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亚飞 | 变味游

一、缘起

十月初的一个下午，我翻看闲书《山水有清音》，发现了宋朝秦观的《龙井题名记》，里面记道：“龙井辩才法师以书邀我入山……是夕，天宇开霁，林间明月，可数毫发，遂弃舟从参寥，策杖并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涧。入灵石坞，得支径上风篁岭。憩龙井亭，酌泉据石而饮之。自普宁经佛寺十，皆寂不闻人声。道旁庐舍，或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激激悲鸣，殆非人间有也。”此景，此情，此趣，馋得我直流口水。夜游爬山去！

约两三知己，携一瓶茶水，远足山溪之间，何等优闲，何等清雅，又何等痛快。即使不能如秦观般寺里喝茶，但像他那般濯足溪涧，倚石聊天，岗头远眺，都是可以做到的。时不我待，当即行动。我打电话征询山羊，山羊说：“现在？山上夜里情况太复杂，不太好吧。”对的，夏天山间有危险。我不禁想到心禅先生的照片，也是夏夜，也是山上，碧绿的竹叶青，伸着细细的舌头，黑亮深幽的小眼睛朝着人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太可怕了。

夜游，走哪里呢？

我又电话问山羊，山羊想了一下说：“还是走大溪坝顶吧。”我立刻心里叫好，反正不是探险，何必一定上山？走坝顶挺好的。一个人有点孤单，我就约了杨一起走。

二、本事

那是十月八日夜。

从南门外大桥下面开始，我俩走在洋溪坝上。路面都浇了水泥，不很平，但没走多少就是是鹅卵石路了，刚才的水泥路是鹅卵石路的基脚。左面是溪坑，右面是马路边绿化地，斜坡上的草皮，在路灯的远光映照下不很绿，特像绒毡。到了屠岙胡外面，我下意识地往溪对面的山坡上望过去，那里黛色一片，草树不辨，幽邃莫名。之所以望对面，是因为那里曾经有过许多白鹭，我曾摸黑过溪去拍白鹭；现在呢，白鹭也没了，兴趣也没了。碰到几个人，都是钓鱼的。溪中有小洲，幽暗的洲上长着长草，水中倒影比实景更明晰些。对岸山头上莫名其妙地闪了一下光，溪中水面也很快响应着闪了一下。再弯过一段路，可看见远山头上有红灯闪着，细看是风力发电机。到下陈，走完了洋溪，再过去就是白溪。于是走上了马路，走到马婆园。我想重回坝边鹅卵石路去走，就往马路外坎下寻去。杨连忙说：“别去吧，盛草蓬蓬的，那路太复杂了。”我知道他说的“复杂”是怕黑暗的草丛中踩到蛇。其实坎下正是鹅卵石路，月光下的鹅卵石，斑斑点点，匀称细密，光滑可爱。过马婆园没几步就见到大桥了，桥的那头就是石舌庄。我一看手机，已经走了整整一小时，按计划完成任务了，我们往回走了。心情很好。

这是夜游溪坝的第一段，与秦观的夜游相比，他的情趣我没有，我的情趣他也没有，就是说变了味。

变味也是一种味，感觉还不错。我还想继续。夜晚约人难，就白天吧。十一月二日，我打了几个电话，还是找不到同伴，就一个人骑自行车出发了。夜游改成了昼游，结伴改成独行，徒步改成骑车。哈哈，违背“初心”，真是大变味了。

果然，白天所见比黑夜更真切，更细致，更丰富，更辽阔。午后的太阳已经半斜了，我迎着阳光骑去，所见青山层次分明。溪中碧水在日照下泛着白亮亮的鱼鳞般的光，脚下常有一枝黄花拂过，也不觉得怎么讨厌。不知不觉到象鼻头山脚，没溪坝了；转过一小段又见柏油坝顶，骑过去。眼前忽然一亮，哪来的仿古建筑？一大片楼台亭阁，无缘无故地立在原本荒凉的溪滩上，斜坡道，小栈桥；墙是墙，栋是栋；轩敞庭廊，雕镂门窗。拐进去，匆匆骑过，又出来，马上就见到一座长廊，是妙山村的。

长廊过去几步就是小山。小山叫什么山， 我也不知道。连这也不知道，真愧对了它。小山脚有一二层梯地，或种着青菜，或放着些干了的薯藤，看着直觉亲切。路外高坎下就是溪滩，卵石、青苔、杂草、茅干，还有那不很老的溪椤树，差一点就勾起我少时的回忆。

这是溪坝行的第二段。我曾千百次经过妙山西面的马路，看着妙山东面的小山，总会想象小山那边，山下有溪，溪水拍击山石，该会有如何的诗情画意。现在见着了，反而生不出诗意来。

一个月后，我约了同事葛，再游白溪大坝。这应是溪坝行的第三段，本该从妙山斗门开始走往前童。因我在前童，就只好先从前童走到妙山再走回来。我们走在坝顶柏油路上，看到坝下隔一段就有人，持竿夜钓。古诗文里有独钓，有雨钓，有雪钓，很少有夜钓的。古代人钓鱼是排遣孤独，陶冶情操；这里人们夜钓是追求孤独，谋取口福。我俩往北走下去，过柘湖洋，到竹林，遇到一条支流，直行不得了，就得走过一座小桥，绕上几步路。桥下许多乱石，大大小小，形状大同小异，虽能引得我俩驻足，但终缺乏山涧乱石之奇趣。脚步在继续，葛说：“前面灯光就是前童啦？”我说：“不，是妙山。”葛说：“我们不是往回走了吗？”我说：“没有啊，我们过桥转了个弯，现在仍是向下游走啊。”“啊，我方向感糊了。”走过三四百米，到了妙山斗门，与上次走的路接着了，我们就往回走了。走到柘湖洋地段，能见着塔山的影子了，葛说：“我方向感回来了。”无意中，我又长了点见识，在一条平路上走也可以迷失方向的。c

溪坝行的第四段，我和同室一起走的。所谓“同室”，出典于自己的《泉州行》。那天天气很好，溪景很养眼。看上游，山色灰黛，水光潋滟，只见溪中小洲，黄草披离，偶有白鹭从长草丛中钻出来，伸出长长的头颈，倏地往水中啄去，不知它有没收获。看下游，山更青，水更清，垂钓者扬起钓竿，吊钩上的鱼儿在阳光下闪出白光来；远处桥头杨大桥上行人来往着；更远处，几十里外的福泉寺塔清晰可见。同室说：“水中一个个土墩儿，是挖沙挖起来的，这些人正好站上去钓鱼呢。”她想到的是“土墩儿”，是挖沙；我想到的是“小洲”，是《诗经》《唐诗三百首》，是李杜苏辛。我想忆几句诗词助助兴，先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走了几十步后，才有了“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好一会想到“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之后，脑汁干了，榨不出什么来了。溪中小洲不少，钓鱼的人也多。近岸一只小洲上站着一个钓鱼人，持竿凝神，角度正好，我想拿手机拍照，他却放下钓竿去弄一个红色塑料桶，我想等他恢复原姿，他却拿塑料桶转到另一边的长草丛里去了。同室说：“白岭根桥到了，我们往回走。”于是我俩往回走了。

第五段又是我一人独行，也是白天，也是好太阳。我从白岭根桥走到岔路上坂地段，只见坝内黄尘腾起，挖掘机声“嘎啦嘎啦”的作响，一些黄茅干以及小溪椤被掀在一边。“又是破坏！”兴致被破坏了，我想放弃此行。忽见前头路边有梅树，开了疏疏的几朵花，就连忙奔过去。这株红梅为什么这么早就开了呢？我驻足梅花前看了很久，兴致回来了，继续前行。太阳的逆光下，看到前方水面上许多黑点，斑斑点点撒满了溪面。这是什么东西？我感到好奇，又停下来注视。一会儿其中的一点飞起来，落到更远处，这才知是水鸟。黑的水鸟叫什么呢？我也懒得去追究。走过去又看见另一种水鸟，是野鸭，捡个小石子扔过去，野鸭飞起来，不高也不远，就落下来凫水去了。就这样走到了前后娄地段。我见到一对夫妻。他们年纪不如我大，有轮椅，男的推，女的坐，都朝我笑。我不明白，这是练腿足的野路，残废人怎么也来凑热闹了？马上，我在心底里对他们肃然起敬起来，因为从他们的笑容里看到了顽强，看到了乐观，看到了生命的真谛。看到上金谷了，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不想再继续前行，但是前面一个钓鱼人吸引了我。一般人钓鱼都立在岸上，这个人立在一个木架子上，木架子约有一人高，架在离坝五六米远的水中。我看着稀奇，就摄了一张下来。

快过年了，我和同室开始了第六段溪坝行。还是白天，红耀耀的太阳像是初夏，连一件羊毛衫也穿不住。从前后娄起步，我们看见了前后娄文化礼堂外的篮球场上进行着村BA，球员在场内搏战，观众坐在球场两边。场内球员的球技没引起我怎么注意，场外的观众倒令我不免感叹。这么个岔路镇，在这么个小村玩玩篮球赛，观众居然也像模像样地坐在席位上，围成了方框，大城市的派头。于是到了上金谷。上金谷大财神还没塑好，财神的靠背屏，已经高高地立着在山麓上了。靠背屏的电子荧屏播放着巨幅静态广告“龙年吉祥”。再上游的溪床裸露着卵石，水不多，干巴巴，白晃晃，显得几分荒凉，几分阒寂。好在有三四只白鹭，给这有点丑陋的溪床带来一点活气和生趣。再走过去就是兆岸了，坝脚有一条狭长沙滩，恰到好处地长着几十棵松树，松树不很老，有人为种上的，更多是自然长的。松树们招徕我下坝去转了一下。好！

正月十三下午，我想去完成溪坝游兆岸到白溪最后一段。我把这看作享受，邀同室分享。同室不肯，说：“要走路就就近，何必开车过去。”于是，我就独自开车到兆岸再步行。我沿着白溪北岸堤坝走到大楼村，似觉单调，就过桥走南岸。南岸靠着山，走过大楼村就没有坝了，我立在山脚看看，发现挖过的陡坡上有人行的痕迹，就四肢着地爬上去。爬到上面一看，很明显的一条路，大喜，继续前行。脚下的路越走越好，竟然是鹅卵石铺就的古道，更喜，想不到溪坝游竟然走上了卵石古道。古道并不很高，左边是山，柴树连着柴树，看不到远处。右边是不到十米高的悬崖，崖间长着杂树，崖下就是绿幽幽的白溪水，静静的。侧首看往远处，一群野鸭一齐振翮起飞，惊起一只白鹭也莫名其妙地飞起来；马路上汽车忽忽地开过，黑的，白的，红的。脚下的路弯曲着，有几段没了卵石，但也干净可行。我忽而想到，这可能是国家登山步道。果然，没走多少就发现了步道桩。山路往下通去，于是就到了一个去处。这里另辟了一个小湖，湖面上露着几块山岩，湖水与溪水一般清冽，人工的。湖那边有好几幢房子，好像办过农家乐。我走过去一看，墙上贴着“天府农庄”四个大字。这里见过多次，以前从山洋乘着车出来，一不小心就看见这四个字，这隔着溪躲在山脚的农庄，不止一次地给我神秘感。过了农庄，我走着山沿步道继续前进，六七分钟就转弯，弯过之后，就走在白溪村的大坝上了。到了白溪村，就标志着我的溪坝游完成了。

三、总结

走完全程，分作七段，一共涉及大溪两条：洋溪、白溪。经过村庄十五个：屠岙胡、下陈、马婆园、石舌庄、赵家山、妙山、柘湖杨、前童、白岭根、岔路、前后娄、上金、兆岸、大楼、江家、白溪。走过大桥十座：跃龙山桥、下陈桥、石舌庄桥、柘湖杨桥、白岭根桥、桐洲桥、上金桥、兆岸桥、大楼桥、江家桥。与白鹭打过照面约四十只，看见的野鸭、水鸡等不可胜数。

走后又翻阅《山水有清音》，觉得我之游与秦观之游大相径庭，他见的“林间明月”“道旁庐舍”我没遇到；他的“弃舟，策杖”，“据石而饮之”，我也未曾经历。因此，我就将此文名之曰“变味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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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文：童亚飞

□ 排版：天姥老人

□ 审核：水东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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