧阳江河:他们不再写革命题材了,出现了一种思潮叫告别革命。整个80年代都很兴奋,时代一下子放开了,很多禁忌没有了,出版业放开了,各种群众团体,包括文学社团雨后春笋般出现。
这又是我们一代人的青春期,青春期和兴奋期重叠了,社会还没有进入消费时代,都没有钱,反而有一种平等的感觉。
书房计划:现在很多人还是很怀念那个时代,诗歌、文学都很繁荣。
欧阳江河:这是非常特殊的一个时期。我特别不愿意谈及80年代。因为80年代已经变成了一个现象,当时的记忆和生活场景进入当下,很多人不愿意调整,还是用80年代的目光来看,无法适应正在发生的变化。
书房计划:现在很多人谈及你的诗歌,还会说起《手枪》、《玻璃工厂》、《英汉之间》、《最后的幻想》等等,甚至有评论家说,你以哲学与思辨的方式来处理当代文化与历史的重大命题。
欧阳江河:大家喜欢,就让他们喜欢去吧,这个跟我个人没多大关系,我早就不是80年代的人了,80年代的作品也代表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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